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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女帝师五(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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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升平芳华正盛,却断骨毁容,在古刹中贫寒度日,亦不觉凄然。“燕昭必有一战,升平自是不能幸免。但是那样的境遇,不回朝会更加惨痛。”

我笑道:“将士的故事便是和亲公主的故事,公主为免除边疆战事委身戎虏,将士为援救公主奋不顾身。于国度来讲,本来便是密不成分的。”

玉枢又欣喜又不安:“当真么?圣被骗真要让华阳去和亲么?”

高曜如此宠遇于我,父子人伦的测度与笑谈,想必玉枢早有耳闻。我将衣裳缓缓自她手中扯出,摘了针线放在一边,微微一笑:“谨慎针扎了手。姐姐想问甚么,何妨问得精确些?”

玉枢听得呆了,一时入迷,仿佛在设想石雄夜发马邑,月下凭堞,指明公主帐幕的豪放派头。好一会儿才叹道:“你这那里是在说和亲公主的故事,清楚是在说悍将石雄的故事!听你如许一说,彻夜我必是睡不好了。”

湖绿色的帐子微微鼓起,似黑暗中回旋蓄势的风。玉枢游移:“也没甚么。只是想着或许又有好一阵见不到你,有句话,我得叮嘱你。”

玉枢道:“你明天一早便要出宫去,或许又是好几年不回宫来。你既面圣,我天然要问一问。只怕我现在不问,来日便没有机遇了。”

我忙欣喜道:“姐姐也晓得华阳长公主已没了双亲。真阳和寿阳却有娘亲,另有外祖母、母舅和姨娘在,姐姐不必过分忧愁。”

我尝了一口点心,又品了一口茶,笑道:“公然还是旧时的滋味。”桂旗欢乐得热泪盈眶。

柔桑盈盈一笑:“玉机姐姐还像畴前一样,唤我柔桑好了。”

我笑道:“皇后娘娘容光照人,看来陛下待娘娘很好。”

我点头道:“若只是摆布难堪,倒也罢了。公主那里只是难堪呢?清楚是为人勒迫,身不由己。乌介可汗一心只想从大唐借兵借粮,太和公主不过是他劫夺唐境的人质罢了。”

回到听雪楼,只见玉枢早已卸了钗环,坐在灯下缝衣裳。我一面除下曳地的披帛,一面笑道:“姐姐怎的还不安息?”

玉枢垂首欲深,似对我的“说教”极度不满。我不由讪讪:“姐姐何必总将升平大长公主的事放在心上?不若我说一个前朝和亲公主的事与姐姐听,可好?”

我笑道:“并没有甚么,话旧罢了。”

我恭谨道:“微臣惶恐。”

思之令人绝望。

柔桑笑道:“那也罢了。姐姐唤我甚么都好,我只唤你姐姐便是。”

我叹道:“姐姐是在担忧真阳和寿阳么?”

我进东偏殿坐等,背后还是是四扇苏绣美人屏风。秋光安静而绵长,玉簪叮的一响,似从深远的梦境中偶尔泄漏的反响。不一时,守坤宫的执事宫女桂旗奉茶上来。恍忽是十五年前的春季,我坐在这里,耐烦等待裘皇后,当时也是桂旗奉茶,身后也是这扇苏绣美人屏风。

也不知她说的辛苦是指我对付天子,还是指我对付她。于我来讲,并无别离。“多谢姐姐。”

玉枢白了我一眼,没精打采道:“谁要听昭君和文成公主的事?”我忙道:“并不是昭君和文成公主。”

桂旗道:“桂枝当年在跑堂当差,连大人茶水的浓淡冷热,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口中“无趣”的“孤家寡人”,她曾经不屑一顾的凤座,是她的母亲费经心力、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为她争来的。而守坤宫砥砺富丽的础石,早将我平生的知己压死。

