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女帝师一(48)
从后殿出来,只见邢茜仪正站在廊下倚柱赏雨。玉色绸衫似雨后新碧,缥缈动听。她远远地点头请安。我亦淡淡一笑。
高显道:“谢父皇。”
芳馨道:“可那是外放……”
这是我第一次细心打量仪元殿。雕龙金座高高在上,光亮正大的匾额悬在半空,仿佛随时都会跌下来。烫金的大字如浮游在空中的小蛇,瑟瑟缩缩,扭扭捏捏。九扇镂雕云龙金屏轻飘飘地立着,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它吹倒。四根盘龙柱扶摇直上,团团围住宝座,似一个颠扑不破的樊笼。周遭空旷,只零散立着几只天青釉香亭,像生锈的铜钉普通,将一个帝王紧紧钉死在运气的星盘上。本来天威之下,竟是如许孤傲和暗淡。
用过早膳,我便歪在榻上养神。恍忽见太后与启春在灰蒙蒙的雾气中舞剑,白衣胜雪,剑光如电。启春身姿曼妙,步法精微。偶一转头,但见艳光四射,非常斑斓当中隐含三分锐气,三分豪气。
天子笑道:“那就请皇后代朕赏了吧。”
芳馨道:“女人睡着了还皱眉头,合着眼皮还四周乱瞧,是以奴婢想约莫是睡不平稳。”
我点头道:“慎嫔的双亲和兄长都已过世,剩下的支庶兄弟分了家,裘家只剩了侄儿裘玉郎,倒也洁净。于山穷水尽之时起用,这是天恩浩大。裘家的女人连这些也看不见,怨不得老侯爷身败名裂,实因家无贤妻贤妇啊。幸亏另有一个读书种子,且看他将来如何。”
芳馨吸一口冷气:“本来是陛下又筹算起用裘家了!”
我转头向芳馨道:“旧年说好的,待殿下满了八岁便新进八个小丫头来奉侍。这两年国库攒下的钱全拿去兵戈了,殿下封了王也不过只添了两个丫头,实在是省俭了。这两天去守坤宫存候,瞧着周贵妃的衣裳还是三年前我进宫时穿过的。”
商总管一怔,只得伸谢辞职。芳馨送了出去。绿萼笑道:“女人也真是的,做了如许的大功德还不让皇后娘娘晓得。”
我不由猎奇。锦素虽常常来长宁宫找我饮茶谈天,但毫不会在高显放学的时候,特地绕到东边的长宁宫寻我一起去定乾宫。杜衡死去未满三年,锦素还是一身素色衣裳,一应佩带全无,只要发髻上束着一枚俭朴无文的银环。尚未开言,已晕染双颊。想是碍于封若水在前,一起上她始终一言不发。
高曜道:“皇兄观点高超,儿臣不及万一。儿臣附议。”
只见封若水穿一件缃色雏菊纹交领长衣,肌肤如雪,面貌清丽。说一句艳冠后宫,也绝非虚言。见过礼,她笑吟吟道:“我和锦素姐姐特地过来,约姐姐同去大书房。”
我微一嘲笑:“若皇后真的被害,第一个被思疑的天然是桂旗和桂枝。想来她们还不敢。慎嫔自也不会做如许的蠢事断绝儿子的出息。”
天子道:“不急,你再想想。”
我微微一笑:“姑临时放眼看吧。”
周贵妃忙凑趣道:“陛下说得如许好,不能不赏。”
芳馨侍立在旁,见状忙扶我起来,递过茶笑道:“女人是做梦了么?”
我笑道:“这金银留在我身边,实在无用。我故意将它捐入国库,不知总管肯代庖么?”
我奇道:“当年邢女人和启女人比剑,明显是平局,姑姑为何说是邢女人败了?”
绿萼道:“但是若不能得皇后娘娘的犒赏,女人献了金子又有甚么意义?”
