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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0章 女帝师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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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得缓缓拔出半截,但见流光一线,似清泉喷薄,稍稍一动,剑身若隐若现。确是一件奇物。再向外拔,右手蓦地一轻,本来是一柄断剑。我顿时觉悟,这柄含光便是当年太后在义阳、平阳、青阳三位公主的灵前折断的佩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却恍然无觉,自顾自道:“虢国公的长孙年方二十,面貌不错,品德学问都很好。先帝还曾在本宫面前夸奖过他,说想嫁个公主给他,可惜公主们都太小。朱大人也是饱读诗书的,本宫想着,定然与他辞吐相衬。依本宫看,这门婚事很登对。”

听雪楼前,玉枢和沈太妃正坐在矮松旁看孩子们玩耍。沈太妃远远瞥见我来了,便站起家。玉枢顺着她的目光寻到我,却一扭身上了楼。四岁的高晅和三岁的真阳都追着母亲奔上楼,小莲儿和两个乳母见状跟了上去。沈太妃的儿子高晖看看母亲,看看我,上前抱住沈太妃。只要两岁的寿阳跌跌撞撞跑上来扑入我怀中。我心中一暖,抱起寿阳吻一吻她冰冷的小脸。

我忙道:“微臣恭听太皇太后教诲。”

太皇太后浅笑道:“朱大人封侯开府,享无上荣宠,主一府一邑,繁华安逸,自是赛过在宫里。但是身为女子,总得嫁人。”说着与宜修相视一眼,笑意愈发慈和,“好孩子,不若就由本宫为你指一名好郎君,如何?”

太皇太后笑道:“你还记得承影剑。”

“姐姐,我出去了。”

我踏出的半只脚又缩了返来:“姐姐还在恼我?”

我这才想起,莫非是前些日子我对小莲儿说的“何曾见过我当真恼她”激愤了玉枢,觉得我轻视她么?“我不明白姐姐的话。”

才下了两三级门路,便听小莲儿低声道:“娘娘这又是何必,大人从未指责过娘娘。”

不想含光是如许一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平常物事,不免惊奇。“‘视之不成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边,经物而物不觉。’[12]曰含光。”

我欠身道:“微臣谬承皇恩,不敢忽视懒惰。何如笨拙,勉强塞责。”

正巧小莲儿又上楼来。我心中沉闷,忍不住责问她道:“莫非你没有和你们娘娘说么?!”

玉枢的话听不出喜怒:“我恼我的,不与你相干。”

太皇太后道:“天子一亲政,便命昌平回京来,本宫晓得,在这件事上,你是有功的。”

我忙道:“微臣不敢在太皇太前面前亮刃。”

太皇太后道:“你虽出去,可也要常想着京中,若能回宫来与本宫说说路上的景色见闻,那就更好。”

沈太妃不动声色,目中却透暴露不解之意。我非常难堪,只得上前与沈太妃酬酢。但见她一身青绿长衫,发髻正中戴着一枚银丝花钿,正中镶着一颗鸽子卵大的上好青金石。相互见过礼,沈太妃浅笑道:“大人是来看望姐姐的么?”

沈太妃笑道:“亲姐妹之间负气,打小就有。大人不必介怀。”

太皇太后笑道:“何不拔出来瞧瞧?”

我还是游移。宜修笑道:“太皇太后命大人拔剑,大人就拔出来瞧瞧吧。”

我忙道:“微臣不敢——”

宜修忙笑道:“奴婢说得如何?那日奴婢就说,太皇太后是定要给大人指一门婚事的。”仿佛客岁春夏之交我来济慈宫存候的时候,宜修是如许说过。

绿萼笑道:“谁说的?且非论画儿好不好,就凭女人女君侯的身份,朝中谁不抢着要?”