我想了想,缓缓道:“我要说的是和亲回鹘的太和公主的故事。唐开成末年,回鹘为黠戛斯所攻,部族离散。乌介可汗奉太和公主南来,乞助兵粮,光复本国。唐文宗李昂服从宰相李德裕的建议,借米三万石,将他们安设在天德军镇。谁知回鹘内部宰相相杀,此中一部投去幽州。乌介可汗势孤缺粮,便突入朔州州界。当时沙陀、退浑两部保山险,云州张献节婴城自固。回鹘纵掠无度,一时竟无人拒敌。”[32]

柔桑道:“贞妃自七岁奉养陛下,于今十五年,我不过才半年。陛下偏宠任赖些,我倒也不争。只是……”她的目光在本身的小腹上掠过,“母亲盼着我生下嫡宗子,毕竟让贞妃占了先。”

玉枢捂住双耳,更加烦躁:“我才不睬会甚么家国大计,我只想真阳和寿阳留在我身边。和亲的光荣,还是留给别人好了。”

我笑道:“此事姐姐不必担忧,我心中稀有。”

玉枢道:“我明白,这天下老是需求有人捐躯。但是为何老是我们女人?”

玉枢低头拭去泪意,扁了扁嘴:“你也不必哄我,这么多年,莫非我还看不透么?出去和亲,比泼出去的水还不如。真出了事,谁理她们的死活?升平便是现成的。”

我笑道:“姐姐有事?”

夜风吹动窗棂,格的一声轻响,惊醒埋藏在心底最深的讽刺。忠君?我棍骗高思谚、逃离高曜,我几时忠君了?夜太黑,我竟有些胡涂起来,不晓得这十五年我究竟忠于谁。

玉枢体贴道:“那厥后如何?”

我忙扶起她,又问道:“自咸平十八年,有七八年没见姑姑了。桂枝姑姑好么?”

玉枢叹道:“我在与不在,也无多别离。来日回鹘、吐蕃,西南、河北各部,须和亲的也多,圣旨一下,都是为了国度社稷,谁敢违拗呢?”

很晚才送走高曜。彻夜他去了贞妃李芸的章华宫。月辉如霜,一地虚白。皇城的月色一贯如此涣散而孤清。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高曜从一个未满五岁的孩童,长成和他父皇普通,虚龙榻、待秋色的天子。为君五年,侍妾太多想来是最甜美的烦恼。到处都是新奇柔滑的面孔,连玉枢的美都显得沧桑。这皇宫,更加不属于我这垂老迈矣的人了。

凌晨起家,向皇后存候。宫中已多年没有皇后,唯有守坤宫后花圃的牡丹开了又谢,谢了复开。柔桑本来明丽活泼,做了皇后,天然也有皇后的模样。只见她一身茜色金丝凤袍,胸前累累一串紫玉珠,更加显得项下肌肤莹白如玉。斜插三对红宝金簪,高髻上正簪一支金凤,凤嘴好像泣血,在柔桑眉心垂下葳蕤一点殷红。她远远高坐,周身如披霞光,丝丝金芒令人莫可逼视。

五年不见,慧珠比畴前胖了很多,一张脸却更加白腻光亮。她身着若草色簇花织缎半袖,周身似散盈盈水光,清贵无匹。高髻正中簪一枚小小的赤金雏菊华胜,红色宫花下,精密的金珠步摇咝咝打在耳边,打扮远胜平常丰年资的宫女。身为熙平大长公主的亲信、皇后最信赖的姑姑,不但在守坤宫,便是在全部皇宫中,职位亦是超然的。

忽听帐中唤道:“玉机……”

我忙辩白:“不是我心肠刚硬,而是——”

我忙道:“升平刚烈,不辱任务,这是她的光荣。何况,先帝已经接升平回朝了。”

他一扫刚才的摸索与不安,口气中满是自傲与沉稳,带着不容辩驳的君威。我不由笑道:“陛下自有良臣治国,微臣一介女流,不敢叨居高位。”

我叹道:“论理我不该说,不过既然是姐姐问我……不错,我问过这件事了。”

我扶着她的手起家:“谢娘娘。”

桂旗也忍不住拭泪,又跪下叩首:“奴婢现在又奉侍皇后娘娘了,而女人也还是在这里坐着。当真是好!”

