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女帝师一(3)
高旸嘻嘻笑道:“姑母别恼,侄儿领罚就是。玉机mm,你出来一下。”说罢也不等长公主点头,不由分辩便拉着我分开了上房。几个内侍要跟上来奉侍,都被他打发还去。我二人一口气奔到后花圃的蔷薇架旁。
柔桑长长的睫毛似蝶翼忽闪:“甚么好东西?”
高旸慎重道:“那也一定。你若不做嫔妃,十年以后,便能出宫。到当时,孤还在这里等你。”他极快地在我手中塞了一样东西,“口说无凭,以此为证。”说罢拔腿便跑了。
高旸摇一摇折扇:“可惜我就没有如许的好哥哥,一心一意地待我,将好东西都让给我。”
高旸是信王府的嫡宗子,自出世便被立为世子。别说信王府,便是长公主府,只要他开口,没有得不到的人与物事。不知他另有哪些不敷,无端说出如许一句话来。正没理睬处,忽听玉枢道:“如许冷僻的典故,也只要世子殿下与mm晓得罢了。”顿了一顿,又笑道,“现在我们抽画说典故,不知可也能成为一典?”
我忍不住问道:“玉枢将来也要入宫么?”
我将画推到高旸面前,恭敬道:“也请世子抽取一张,奴婢们洗耳恭听。”
玉枢笑道:“若真说不出,尽管叫玉机替您说一个新奇风趣的。”
玉枢笑道:“这里谁忘典了?”
妆饰结束,因而去上房拜别父亲。父亲打量我一身装束,连连点头:“我儿定能当选。只此一件,固然你答复卞姓,但今后在宫中,你还是要说本身姓朱,晓得么?”
父亲扶起我:“你若当选,便今后留在宫中了。虽说宫中的嫔妃皇子少,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对人应恭敬有礼,广结善缘,不成自大骄易,与人争论。我和你母亲虽望你高升,但更望你安然。”
长公主携起我的手,亲身送我到门口。父母早已和婢仆们候在道边。母亲一见了我,眼圈立即红了。长公主握住我的手,缓缓道:“愿玉机的丰度才德为人赏识,有朝一日衣锦荣归。你的双亲姐弟,乃至于孤,都以你为傲。”
哐啷一声巨响,蔷薇架竟然被他撞倒在石子漫铺的巷子上,蔷薇花如流火在地上蜿蜒。我伸掌一看,本来是一串羊脂白玉珠。
高旸不睬她,将画儿倒扣在桌上,向我笑道:“这手足情深的典故,我说得对不对?”
我将白玉珠双手奉上,长公主推却道:“留着吧。世事无常,留意看吧。”只见玉珠质如飘絮,溶溶如月色在手心打转。只听她又道:“这羊脂白玉珠是王妃所赠,世子甚为钟爱,你要好好保存才是。”
我心中一凛,恭声答道:“是。”
踏出自家的院门,哪怕还在长公主府中,表情立时变得分歧。今后今后,统统都要靠本身了。我悄悄解下玉枢所赠的隐翠香囊,藏在袖中。
当下玉枢冷静抽了一张。画上一个帝王打扮的男人高坐在步辇上,向地上一个宫嫔模样的女子伸出右手,女子鄙人推却。玉枢浅笑道:“这叫作却辇之德。汉成帝聘请班婕妤同乘,婕妤道,贤圣之君皆驰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5],因此推却。后代用却辇之德比方后妃之德。”
母亲忙按住我不循分的小腿:“隐翠到底素简了些。你是长公主府出去的,穿得太寒酸,实在不像话。传闻前些日子殿下还给了你两个丫头,你如何不要?”
长公主嘲笑道:“你定是欺诈先生偷偷溜出来的,要不然如何连衣裳都来不及换,袖口上的墨迹又是如何回事?”只见高旸只穿戴一身家常牙红色暗云纹锦袍,细心一瞧,公然袖口有几个墨点。
柔桑走后,长公主方才问我:“世子与你说了甚么,他竟不向本宫辞职,一溜烟回府去了。”我不敢坦白,将高旸的话一一奉告。长公主叹道:“想不到他对你竟有这份情意,想来你是情愿的了?”
