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女帝师一(44)
我将信笺递给启春:“启姐姐请看,这是采薇mm的笔迹么?”
我按捺住窃喜,问道:“不知娘娘有何嘱托,臣女定当转告长公主殿下。”
我立即问道:“说过几次?”
在济慈宫用过早膳,我揣着那封空缺的信,出了东后门向北走。重华门外是已经补葺一新的历星楼,只待开了春,慎媛就要从粲英宫迁归去。历星楼西面便是漱玉斋,但见一段粉墙围着一座巍巍大厦,墙体和门楼漫布枯藤。愈生愈密,连绵不断。芳馨笑道:“这漱玉斋到了夏季,便是一处藤叶富强的地点,看着就清冷。”
我嗤的一笑,“哪能为不能点灯而不欢畅?”
我扶起她,叹道:“是我健忘叮嘱你了,不怪你。”正说着,芳馨过来了,见红芯面色惨白,含泪走开,便笑道:“大正月里掉眼泪,倒是为何?”
绕过延秀宫,便到了济慈宫的东侧门,一个年青内官已恭候多时。来到后殿,只见周贵妃端坐在榻上。礼毕,周贵妃令从人都退了下去,浅笑道:“太后晨练后要沐浴换衣,且等等。”
红芯笑道:“有甚么也不与我们长宁宫相干。”
芳馨惊诧:“女人要去漱玉斋?”
周贵妃道:“只要一句话请朱大人代为转告。不恶吴起杀妻[74],但讥张敞画眉[75]。”
我忙行礼相送,目睹桓仙已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唤道:“姑姑请留步。”
橘子太酸,我只吃了半片便放下了:“升平长公主都关了十几天了,太后想放出来,陛下偏不松口。过节过不好是小事,就怕另有别的。”
竟然要用一封空缺的信骗开漱玉斋的门。沉闷数日的心如湿封的泥土,萌蘖出暗笑的花。如许一封空缺的信,亟待我去填满。真真假假,又有谁知?
红芯笑道:“如许如何行?”说罢拿起一只大橘子,用小银剪刀悄悄划了一圈,揭起顶子。悄悄揉捏,将橘瓣一一取出,再用六道彩线勾起,使一支云头玉簪挑了,方放入一截小蜡烛。我提起玉簪,赞道:“你的手真巧。”
我想了想道:“采薇自是不会给长公主写如许的信,只怕是替人传信,代为粉饰。长公主从春季开端读书刺绣,那些绣品,该当都出自采薇之手,用以掩人耳目。而长公主本身,恐怕……”前面“出宫幽会”四个字,我没有说出口。
我点了点头。周贵妃又道:“平常开导劝服不了这柄利剑,当下之计,唯有请朱大人拿着这封信去,谎称是宫外来的,或许得见长公主。长公主若肯见你,你便将本宫的话传给她。其他的,朱大人考虑着说罢。”
桓仙笑道:“大人过谦。娘娘还记取女人救下于大人的功绩。又知大民气机敏捷,辩才了得,又肯济人困厄,想来不会推让。若能压服长公主,减缓兄妹间的僵局,便是大功一件。请大人明天一早去济慈宫,太后与娘娘另有话要叮嘱大人。”说着站起家,“夜深了,奴婢告别。”说罢行了一礼。
“如何?”
我摆摆手道:“下去吧,待我好好想想。”
一个年长的执事宫女将我迎了出来。劈面一排凤尾竹,权做影壁。冠如雉尾,飘展如翼。竹后是一方小小的园林,山川石亭,乔木花草莫不齐备。两翼长廊直通主楼二三两层,中间各有一处平台。八角小巧顶垂下几串白瓷风铃,轻风漫过,玲玲轻响。
上元宫宴,升平长公主没有列席,尚太后甚是不快。本来要在延秀宫点灯放花,也因太后提早离席而作罢。天气已晚,模糊听得宫外此起彼伏的爆仗声,官方的灯会如火如荼,天空映成了含混的茶色。偶尔有五彩烟花冲天而起,我便等候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清啸,偶然却迟迟不来。
周贵妃恭敬道:“儿臣已向朱大人一一申明。”
客岁春季,升平长公主因擅自出宫被太后禁足漱玉斋旬日;向太后存候时,升平曾早退好几次;端五节家宴,升平仓猝打扮,姗姗来迟;天子亲征,她的小内监因私行出宫,在掖庭属被打了十杖。另有好些细藐小事。只是因为她总能拿出精彩绣品分赠各宫,以是一向无人思疑。
周贵妃赞美道:“不错。”说着将长剑还入鞘中,“这柄剑当真像极了升平长公主。”衣袂一动,身上的浅绿桃花暗纹如水光潋滟。直到现在我这才发明,她穿得和启春一样薄弱。她拿起小几上的空缺信笺,细细折好装入封套,一面说道:“升平长公主分歧于现在的小公主,她不喜娇养,更不喜被拘在深宫。想必朱大人也晓得,长公主因私出禁宫,在漱玉斋思过。又因婚姻之事,与陛下负气。”
今晚红芯值夜。她穿戴中衣,披着一件红绫小袄坐在榻上剥橘子。将拨下的橘子皮放在早已备好的小簸箕中,笑嘻嘻道:“剥下来的橘子皮,能够制成陈皮,到了夏天做陈皮荷叶茶,冰镇的更好,能够消暑健胃。女人夙来怕热,喝这个是最好不过了。”说着将橘瓣掰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小碟子里。
芳馨道:“女人同长公主少有来往,只要每月朔望向太后存候或是年节时才会晤一面,现在为何俄然要特地去问安?”