我叹道:“以当时的情势,若反面亲,边疆的百姓和将士,只会死伤更多。为天下者不顾家,天子更不会‘取轻德而舍重功,畏小忍而忘大孝’[31]。这也是太皇太后固然百般不肯、万般无法,仍许升平大长公主和亲的启事。”

我笑道:“算日子,贞妃在大婚前便有孕了。生子之事,急不得。”

我微微一笑:“振武军节度使、招安回鹘使刘沔派部属悍将石雄,选劲骑,又得沙陀、契苾沙陀三千骑,月夜发马邑,中转乌介可汗营外的振武军。见营中有毡车数十,从人穿朱碧,便知此是太和公主帐。石雄道:‘取可汗,勿动公主帐幕。’因而夜凿十余门。天快亮时,城上立旗号火把,诸门中摈除牛畜,鼓噪前突,直犯乌介牙帐。乌介可汗不知产生何事,错愕之下,率骑而奔。石雄追杀至胡山,斩首万级,活捉五千,迎太和公主还太原。后唐文宗又将她迎回京中。太和公主在回鹘二十余年,终究回到母国,安然终老。”[33]

我微微一笑道:“多年未见,姑姑的气色更加好了。”

我冷静拈起针线,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玉枢的神情渐渐冷寂,继而绝望而惊骇,面色在灯光下变得青白:“也是,当年升平是太皇太后的独女,不也一样去和亲了么?圣上和华阳只是隔母的兄妹。论年纪,也只要她最合适。”

我笑道:“娘娘宽解,娘娘今后定能诞下嫡子。”

“同心同德”的话,未免有调侃之意。但是高曜并不在乎,甚而非常享用:“‘岂无别人,不如我同父’,这话说得好。本来朕倒有些不舍,可事关边疆安宁,朕岂能惜一妹?”说罢又赞美道,“你的话老是切中关键。依朕看,你还是回宫来,像襄助父皇一样襄助朕,如许朕就费心很多了。”

玉枢忍不住道:“一边是夫家,一边是母国,太和公主定然摆布难堪。”

我赶紧施礼。柔桑笑道:“玉机姐姐何必多礼?我就是不肯相互拘束,这才请姐姐到这里说话的。”

玉枢笑道:“你不返来,我如何睡得着?”说罢指一指最里侧的小室,“你明天辛苦了,一应都齐备了,早些睡吧。”

柔桑坐在畴前裘后坐过的榻上,我还是鄙人首落座。柔桑笑道:“我听陛下说,自从陛下即位,姐姐说话就像变了一小我。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然如此。玉机姐姐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必说。怨不得人说帝王都是孤家寡人呢,想想真是无趣。”

我一怔,忙道:“微臣不敢。娘娘母范天下,昔日县主的封号早已不复存在。”

若在往年,我与玉枢必然同睡一榻。现在榻也变得局促,再睡不下两颗疏离的心。我正要出来,忽听玉枢唤住我:“玉机……”

隔着帐子,见不到我的面,为她平增了几分勇气:“嗯……倘若刘钜真的像你说的如许好,他又能至心待你,想来母亲也不会反对的。”

柔桑脸一红:“陛下待我好,这都是念在母亲与母后暮年的交谊,另有母亲荐玉机姐姐入宫的恩典。若说到喜好,他还是更喜好贞妃一些吧。”

玉枢微微沉吟:“圣上与你都说了些甚么?”

柔桑道:“我是不急,是母亲急罢了。”

桂旗一怔,低头道:“桂枝很好。只是本日有差事,不能向大人存候了。”说罢忙指着一碟邃密果糕,“奴婢记得大人喜好吃清甜的点心,请大人尝些。”

慧珠笑意殷勤:“托大人的福,奴婢这把老骨头还使唤得。”

睡下好久,仍能闻声纱幕外玉枢翻身的声音,像深夜安静的海面上模糊的潮音。寝室局促,我却像幕天席地,单独卧在萧瑟野地当中,空虚怠倦,不知起家后该向那边去。易曰:“同人于野”“唯正报酬能通天下之志”[34]我不是“君子”,也不会有“同人”。这平生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抱着那些肮脏的奥妙孤傲死去。