高旸摆摆手:“甚么亲王世子,只不过白吃俸禄的闲散宗室罢了。”正说着,一朵梨花落在画上,高旸拈花一笑,“本日的美事,能够叫作梨花忘典。”
我挽上披帛,对镜往发髻上簪了一枚青金石花钗:“我晓得,与我一道进宫的蜜斯都有丫头奉侍,以是长公主特地调两个丫头来奉侍我。但我不能要。”说着自镜中定定看着母亲,“一来我本身也不过是个丫头,二来,万一选不上,我还得返来,到时候这两个丫头我自是没脸留着。何况气度不气度,和有没有丫头奉侍,并不相干。”
玉枢哽咽道:“固然不能穿隐翠进宫,但戴着这个香囊,总赛过甚么也没有。这竹报安然的花腔,是我的一片情意。”说着,亲手将香囊系在我的腰间。我甚是打动,日前的些许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我不觉讨厌:“我既画了,姐姐就能说,有何讲错之处!”说着翻出一张画,但见一美人坐在镜前细细刻画两颊的红梅,“这张典故,叫作梅花妆。”
我抬起一只脚,不断地踢着裙角的紫晶:“女儿更喜好隐翠。”
长公主又坐直了身子,香气倏忽淡去,重压亦烟消云散。“统统都靠你本身,也要看你的造化。”
朱云一味躲在房里抽泣,不肯出来。我只得在窗外叮嘱他孝敬父母,好好读书。父亲和母亲不免又多说了几句,直到前面来人催促。我只得擦干眼泪,拜别双亲,跟着来人去见长公主。
柔桑嗫嚅道:“我不晓得甚么典故……我还小呢……”
长公主笑道:“傻孩子,哪能大家都入宫?你放心,本宫毫不会叫她亏损。”
实在高旸只不过说了一个故事,何曾成为典故?但是我也懒怠辩驳:“殿下所言甚是。李氏兄弟的故事在唐书中不过寥寥数语,殿下竟记得如此清楚,果然博闻强识。”
心中有淡淡的离愁别绪。我微微一笑:“世子即便曲解了奴婢,奴婢又为甚么要恼?入宫以后,想要再和世子随便说说话,也是不能的了。”
我一笑:“梨花清茗,赏画说典。另有亲王世子和亭主在此,平增了很多的繁华气。”
长公主端坐垂眸,语气意味深长:“出身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豪杰不问出处,在宫中只要做好本分,天然有圣上和娘娘赏识你。牢记,千万不要做出画蛇添足的事情来。”
我忙道:“宫中的姑姑都向奴婢说了,奴婢明白。”
我赶紧退后一步,慎重拜下:“奴婢恭听长公主殿下教诲。”
高旸笑道:“本日她已经说了最好听的典故了。你不明白,表哥归去渐渐说与你听。”说罢向我凝睇半晌,与柔桑前呼后拥地分开了。
高旸笑道:“不消翻了,就这一张画最好。”说着掀起面上一张。画上一对兄弟,年长的在田间劳作,年幼的在屋里读书。高旸道:“德宗时的翰林学士、刑部侍郎李建,幼时家贫,他的哥哥李造举债供他读书,平生务农,未曾为官。李建后虽通显,却以清俭著称。”
玉枢顿时满脸通红,低头道:“奴婢讲错。”
柔桑鼓掌道:“我喜好母亲作梅花妆,姐姐快说。”
我心中不舍,流下泪来。
咸平十年四月初二,是我入宫应选的日子。这一日春阳煦煦,暖和恼人。我上着丁香色木槿暗纹绸衫,下着紫藤长裙,外笼银纱,以紫晶坠裾。动有潋滟柔光,行若深涧流水。母亲为我梳了一对螺髻,两颊贴上梨花钿。稚嫩圆润的脸庞虽娇美,却多了一双呆板无趣的笑靥。我的发丝未够结实,是以平时并不梳髻,只用发带绑束。现在高挽双髻,略加妆饰,仿佛一下子大了好几岁。
我笑道:“是我小时候读书的涂鸦,足有二十来张,上画了些典故。现在只听我一小我说,也无趣得很,不如将这些画拿出来,每人采选本身喜好的或晓得的,讲一个与其别人听,岂不更好?”
