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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女帝师四(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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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道:“父皇当立三弟晔为太子。”不待天子相问,便侃侃而谈,“一来,三弟俊朗有风仪,聪敏识大抵,夫子曾不止一次在儿臣面前夸奖过三弟,父皇不是也一向很偏疼三弟的么?二来,昱贵妃娘娘出身清贵,德高望重,待儿臣和祁阳mm无微不至,有如亲母。且昱贵妃娘娘为人淡薄,不慕名利,束缚外戚,从无过犯,正堪母范天下。”

华阳哽咽道:“父皇……”

衣衫窸窣,华阳或许是坐在了天子的膝上。她的声音近了些,柔声唤道:“父皇……”

封若水道:“mm是头一次遇见有人上书告密远亲宗室,实是无所依循,还请姐姐见教。”

天子佯装寂然:“咳……皇儿直说便是,朕毫不见怪。”

华阳沉默了,仿佛在打量天子的面色。小书房中也静得怕人,我仿佛闻声谁的牙关颤了一下,白露举手掩口,腕间的两枚细银镯相碰,嘤的一声,细弱而绵长。天子的声音不急不缓:“如何不说了?”

华阳低低道:“儿臣记得。武则天时,皇甫文备曾诬告徐有功放纵逆党。后徐有功做司刑少卿,皇甫文备下狱,徐有功却将他放了出来。有人问徐有功:他曾陷君死地,为何要放了他?徐有功道:‘你说的是私愤,我守的是公法,为官不成以私害公。’”[239]

天子笑道:“先帝没有错,只是朕惊骇你曜哥哥出错,毕竟害了你们姐弟几个。即便你曜哥哥忠心一意,但是天下归心,也会有人推戴他起事。只要他名正言顺做了新君,才会善待弟妹。懂了么?”

天子也不免当真起来:“如许提及来,你四弟晅也是能够立的。他‘俊朗有风仪,聪敏识大抵’,几个夫子不止一次在朕面前夸奖过你四弟了,朕也很喜好他。另有,婉妃娘娘待皇儿和祁阳也甚好,且和顺仁慈,为人淡薄,不慕名利,束缚外戚,从无过犯,正堪母范天下。”

华阳道:“父皇既问儿臣,儿臣不敢不据实以答。儿臣不喜好曜哥哥做太子。父皇也不该该立他为太子。”

天子嗯了一声,含糊道:“皇儿连学也不上,是有甚么话要和朕说么?”

天子笑叹:“朕竟不晓得朕的华阳竟如此……嗯……”他想了好一会儿,竟只说了两个平平无奇的字,“聪明。你如果男儿,朕必然早早就立你为太子。”

华阳道:“无人传授儿臣,是儿臣迩来常思国度社稷之事,既想到了,天然不吐不快。还请父皇不要见怪儿臣,更不要见怪母舅。”

天子道:“还记得父皇畴前给你讲过的徐有功的故事么?”

即便如此,就算这些话都是旁人教给她说给天子听的,她本日的英勇无惧,也足以令我心生畏敬。倘若高曜和高晅都不能做太子,以华阳公主“势位之足恃”[236],只怕我今后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正要排闼出去,从仪元殿的后门出定乾宫。封若水忙拉住我,低低道:“现在仪元殿中定然站满了人,若被发觉了,不免要去处圣上和公主存候。想来华阳公主一会儿便归去了,姐姐再出去不迟。”我只得又坐了下来。

我顿时怔住。咸平十四年夏季,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在守坤宫锦鲤池前,在满目标七彩流光中,陆皇后的淡水色裙裾委地无声。她也曾叹惋华阳公主不是男儿之身。

又是好长一阵沉默。天子问道:“另有么?”

华阳忙道:“莫非父皇是说,先帝错了么?”

封若水不解,孔殷道:“这与昌平郡王之事——”怔了一怔,微张的樱唇渐渐败坏,唇角暴露一丝自嘲而忸捏的笑意,“是呢,册封太子,必定天下大赦,昌平郡王即便真的有罪,也定会被赦免。”

天子问道:“朕问你,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是母舅么?”

我展开一瞧,不由大吃一惊。此书是潭州醴陵县一个叫作刘二井的人写来的。此人自称潭州刺史徐鲁的亲随。昌平郡王高思谊被放逐醴陵县软禁后,徐鲁命令让醴陵令好生顾问。一年总有两次,徐鲁亲身去醴陵拜访昌平郡王,至今已有四次,据闻二人相谈甚欢。高思谊对朝廷、对天子常发牢骚之语、怨望之词,每日必抄剑,若指麾状,常在院中游走,行诅祝之事,恐其有反意如此。

封若水一怔,不便再问下去,只得引我坐在她惯常小憩的贵妃榻上:“姐姐尽管坐便是。白露,上茶。”

华阳续道:“再有,儿臣晓得,曜哥哥最信赖的人是朱女录。如此看来,她今后一定没有汉野王君、魏保太后[235]之分,弄权威福,祸乱朝政,近在面前。以上三点,父皇不成不查。”

我缩了手,蜷起五指,指尖贪婪地接收动手心潮湿的热度,渐渐敛入袖中:“我看,我要在mm这里多坐一会儿了。”

接下来的沉默是相互冗长地等候。华阳和我,隔着薄薄的板壁,一起等候天子的答复。我的听觉俄然变得非常活络,很久,他细弱悠长的感喟像重锤击落在我激跳的心上:“皇儿上来。”

华阳道:“父皇不见怪儿臣,儿臣才敢持续说。”

天子笑道:“皇儿想要甚么直说便是。珍宝?典藏?名剑?还是又看上哪宫的丫头了?”