玉枢深深垂首,怠倦地捂住了双眼:“没有父母的孩子,统统都看异母皇兄的旨意,华阳也是不幸人。”

我意兴阑珊,起家道:“姐姐还是快安息吧,熬得久了,更加胡思乱想。”说罢亲身扶她上榻,放下帐子,熄了灯火。我举起即将燃尽的红烛,烛泪滚滚,衣袂带起的风激起孤傲而微小的热流,扑得双眼发涩。只见绿萼在里屋掀起了纱帘,等我进屋。

柔桑叹道:“这都要看上天的意义。比如母后和贞妃,头胎便生了皇子,而夷思皇后却连生了三位公主。倘若陆后能生下皇子,现在在龙椅上坐着的,岂知又是谁呢?”

我不想她会问起这个,不由惊诧:“姐姐等我到现在,就是为了问这件事?”

玉枢蹙眉嫌恶,帕子扬起,飞起一道冷风:“阿谁模样,回朝又有何用?”

我笑道:“这是天然。大长公主殿下平生所愿,便是盼望皇后娘娘能生下太子,担当大统。”

自裘皇后时,桂旗便在守坤宫奉侍,到如本年近半百,而我也是快三十岁的老女了。人物还是,红颜华发,不过一回身的工夫。我一时感慨,含泪唤道:“桂旗姑姑。”

柔桑道:“可不是么?偏生她运气好,竟生了一名皇子。”

玉枢赶紧摆手:“罢了罢了,你的话我都明白。我便晓得不能寻你说话,一说话都是忠君爱国、能臣孝子那一套大事理!你如何没托天生男人?仕进最合你的脾气了。”

受过礼,柔桑便向东偏殿去了。不过半晌,慧珠出来道:“皇后娘娘正在换衣,请朱大人出来稍坐。”

高曜举杯一笑,银色酒光点点滴滴,戳破漫天漫地、清冷淡薄的月光。“你不是平常女流之辈,你是朕……朕新封的新平郡侯。”

我早就听母亲说过,柔桑入宫,熙平大长公主不放心,特命慧珠入宫奉侍。当时我还道:“这那里是进宫奉侍,清楚是大长公主不放心,摆一双眼睛在女儿身边。”母亲微微不悦,白了我一眼,“偏你甚么都晓得!”

玉枢半晌没应,我又唤了一声。玉枢拗不过我,这才道:“你说吧。”

玉枢一怔,正欲辩驳,张一张口,化作幽冷无法的感喟:“你的心当真刚硬。”

玉枢见我并无非常,这才道:“迩来我传闻了一件事。回鹘使者来求婚,圣上成心将华阳嫁畴昔。不知彻夜圣上可有提及?你可有甚么可靠的动静么?”

我笑道:“公主和亲,乃是义不容辞。人活着,上至帝王,下到匹夫,对家都城有不成推辞的任务——”

我笑道:“姑姑连我的口味都还记得。”

我回身问道:“姐姐另有何事?”

一味愿意肠安抚也不是体例,玉枢既然是太妃,就必得直面母女分离的残暴将来。“先帝所生的公主未几,或许她们姐妹毕竟是逃不掉的。”静夜加深了玉枢的绝望,她几近要哭了出来。我心中不忍,忙又转口道:“只是真阳和寿阳都还小,到了待嫁的年纪,情势一定如本日这般,说不定在京中寻个世家后辈便嫁了。就算和亲,也并不是与朝廷断绝来往啊。”

我会心,感喟道:“姐姐是想说刘钜的事么?”

我浅笑道:“贞妃侍驾多年,自是深得宠任。娘娘入宫光阴还短,还需多多相处。”

不一会儿,柔桑换衣出来。只见她去了大半簪环,只留了零散几朵蔷薇宫花。樱色纱衫下,一簇簇桃花飞旋盛开。洗尽脂粉,笑意清纯,这才答复了几分幼年时娇俏的模样。

玉枢忙摆了摆手,一时烛影乱晃:“你别多心,我并非用心刺探你与圣上之间——”她蓦地开口,脸一红,攥紧了正在缝制的中衣,不知所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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