高旸道:“这个好,既有画能够看,还能够听典故。”
来到上房,长公主细心打量了我的衣衫妆饰,只说我没有像样的头面,又赏了我一对紫玉钗。她亲身为我戴好,一面殷切道:“你自小在府中长大,孤将你和柔桑一样对待。现在你要进宫去了,孤有几句要紧话要叮咛你。”
他赶紧道:“是孤痴顽。望mm不要恼了才好。”
长公主表示丫头扶我起家,对劲道:“孤舍不得你入宫,却更不忍将你藏匿于府中。不但是你,将来本宫也会为玉枢谋一个好出息的。”
我缓缓道:“武则天每对朝臣,令上官婉儿伏于裙边做书记。某日婉儿猎奇,昂首窥测群臣,被武则天以镇尺击伤脸颊。伤愈后留疤,婉儿便以梅花贴在双颊,遮饰疤痕。谁知这竟为她增加清丽之色,梅花妆自此流行宫闱,传至本朝,深受女子的钟爱。”
柔桑蹙眉道:“这个故事不好听,玉机姐姐,还是说别的吧。”
柔桑不乐:“我还要听玉机姐姐讲故事。”
长公主又道:“奉侍天家子孙分歧于奉侍妃嫔。你身为女官,既是仆,又是师。不但要顾问伴随,更要教诲指导。你晓得么?”
我伏地叩首,一一领受。长公主微一抬手,我缓缓站起,端立一旁。长公主笑道:“柔桑舍不得你,她下了课就过来与你告别。”
玉枢赶紧开解柔桑:“那么多画,此中定有亭主晓得的,一会儿定让亭主先挑。”柔桑还是怯怯:“如果我还是说不出呢?”
玉枢奇道:“这二人一读书,一种田,殿下如何便知这就是李造与李建兄弟?”
柔桑嘻嘻笑道:“怕甚么,母亲又不在这里。”说罢直嚷着要听故事。
柔桑奇道:“甚么叫作三代末主乃有婢女?莫非不是统统的主君都有婢女的么?”
柔桑抽出一张画来,镇静道:“这个我晓得,夫子讲过。”
高旸如有所思,并不说话。柔桑不解:“玉机姐姐,我听不懂。”我点头道:“待亭主长大些天然明白。”
母亲点头赞道:“难为你想得殷勤。”说罢为我系上一只月蟾纹碧玉佩,悄悄道,“但愿我的玉机蟾宫折桂,一鸣惊人。”
公主微微一笑,诚心道:“孤向来看重你,一来,你是忠仆以后,二来,你确是好孩子。孤冷眼看着,玉枢虽为长姐,却还不如你内心有主张。”说着抚了抚鬓边的碎发,家常的赤金束发金钗在发间微微一闪,“你本日一去,出息似锦,若得了繁华,可别忘了府中旧人。”
玉枢在天井中为我送行。她用石绿色丝线在隐翠上绣了几片竹叶,做了一个香囊。香氛澹澹,不断如缕,内里盛的恰是我们一起晾晒的梨花。
我想了想道:“前些日子,我清算昔日看过的书、写过的字,竟被我发明一样好东西。”
长公主俄然俯下身来,一缕暗香缭绕不断。不知怎的,我俄然出了一身盗汗。只听她沉声道:“你今后的门路,并非一帆风顺,说不定权倾天下,又说不好成了阶下之囚,一文不名。”
我低头道:“奴婢一早言明,入宫只是做个侍读的女官罢了。”
我和玉枢立即拍掌喝采,高旸道:“柔桑的年纪固然小,但是也很有学问。”柔桑喜滋滋地暴露天真的笑容。
我盈盈拜下:“女儿服膺。女儿若能当选,定不忘父亲平日的教诲。察言观色,谦恭勤谨,以保全本身为要。若余一丝能为,定以灿烂朱氏门楣为己任。奉侍双亲,照顾幼弟。还请父亲母亲放心。”
高旸睨我一眼,向玉枢和柔桑道:“玉机读书贪多嚼不烂,焉知不会忘典?梨花忘典,正应了本日之事。”玉枢与柔桑相视一笑。我撇一撇嘴,不睬会他。
听到“阶下之囚”四个字,心头猛地一跳,不由一怔,“甚么?”