商总管笑道:“大人所言不错。少府的人神采确切不多数雅。现在皇后娘娘是看不着了,专给我们这些奴婢看的。只是这套金锞子是前朝旧物,前些日子才翻出来,本来预备熔掉,刚巧皇后娘娘说要赏下来,这才留下的。”
我将银匙顺手抛在青瓷盘子上:“事关慎嫔一小我的得失荣辱,我自是义不容辞为她分忧。可这是家事,娘娘又夙来对娘家有些心结的,我还是少说为妙。幸亏殿下也大了,又懂事又孝敬,也不需求我再说甚么了。”
我发笑。实在蝉翼剑折断后,邢茜仪冷酷如常,并没有“气急废弛”。想是宫人们都不喜好她,故此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乃至于我身边的人都津津乐道于邢茜仪的得胜。“姑姑的解读,甚是风趣。”
到了定乾宫,才知苏燕燕已领着平阳公主回宫了。封若水带着义阳公主和青阳公主,正要寻锦素和高显一道归去,却发明大书房中只剩了几个学倌和宫女,并不见两位皇子。忽见李演走出去行了一礼,道:“请朱大人和于大人稍待,皇太子殿下和弘阳郡王殿下正在御书房里,圣上考问功课呢。请朱大人和于大人在仪元殿坐等。”
高显朗声道:“是。依儿臣看,下策是毕力拒敌,各个击破。中策乃是如同当年汉孝宣和孝元天子一样,怀柔呼韩邪单于部而绝歼郅支单于,立威西域,以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82]。”
芳馨道:“剑术上谁胜谁负,奴婢看不懂。但是奴婢传闻,邢女人折断了蝉翼剑,甚是气急废弛,启女人折断了白虹剑,却浑不在乎。只论这气度与气度,邢女人又怎能与启女人相提并论?别说平局,便是启女人败了,在奴婢看来,也是胜了。”
我倚门看雨,笑道:“商总管畴前是慎嫔身边的人,皇后汲引他做了内阜院的副总管,是为了安抚慎嫔。献了几两金子,就巴巴地去说,皇后娘娘一定喜好。何况我现在还领着为青阳公主选女官的差事,已经树大招风,此时还是少肇事为好。”
芳馨道:“女人既看得如许透辟,何不好好与慎嫔娘娘说一说?”
芳馨奇道:“这是甚么原因?”
我微微嘲笑:“外放又如何?固然只是一个县令,好歹是一方父母官,大有可为。若陛下真的偶然让他为官,大可将他留在太学中做个经学博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是不让他补缺。如此倒是留在京中了,但是又有甚么用呢?”
绿萼端了一碗红枣茶出去,我拿起小银匙悄悄晃着:“皇后不短长,也不能理政。想当年只因在御书房伴驾错了时候,便被罚在宫门以外跪了好几日,连圣上也不能偏帮。现在做了皇后,却能不计旧恶,善待慎嫔,实在有涵养。且皇后心机开阔,不然那里肯再用桂旗和桂枝打理守坤宫?狠辣断交,雷霆手腕,固是短长,比方吕后。可最短长的人还是得像皇后和周贵妃普通……嗯,就像韩信、韩安国那样,善待曾经热诚过本身的人[80]。若像李广一样,毕竟是路窄。”
只听皇后柔声道:“如许的大事,去考问两个八九岁的孩子,他们那里晓得作答?还是让他们多想一会儿吧。”
商总管赶紧起家见礼:“这是功德,奴婢必然上禀皇后娘娘,嘉奖大人的一片忠心。”
芳馨沉吟道:“皇后竟不怕桂旗等人害她?”
周贵妃忙道:“但凭皇后做主。”
天子笑道:“畴前儿臣只说,选几个女官进宫来,权当伴随皇子公主们玩耍了,即便无用,也没甚么。谁知于女巡与朱女史将两个皇子教诲得甚是得体,两位公主也可谓淑女。公然朕的江山贤人辈出,非论男女,俱有分属。”
商总管道:“多谢大人,现在已近午初,奴婢还要去别处送东西,大人的美意恕奴婢不能领。”
我点头道:“不必了,也没多少黄金,权当早就熔了吧。”
午初时分,我正要起行去定乾宫接高曜返来,忽见封若水和锦夙来了。
只听茶盏当的一响,天子笑道:“弘阳郡王学会躲懒了,谁教你的?”
商总管笑眯眯道:“皇后娘娘旨意,赏春锦两匹、金锞子一套给四宫女官。别的,奴婢看库房里还剩了些旧年的颜料,也一并给大人送来了。”
芳馨笑道:“圣上要兵戈,后宫上至太后下至宫婢,没有不俭省的。皇后和贵妃倒比旁人俭免得更多。传闻皇太子和两位公主也只添了两个丫头罢了。”
只见锦素微微一笑,甚是对劲。忽听天子又问道:“不知弘阳郡王有何高见?”
皇后笑道:“赏功罚过,乃治国之首要。女史朱氏,女巡于氏、苏氏、封氏,夙夜兢兢,侍书有功,赏时新春锦两匹,十二花神金锞一副,以作嘉奖。”我赶紧跪下谢恩。
锦素上前来拉起我的手:“姐姐,我们一道走吧。”
高显道:“上策乃是如汉将军赵充国普通,聚歼一方而威服四方,令他族不战来降。”[83]
我漱了口,方安静下来:“姑姑安知我做梦了?”