我感喟道:“你我姐妹,何必如此客气?但愿……不会到那一步。”因而把手按在小书房通往仪元殿的门上,“我先告别了。”正要用力排闼,忽听仪元殿里响起一阵清脆的童声:“父皇,儿臣来存候了。”这声音陌生又熟稔,层层回荡起来,渐渐迫住我的心跳。我的手顿时僵在那边,指尖一片寒凉。

我忙扶起她,也不由猎奇:“mm在小书房近两年,当是甚么事都见过了,究竟何事如此难堪?”

天子道:“父女之间闲谈罢了,尽管说。”

天子笑道:“国度大事,岂可儿戏?朕并没有不甘心。你曜哥哥毕竟功最大、年最长,群臣推戴,实是不成不立。皇儿所言也不是没有事理,但是这些诛心之论,是不能当作罪过的。不然有功之人反遭疑忌,岂不寒了天下志士的心?如此国度将永无宁日。”

华阳斩钉截铁道:“曜哥哥不能立!”我在门后听着,不觉周身一颤,一颗心几近蹦到了口边,沉闷得想大喊一声。封若水的呼吸仿佛也短促起来。我一味盯着脚下,不敢转头望向别处。

小简笑嘻嘻道:“殿下来得好早,陛下刚刚才用过早膳,正要饮药呢。”

寝殿方向传来天子的脚步声和笑声:“皇儿如何如许早就来了?怎地不去上学?”

白露忙道:“大人出去这么久,奴婢竟健忘奉茶了,真该死。”说罢将书桌上温热的茶倒了一盏给我。我冷静接了,握在手中,心中稍稍宁定。

封若水旋身自桌角拿了一封已经拆开的奏疏,双手奉上:“姐姐请看。”

封若水感激道:“谢姐姐指教。”

白露轻声道:“是华阳公主殿下的声音。公主殿下因为要上学,向来不会如许早就来,事前还不命人通报一声。”

天子又忍不住笑了:“御书房那里有闲杂人等?”静了好一会儿又道,“小简,你带人在内里站着,一只苍蝇也别放它飞过。”小简忍住笑,应了一声,带世人退了出来。

华阳朗声道:“曜哥哥自幼善于妇人之手,心性阴忍。昔日父皇废他母妃,抄检长宁宫,数度礼遇,曜哥哥都应对不失,其心性野心可见一斑。儿臣听闻,父皇亲征时因龙体不适,意欲班师,曜哥哥跪在帐外,苦谏不能退兵。”

华阳道:“皇儿不怕死,皇儿练了剑术,必然会好好庇护三弟的。”

封若水忙道:“这封上书是诬告也说不定,mm实在迷惑,究竟要不要呈上?”

天子语重心长道:“朕当年就是先帝的庶子,因先帝心疼,弃嫡宗子庶人高思谏而立太后为皇后,立朕为太子。因庶人高思谏有军功,先帝驾崩后,朕几乎被他的翅膀杀死,至今思以后怕。韩非子有云:‘孽有拟适之子,配有拟妻之妾,廷有拟相之臣,臣有拟主之宠,此四者国之所危也。’[238]不是没有事理的。”

我几近要把茶盏捏碎。茶汤全然冷了下来,由碧转褐,像一摊腐水。华阳停一停,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时,隐恨和严峻激得她的腔调微微发颤:“实在我朝在西北苦心运营数十年,而西夏兵弱国乱,迟早是我圣朝囊中之物。就算父皇退兵,说不定西夏支撑不下去,过几年也就归顺了。曜哥哥鄙视圣体安康,死不肯退兵,清楚是想像唐肃宗的广平王和唐朝宗的雍王一样[234],皇子领兵,为篡夺太子之位积聚军功。不然何故父皇成心令他监国,他却执意随军出征?再者……”

天子道:“皇儿为何如许说?”

不错,当年我也是因为这个,才不敢瞒报“刘灵助”的上书,而是毁去原件,临摹钟繇的楷书重新捏造了一份,所幸未被发觉。倘若风波复兴,太后固然不会公开见怪封若水多事,但失了太后的心,天子驾崩后,封若水将如安在宫中安身?的确是两难。

华阳续道:“再者,儿臣觉得,曜哥哥一定没有觊觎圣躬,军前即位的心机。”

天子一怔,笑意有些干涩:“那依皇儿看,该立谁呢?”