心中一痛,我不忍再听,因而疾步下楼,一言不发地分开了济宁宫。

回到漱玉斋,忽见历星楼前面浩浩大荡,灯火透明。绿萼笑道:“定是陛下来源星楼了。女人要去瞧瞧么?”说着咦了一声,“东公公朝漱玉斋来了呢。”

我模糊明白了一些:“姐姐是永久也不想见我了么?”

我一怔,想起当年慧太嫔和李演同谋将“火器美人图”的假货卖给京中朱紫,企图参倒我的事。高思谚得知本相,只道:“朕的玉机公然洁净自守,朕没有看错你。”事前的暗查、过后的摸索以及我命朱云自参的无法,都被这句话轻飘飘地抹去。又想起那一日因一幅《瑞草图》得授潭州刺史的徐鲁,还不到两年,便因李二井的告密被贬做醴陵县令。幸亏昌平郡王高思谊并未遭到惩办,李二井也被杖死。当时多少哀凉,转头看,不过几点浮灰。

我低下头,不觉感喟。太皇太后连一声“先帝”或“大行天子”也不肯意称呼,只唤高思谚“他”,看来她的光荣比哀思多一点。“微臣愧不敢当。”

未见一月不足,太皇太后突然朽迈很多。满面黯沉,额顶发丝已然灰白。因是夜晚,又不施脂粉,更显双颊蜡黄,眼皮浮肿。她穿了一件半旧的浅豆青色长衣,疏疏绣着几只蜻蜓和数枝玉兰。蜻蜓浅金色的翅膀随她的双肩微微一动,似立上枝头,这才有几分活力。故衣虽美,仍随人渐渐老去。

小莲儿哽咽道:“娘娘……”

太皇太后恍然道:“本来摆在遇乔宫的那柄承影剑是你送给茜仪的,本宫还当是渊儿赠给本身的徒儿的。”又笑道,“你赠她剑,想是为了一解她对师尊的思念,当真故意。也罢,本宫本日就将含光剑赐赉你,你出京去,总要带一件防身的兵器才好。”说罢亲身捧剑相授。

我微微苦笑,想了想,只得道:“既然如此,那mm先归去了。我已经奏请陛下,母亲能够随时入宫看望姐姐。万望姐姐铺畅度量,好好度日,莫令母亲担忧。”说罢回身下楼。小莲儿要送我,我挥手令她止步。她也顾不得我,转到屏后看玉枢。

绿萼忙道:“女人明日就要封侯,如何说如许的沮丧话?”

太皇太后笑道:“去拿来!本宫要将此剑赐给朱大人。”

“微臣记得,周贵妃当年的佩剑,叫作承影。”

我微微惊奇:“前日蒙太皇太后犒赏,竟不能去谢恩,玉机心中不安。不想姑姑就来了。太皇太后克日可还好么?”

未等我“居功”二字出口,太皇太后便笑道:“朱大人先别忙着推委,听本宫把话说完。当年你宁死也不肯为他制定措置昌平的圣旨,是以获咎出宫。本宫晓得,若非你一时搏命禁止,他的固执性子上来,或许昌平早就不在了。过后他即使悔怨,又有何益?本宫晓得,你是个好孩子。”

玉枢叹道:“不是我不想见,而是我无颜面见你。”

太皇太后忙命宜修扶我起来,不由惊诧:“竟有此事?”怔了半晌,还是浅笑道,“这也无妨,你在侍妾之子中收一个养做本身的孩子便是了。”

不待小莲儿答复,玉枢在屏后道:“你不必问小莲儿!她说了又如何?没说又如何?反正我这小我,也不值得你当真恼一回!”

我吵嘴一扬,正一正寿阳胸前的小银锁:“可不是么?打小就有。”

绿萼最后点算一遍箱中的画卷,掩上箱盖时问道:“前些日子龚大人和封大人来道贺的时候,都想保藏一两幅女人的画作留作念想,女人如何婉拒了呢?”