我笑道:“玉机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芳馨满腹疑虑,却又不敢再问。残阳落在金砖上,腾起一片血光。我神晕目炫,寂然瘫坐。冒然进入漱玉斋,恐丢了性命。若不传信,又觉对不住采薇。或有聪明人将红芯的话与升平长公主禁足之事对证起来,只怕又是一番大风波。真是进退维谷,苦无良策。
橘子皮被撕成梅花形,暗香扑鼻。我一时髦起,便拿了针线,将五瓣橘子皮从顶部缝合,又塞了一截小蜡烛头出来,如此便做成了一盏小小的橘灯。橘皮被内里的火光照得通透起来,如小儿的圆脸普通,红彤彤的煞是喜人。因不透气,烛火很快灭了。
我想了想道:“这话再不成说,一个字也不要提起。”
我一怔,转念一想,懵然不知也不失为一种福分。正待收起橘子寝息,忽听芳馨在外道:“女人,桓仙来了。”
绿萼道:“姑姑在前面和白姑姑说话,女人要传么?”
红芯道:“如何没有?才刚女人在窗口发楞,眉毛都要拧成麻花了。”
我恭敬道:“臣女于剑道一无所知,并不认得此剑。不过听闻越王勾践曾铸名剑‘断水’,取挥剑断水水不流之意。而此剑意似流水,赫赫寒意烟笼其上,约莫只要古剑‘断水’差可对比。”
我顺手写了几个字,墨迹很淡,在纸上洇出灰扑扑的一团。心烦意乱,将写坏的纸揉作一团扔在地上。再写时,右手已不听使唤,遂搁笔道:“升平长公主禁足漱玉斋也有十天了吧。论理,我该去问安。现下漱玉斋可准人去看望么?”
桓仙笑道:“大人且放宽解,明日见了太后和贵妃,自有分辩。”说罢又行一礼,回身飘但是去。
桓仙天然是说了一半藏了一半,但升平长公主因不肯接管兄长的赐婚而绝食,想来倒也不虚。只是她连母亲和嫂嫂也不肯定见了,莫非肯见我这个外人?也罢,这是天赐良机,待我进了漱玉斋,视景象再决定要不要代采薇传信。如此左思右想,几近一夜未曾睡。
我口舌烦躁,一口吞下茶水,道:“姐姐只说长公主也被禁足了,送信不易,只得放在我这里,乘机再说。姐姐万不成向采薇求证此事,也不成在她面前闪现心境。宫闱秘辛,我们要假装不晓得才好。”
我与启春相视半晌,她拿起信封,我拿起信笺,双双投入炭盆。火舌连绵而上,纸张碎裂成灰。热气在脸上一跳一跳,终究冷寂下去。我俩同时松了一口气。
凌晨的风枯燥冷冽,从暖和的灵修殿出来,只觉肌肤一紧。我深吸一口气,将脑中盘桓好久的话又想了一回,直到万无一失,方才出宫。
启春顿时笑了出来:“采薇给升平长公主写情信?”
我忙道:“姑姑快请进。”红芯开了隔扇,恭恭敬敬请桓仙出去,本身掩上门出去了。
周贵妃叹道:“如此锋锐,却只能裹挟在这斑斓粪土当中,当真可惜。素闻朱大人见多识广,可认得此剑么?”
我俩平伏了好一阵子,方平静下来。启春也顾不上喝茶,当下仓促告别。我送她出宫,看她进了益园,方转头问绿萼:“芳馨姑姑在那里?”
桓仙是周贵妃的贴身侍婢,传闻是从北燕带过来的亲信,畴前叫做茜草。自从主母封了贵妃,便从了惠仙与穆仙的名字,改名为桓仙。正欲下榻,忽又听桓仙在外道:“朱大人万安。奴婢夤夜来此,冒昧莫怪。只因事情告急,请容奴婢密谈。”
我笑道:“不欢畅?我有么?”
门口站着两个内官,见来人是太后宫里的,忙向两边一让。宜修道:“奴婢就不随大人出来了,免得好事。”宜修是太后的侍婢,长公主若看到我与宜修在一起,多数不会晤我。我点点头,叮咛芳馨也留在内里,只带了红芯进了漱玉斋。
榻旁的红木架子上横着一柄长剑,镶金嵌玉的剑鞘与剑格,剑柄上的木纹却暗淡无光。想来这剑固然近在天涯,太后却极少利用。周贵妃取下长剑,轻抚剑鞘:“如此富丽,必然是熙平长公主贡献上来的。”说着抽出半截,但见寒光如水,清楚照见我的眉眼。
正说着,宜修出去道:“太后驾到。”周贵妃与我赶紧离席恭迎。太后眼下一片淡淡乌青。
桓仙立足道:“大人另有何叮咛?”