我这才明白,华阳并非至心反对高曜和高晅做太子,她只是在恨我。想到此处,我竟豁然。她毕竟还小,固然长篇大论、条分缕析,固然每一句话都切中关键、令人生畏,毕竟不善埋没本身实在的目标。

我叹道:“是华阳公主讨厌见到我。”

御书房静了半晌,华阳道:“父皇吃一颗青梅,冲一冲口中的苦味。”

叮的两声微小轻响,是华阳从小简手中接过了药碗:“儿臣奉侍父皇吃药。”

现在情势大变,天子一定会大力究查昌平郡王,即便昌平真的被科罪,即便天子耍赖赦了天下统统的罪人就是不赦本身的亲弟弟,有太后在,他也不得不赦。更何况,昌平郡王善领军,现在天下初定,黜将对于新君,何尝不是李绩于唐高宗李治呢[233]?

华阳道:“儿臣的确有很要紧的事面谏父皇。”

华阳的声音沉缓:“回父皇,都不是,这一次是关于国事,父皇必然要听儿臣的。”

华阳哼了一声:“父皇又错了,岂不闻‘《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237]么?父皇明知儿臣所言不虚,为何还要立曜哥哥?再说立太子不是父皇的家事么?为何还要听群臣的?”

天子发笑:“时势逼人,又有千军万马,就算皇儿有昱娘娘的剑术,也不过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封若水道:“姐姐是个明白人,mm便不拐弯抹角了。当年因昌平郡王之事,两宫不谐,姐姐恩宠如此之深,也不得不去官回籍。我若呈上此书,只怕宫中免不了一番风波。我若不呈,又怕门下省见过此书的官员擅自上奏,我便要落个欺君之罪。”

小书房局促,我立在书架前,奏疏连云般摆设到面前,一片昏黄。我合目思考半晌,道:“依我看,mm还是呈上去吧。”

华阳毫不踌躇道:“父皇错了。若单说婉妃娘娘本身,正如父皇所言,没有甚么不好的。但婉妃娘娘有亲mm朱女录,现在御书房中校核文书来往,儿臣听闻,她已经大权独揽了。待少君即位,新太后必定倚重本身的亲mm,朝政必定把持在这位朱女录的手中。我大昭甫一统六合,新得的西北六州和河北路还不安宁,母壮子弱也就罢了,但是举国托于外妇,父皇就不怕社稷土崩、国土分裂么?!”

封若水不由问道:“姐姐不想见华阳公主?”

华阳的口气是说不出的当真和恭敬,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十岁:“儿臣说了,父皇可不能见怪儿臣。”

封若水不想我沉默半日竟是如此没有新意的答复,不由有些绝望:“为何?”

我啪的一声合上,胸中有锥心隐痛,好一会儿方叹道:“公然‘人主好恶,不成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附会’[232]。”

华阳还是不甘心:“如许说来,父皇还是被时势所逼迫的。”

封若水面有难色,悄悄摇了点头:“忸捏得很,mm现在是一筹莫展了。”说罢屈一屈膝,“还请姐姐指教。”

天子的口气终究有了几分猜疑和严肃:“为何?”

【第四十四节 赦事诛意】

天子叹道:“时势即天意,天意代朕选了太子,朕天然就是心甘甘心的。你曜哥哥也是朕的儿子,朕的天下交给他,实是天经地义,朕很放心。朕晓得你不喜好朱女录,感觉她害死了母后,以是千方百计不令她如愿。”

华阳径直道:“父皇,儿臣听闻父皇已经射中书省拟册封曜哥哥为太子的圣旨了。”

天子笑道:“不错。皇儿喜好曜哥哥做太子么?”

华阳道:“儿臣要说的事情,闲杂人等不能与闻。”

我笑道:“小书房固然偏小,但既不是‘枝流’,也不是‘汙池’。足可令mm一展才调。”

天子奇道:“你才十岁,晓得甚么是国事?”

天子笑道:“皇儿甚有孝心。这里凉,随朕去御书房说话。”因而父女两人和一干侍从都进了御书房。天子的脚步沉重疲塌,即便隔着门也听得清楚。几名宫人的脚步细碎而轻巧,这是宫里人特有的。唯有华阳公主,脚下绵软无声。我忽而想起,她曾练过剑术,还曾打趣说,想做一个笑傲江湖的女侠。本来我和华阳公主也曾相谈甚欢,当真恍若隔世了。

我将奏疏还给她:“不知mm有何疑虑?”

我这才转过身,缓缓道:“顿时就要颁册皇太子的圣旨了……”

华阳道:“父皇,恕儿臣直言,儿臣感觉父皇并不甘心立曜哥哥为太子。”

天子发笑:“是何要紧事,竟逃学,拼着夫子打手心板子来讲?”

天子微微吸了一口冷气:“既怕母壮子弱,正该立你曜哥哥才是,毕竟他最年长——”

我感同身受道:“mm如许想,是保全大局。想那门下省看过此书的官员,也极有能够忙不迭地来表忠心,主动来请措置昌平郡王的圣旨。”

华阳道:“父皇命人拟诏,到现在快半个月了,都没把圣旨发下去,可见父皇心中不甘心。既不甘心,就立三弟晔,好不好?”停一停,复又娇声道,“父皇就依了儿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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