未几时,我退出后殿西厢。济慈宫少草木,天井宽广。初春的风半暖半寒、时柔时砺,如此回旋半晌,吹得我眼中发酸。因不肯宫人们瞥见我发红的眼睛,因而站在廊下背着身子停歇半晌。忽听屋中宜修说道:“太皇太后说对了,朱大人竟不肯嫁人。”

太皇太后非常不测,随即悠然一笑:“不想你虽是女儿家,却志在四方。既然不肯嫁,那这门婚事便作罢了。”

太皇太后道:“宜修,去把本宫的佩剑含光拿来。”

玉枢的声音有些锋利:“你别出去。”

我又惊又喜,忙跪接,双手高举过顶:“微臣谢太皇太后犒赏。”但见剑鞘上镶着两颗通俗的蓝宝石,鲜红的剑穗超脱如火。

小东子见我发楞,忙唤了我一声,举手引我上楼。

如许想着,不觉一笑:“来日我式微了,他们也会抢着烧掉的。如此我不是白画了么?”

我不肯嫁人。我的呼喊有要求的意味:“太皇太后……”

宜修无法,只得从外间拿了来。太皇太后捧过剑,指尖抚过蛇皮剑鞘上精密的鳞纹,目光充满回想和神驰:“此乃含光,是本宫的佩剑。”

我笑道:“周贵妃出宫前将承影剑赐给微臣,后微臣转赠昱贵太妃,故此微臣记得清楚。”

沈太妃似没听到普通:“大人先上去吧,妾身先告别了。”说罢牵着高晖走了。

站了一会儿,有些冷了,正要回屋,忽见小丫头提着宫灯,引了济慈宫的宜修走了出去。宜修面庞怠倦,脚步沉缓,上前行了一礼:“太皇太后晓得大人明日出宫,有几句话想叮嘱大人,请大人去济慈宫坐一坐。”

我双颊一热:“恰是。只是姐姐并不想见玉机。”

宜修一怔,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含光剑……太皇太后,可那是一把——”

太皇太后对旧事只字不提,只淡淡道:“这柄断剑是本宫入宫后惯用的,后不谨慎折断了。你拿出宫去,寻一能工巧匠铸好,带它去游历。”

绿萼撇一撇嘴:“女人真是甚么都不忌讳。”

“不错。就是这柄含光。”

玉枢轻哼一声:“你甚么都不在乎,以是你甚么都获得了。出宫去吧,过你自在安闲的日子。内里天宽地广,再没有人束缚你。你也不必让小莲儿说你在乎不在乎的话,今后今后,我们姐妹再也分歧路。实在我们固然长着一样的面貌,却向来未曾同路。畴前听你读书,说‘民气分歧,譬若其面’[10],本日我才晓得,即便人面不异,心也是分歧的。”她越说越安静,越说越伤感,继以悠长飘忽的感喟,似刻苦练习多年的哀婉唱调。

太皇太后笑道:“无妨。拔出来瞧瞧。”

美人图虽好,不过是我在这宫中留下的罪罪过迹。何必留给别人?或许不等我死去,我本身就会将这些画一并焚毁。唯愿宫廷中、朝堂上都不要留下朱玉机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我想起高思谚临终时我在他面前大言炎炎地议论“死”之“名实”,不由好笑:“死且不避讳,何况式微。好生把画收好,若在路上破坏了,我可不饶你。”绿萼命小丫头拿了糨糊来,把箱子锁紧封好。

我叹道:“启禀太皇太后,微臣不想嫁人,更不肯拆散别人母子。”

【第四节 太盛难守】

“又一次”,指的是八年前悫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死。现在高思谚死了,想来她又哀思又光荣。光荣悬在昌平郡王颈后的刀斧,终究撤去了。我叹道:“姑姑稍待,容玉机先去换衣。”

我这才明白,太皇太后是想让这柄佩剑代替她回到幼时的山野之间。我甚是打动,再次下拜叩首:“微臣谢太皇太后恩赐。”