但见画上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立于堂下,神采刚毅,据理申述,堂上的官指着地上的钉板,横眉冷目。
我将玉珠笼在腕上,恭声答道:“是。”
长公主叹道:“你有十年的时候,尽可渐渐思惟。”
只听呼啦一声,高旸几近是摔帘子闯了出去,草草向长公主行了一礼。长公主斥道:“如何如许慌乱,一点亲王世子的教养也没有!明天不消读书么?如何这会儿有空过来?”
柔桑朗朗道:“这画说的是诸娥救父的故事。前朝有一个女孩叫诸娥,她才八岁。她的父亲被一个恶官冤枉,说是贪污了朝廷的粮饷,被判了极刑。诸娥和娘舅为替父亲伸冤,前去都城告御状。京官接了状纸,却说民告官必得熬过滚钉板之刑。诸娥毫不踌躇,忍住剧痛,挨过科罚,终究为父亲湔雪沉冤。这便是诸娥救父的故事。今后今后,如有哪个女孩事父母至孝又刚烈不平,便将她比作诸娥。”
高旸笑道:“明天玉机mm入宫,我如何能不来送送?是以特向先生乞假。”
蔷薇花悄悄绽放,暗香袅袅。紫晶坠角流光盈盈,化出如梦如幻的雾气。我与他一时冷静无言。很久,高旸道:“玉机mm,孤原觉得你一心想入宫为妃。自忘典之日,孤方知你志不在此。”
正说着,忽听门外小丫头道:“信王世子到了。”
我进屋取了旧画,柔桑一把抢了去。玉枢一面帮她翻找,一面笑道:“亭主莫急。”
我忙道:“奴婢惶恐。”
忽听门口有人叫道:“谢天谢地,亭主在这里,让奴婢们好找。”本来是柔桑亭主的奶娘领着一干女人到了。高旸甚是绝望,拉起柔桑的手道:“柔桑,我们归去吧。”
我呆了好一阵子,目睹世人扶起花架,摘掉了被压坏的蔷薇,方才被簇拥着回到上房。高旸早已拜别。刚巧柔桑到了,将一串收藏了好久的玻璃珠子挂在我的胸前。长公主笑道:“很都雅,柔桑很用心。”我忙谢过柔桑,柔桑亦依依不舍。长公主安抚了好一阵子,她才肯归去上课。
母亲为我细心清算了衣衫,不由赞道:“长公主的目光公然不错,这身衣衫确是气度。”
眼底浮上热泪。忽听内里慧珠说道:“殿下,时候到了,车马齐备,玉机女人该出发了。”
我赶紧跪下:“殿下的恩德,奴婢永久不忘。不管奴婢身在那边,此心此躯,永为殿下差遣。”这番话实实出自于我的至心,因我从未健忘那双玉兰花绣鞋,是如何窜改了我们母女三人悲惨的运气。
世人大笑。高旸俄然道:“玉枢莫非有志成为贤妃么?可现在进宫的是玉机,若要成为贤妃,也当是玉机。”
柔桑顿时展颜,鼓掌道:“如许好,玉机姐姐快拿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