我端起茶盏,浅笑道:“还是不要说了。”
我正要开口唤她,俄然帕子被剑风裹胁,忽地飘了出去,落在周贵妃的脚下。周贵妃一袭乌黑的交领纱衣,长裙曳地,银色的宫绦倚在裙褶之间,纹丝未动。我正自迷惑,忽悚然一惊,顿时醒了过来。
皇后道:“那便请朱女史主持殿选之事。明日本宫便晓谕诸部大臣,各衙官吏,凡家中有女儿年满十二且成心选入宫中的,便写个经历上来,附带习作,令朱大人遴选。遵还是例,选四到八人,在陂泽殿口试。”我忙站起家应了。
宫女端来两只绣墩,我和锦素在御书房外坐等。芳馨和琼芳等待在仪元殿外。御书房甚是温馨,很久方听天子问道:“都想好了么?谁先答朕?”
我忙道:“公公辛苦,请坐。”说着命绿萼献茶。
俄然起了风,窗户格格轻响。雨滴从窗缝中飘了出去,洇湿了衣袖上的梨花绣纹。冷雨敲窗,乌黑的窗纱湿了一片。窗外的几树松柏如泼墨般印在窗上,雨丝横飞,抛出寸寸银光。芳馨赶紧起家关牢窗户。
商总管道:“这如何行?隐善不报,皇后娘娘晓得了,要见怪奴婢的。”
回到长宁宫,绿萼迎了上来,一面替我脱去木屐,一面笑道:“女人快来看看,本年新进的两个奉侍殿下的小宫女都在前面,各个都都雅!”
芳馨笑道:“两位大人来得巧,我们女人也正要出门。”
正说着,只听内里绿萼的声音道:“内阜院的商总管来了。”我赶紧整整衣衫发饰,命人请了出去。只见一个端倪清秀的蓝衣内官走了出去,身后跟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内监,一人捧着一红一碧两匹缎子,另一人捧着两只木盒。这位商总管不是别人,恰是畴前慎嫔身边的亲信内监商公公。
芳馨俯身为我穿上木屐:“邢女人是周贵妃的弟子,天然高傲些。当年殿试时,还曾用剑指着女人呢。”说着嗤的一笑,“幸亏比剑时败在启女人部下,实在给我们女人出了一口恶气。”
出了济慈宫,红芯一面撑起纸伞一面沉不住气道:“这邢女人也太无礼。见了女人竟然不肯过来施礼!”
芳馨赞叹道:“周贵妃公然有如许短长么?”
我在榻上坐定,看小西带了宫女出去摆上早膳:“皇后新赏的春缎,一会儿送给慎嫔娘娘裁衣裳吧。”
我思忖半晌,道:“姑姑晓得刘邦最要紧的谋臣张良么?张良师从谷城黄石公,功成以后,高祖欲废太子,张良谏之不得,便称疾不视人间之事,辟谷修仙,终以寿终。纵有繁华权势在上,亦半分不能勉强。周贵妃内力卓绝,心力所发,由内及外,临飙风而不动,当真不是凡人。如此武功,与六条约修,当居于江湖之间,岂是小小的皇宫内苑能够拘束?怨不得如许淡然无争,却不是我等饰文钓誉之人可比。”
芳馨道:“如此看来,慎嫔实在不是她二人的敌手。”
芳馨叹道:“周贵妃的短长,奴婢确切看不大出来。奴婢只是感觉,皇后也很短长,前些年倒没感觉。”
我叹道:“我梦见太后和周贵妃了。畴前我只晓得,周贵妃剑术通神,明天赋算见了。今晨在济慈宫,剑风凌厉,世人避之不及,唯有周贵妃,连衣带也未曾动一下。”
天子大笑:“太子观点完整,甚合朕心。”
见绿萼奉上茶来,商总管只得坐在我的下首:“不敢。大人垂询,奴婢知无不言。”
我心中一凛,却听高曜的声音微微发颤:“皇兄所列上中下三策已然齐备,儿臣实在想不出,请父皇恕罪。”
雨丝凉飕飕地飘在脸上。我淡淡道:“当年汉武帝挞伐匈奴,卜式[81]两度欲捐身家,比起他,我舍点黄金又算得了甚么?”
我浅笑道:“公公事必留步,我另有一事要就教大人。公公坐。”
我叹道:“慎嫔做皇后时,空有个凌厉的架子,实则是个直心肠。当今皇后是帝师之孙,周贵妃是建国亲王以后,又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如何是慎嫔可比?传闻这两年慎嫔的父亲和哥哥都归天了,剩下一房后代人,怨不得连天子封官都不要,连殿下都觉出她们的笨拙来。”
天子笑道:“皇后慈母心肠,不过倒是多虑了。太子是长兄,就太子先答吧。”
我笑道:“听闻府库罢弊,内阜院去少府关银子想必非常困难,怎的另有如许多的金银犒赏下来?”
天子笑道:“已经‘虽远必诛’了,还是中策,当真口气不小!那上策又是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