历星楼下的宫人们排得笔挺,数行连绵向南,直到西一门外。世人低眉垂首不发一言,灯火与星光齐齐屏息。二楼寝室的窗上,映出一道恍惚挺直的身影。不知怎的,俄然想起六年前,我在楼下呆望窗上温馨冰冷的身影,屈膝长哭。

我诚心道:“启禀太皇太后,微臣自幼长在都城,除寿光,还从未去过别的处所。现在大昭国土翼张东西,立西北六州,置河北七府,这万里国土,若不去游历一番,实是可惜。是以微臣想出京去,望太皇太后成全。”

玉枢沉默半晌,又哭了起来:“你不懂,正因为她不怪我,我才无颜见她……”

我笑道:“‘得其所利,必虑其所害;乐其所成,必顾其所败’[11],常理罢了。”

太皇太后长叹,语气中并无责备,反而尽是顾恤:“你这孩子,做夫人安安宁定的纳福多好?也不枉你这么多年在宫里的辛苦。如此说来,你不想嫁人,究竟想做甚么呢?”

我将含光交予绿萼,叮咛她先回屋,单独迎了上去。小东子一溜小跑到了我面前,躬身道:“陛下来源星楼,本想召大人伴驾,一问之下,才晓得大人去了济慈宫。大人既返来了,还请快畴昔吧。”

我笑道:“我的画儿实在平常,有甚么可保藏的?”

明日就要出宫去,若无不测,我将再不会回漱玉斋长住。回宫年余,要带出去的东西也并未几,不过是一些书画和贴身之物。连日慌乱,又在听雪楼吃了闭门羹,我心头愁闷不已,封侯开府的丧事仿佛是别人的,并不与我相干。傍晚时分,半明半暗。用过晚膳,我倚门站着,这才发明天井中已洒满玫瑰色的暗影,本来桃花不知何时已经开了。

我听她提到我,不觉凝神谛听。好一会儿,太皇太后的感喟悠远轻柔:“你还是不明白。本宫的谚儿最爱的是他的江山,这丫头也是。”

我上前行了大礼,伸谢太皇太后的恩赏。宜修亲身扶我起家,请我坐鄙人首的瓷绣墩上。太皇太后细细打量我,叹道:“朱大人又要守丧,又要助天子批复奏折,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了。”

我立即松一口气,忙道:“微臣谢太皇太后。”

我已满二十三周岁,这位虢国公的公子比我还小了三岁。如此看来,太皇太后是当真挑过的。心下打动,话却必须说得明白。我忙起家拜下:“微臣不敢欺瞒太皇太后,微臣身患恶疾,太医曾明言微臣不宜生养。何况微臣年长残病之身,实配不上虢国公的佳公子。请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太皇太后道:“朱大人过谦。本日本宫召你来不为别的,想着你明日就要出宫,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我忙道:“微臣遵旨。”

我错愕不已,不觉瞪大了眼睛:“这……”

忽听“本宫的谚儿”,不觉怔住。寥寥数字,充满悠远而纯粹的怜子之情。她的哀思毕竟比光荣更多一点吧。一滴泪水落在蛇皮剑鞘的蓝宝石上,哀伤恣肆成海。

小莲儿见我上来,也顾不得施礼,忙和乳母们将两个孩子哄了下去。寝室中好一会儿才静下来,像风波过后的海上,另有耳鸣的嘶吼。

我目送沈太妃出了花圃,这才将寿阳交给乳母。楼上两个孩子哭得此起彼伏。上了楼,只见玉枢坐在云母屏风后,暗青的身影象一片小小的黑云颤抖,酝酿着不成瞻望的风暴,伴着低低的抽泣声,让民气烦意乱。

宜修道:“太皇太后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悲伤,多日水米未进。直到天子来朝请,说已下旨令昌平郡王回京,这才好些。总得静养几日,才气起家见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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