启春打量很久道:“不像采薇的字,但如许草率,我也不能必定。”
我叹道:“罢了。”
芳馨谨慎道:“女人是有甚么烦恼么?无妨奉告奴婢,或答应以分忧。”
我表示她将被子交给别人,拉了她远远躲开世人,方问道:“前次你说谢家蜜斯和升平长公主的刺绣很相像,这话还向谁说过么?”
启春扶额道:“当真头疼,这下该如何向采薇交代?”
【第三十节 断水断情】
启春不待我说完,已是了然,顿时又惊又怕:“幸而我们没有鲁莽送信,若被人撞破,龙颜大怒,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启春走后,统统都很安静。现在回想起来,我仿佛是忧思过分。红芯说了那话有十几日了,而我是两天前才偶然中得知长公主被软禁的本相。这忧愁来得太后知后觉。何况皇家秘事,自是不能张扬,就算是有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天子也应当假装听不见才是。
周贵妃叹道:“长公主恼了本宫了,我便是拿这封信去,她也一定肯信。还是朱大人去比较安妥。”
周贵妃叹道:“若再劝不住,只好由他们去闹,此乃天意,不干你事。”
我恭谨道:“臣女服膺。但如果长公主看破臣女,又当如何?”
桓仙言谈高雅,语气和顺诚心,我顿时心生好感,忙站起家见礼道:“玉机何德何能,敢当此重担?何况此乃两宫家事,玉机不敢置喙。唯有请贵妃娘娘指导一二,玉机代为传话,庶几可为。”
桓仙的年纪与芳馨相仿,气度端方暖和,只一张圆脸尤带着年青时的娇俏与灵动。礼毕,桓仙道:“奉娘娘旨意,请大人助一臂之力。”
红芯笑道:“明天上元节,做个橘灯只当应节。”说罢一叹,“过个节连灯也不让点,连内里的老百姓也不如,真是气闷。难怪女人不欢畅。”
“请她到灵修殿来发言。”一抬眼,瞥见红芯带着两个丫头在收被子。我渐渐走了畴昔。红芯抱着被子道:“女人是在寻奴婢么?”
红芯见我神情不善,嗫嚅道:“奴婢只随口说了一次……”
红芯赶紧跪下道:“奴婢如有错,还请女人惩罚。”
我游移半晌,问道:“玉机痴顽,恐明日见了太后与贵妃娘娘,还是不得方法。还请姑姑提点。”
回到灵修殿,果见书案上已备好了笔墨,墨汁已然半干。芳馨赶紧往砚中注水,从玳瑁墨盒中挑了一支新墨,重新研磨起来,一面又问道:“女人有何叮咛?”
红芯递了一瓣橘片给我:“那是为甚么?”
话中深意,我全然晓得。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只是如许一句话,娘娘为何不能亲身去说?”
太后淡然道:“那就好。宜修,你亲身送朱大人前去漱玉斋。”
门路已扫净,宫人们提着道旁拿下的宫灯鱼贯向北,见了我忙闪在路旁。从守坤宫阶前走过,但见大门紧闭,如一道久未开启的大幕,深藏着背后惊心动魄的故事,又如一双周到保护的双臂,以最矜持的姿势等候下一个仆人。我踏着本身的影子缓缓前行。叠髻矗立,金环熠熠,不过是一个好笑而无用的表面。人来人往,俗气毕现,人生难道就是如此无趣?
红芯道:“奴婢前些日子和宫里的绣娘们一道做针线,曾提过此事。”
第二天我早夙起家,带芳馨和红芯去往济慈宫。连绵笔挺的宫墙在晨光下仿佛望不到边沿的群山,最高处的定川殿如浪头耸峙,碧瓦煌煌生辉。太阳还没有照遍皇城,统统都在半睡半醒之间。远处的奉先殿与谨身殿势如龙首,独立而复苏。
桓仙道:“事情是如许的。升平长公主因擅自出宫,现在在漱玉斋中思过,本来还要重重惩戒长公主身边的一干奴婢,因太后和两位贵妃讨情,总算是免了。明天上元佳节,陛下不忍太后忧心伤怀,一大早便亲身去了漱玉斋,下旨撤了禁令,并说已选好了驸马,过了节便要指婚。太后听了很欢畅,本拟欢欢乐喜地过节,谁知长公主生性倔强,传闻陛下指了驸马,便负气不肯赴宴,更以绝食威胁。陛下大怒,当即拂袖而去。太后与娘娘非常焦心,亲身去漱玉斋劝过,哪知长公主更加连太后也恼了,只说太后不疼她。又说娘娘只知趋奉陛下。如此哭闹一番,太后又气又急,娘娘也说不上话。传闻长公主已是一日水米未进,将本身关在房中谁也不见。娘娘便向太掉队言,寻个不相干的人去劝说长公主,或许长公主肯见。想来想去,也只要大人堪当此任。素闻大人敏而好学,见地不俗,还望勿要推让。”
启春连连点头:“此事无从查证,我们自是甚么也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