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01章 旃檀香幽
他咳嗽了一声，鲜血染满薄唇，也洒在衣衿上。
十七岁，弑父杀母，初掌妖魔道，修炼六合神诀；
这是天下最锋利的刀才气形成的伤口。
内里光芒暗淡，长着很多青苔。
就连那广大袖袍上织绣的大片金色十六天魔图纹，都被染污。
沈独一下有些分不清方向。
他杀过裴无寂的父母，也救过裴无寂的性命；他打断过裴无寂的手脚，也指导过裴无寂的修为；他让裴无寂帮他舒缓过六合神诀的反噬，也坐视裴无寂一步步站到他身边。
他还记得它穿透而来时那一点阴暗的银光，像是湖内里倒映着的、被水波揉碎的冷月，尖端上飘着几朵赤红的云雷纹。
天下每一个行走的江湖人都晓得，天机禅院是一处世外之地，鲜少插手天下的争斗；而更驰名的，是天机禅院某一道端方。
都不像。
因雪天而昏黄阴沉的天光一下透进了眼底，在走出峡谷，看到传说中那一块正刻“天机禅院”、背刻“止戈”的高大石碑时，沈独强撑的意志终究到了极限普通，坍塌下来！
浅滩上铺着石子。
但是――
……
高慢嶙峋的崖壁上却残留着新新旧旧的血痕，有的已与山石的色彩融为一体，有的犹自褐红，仿佛才洒上没有几天。
不管是正还是邪，是甚么样的身份，又有过如何惨痛的经历，或者沾过多少无辜的鲜血，只要进了天机禅院的范围，到了这佛门清净之地――
沈独占些走不动了。他垂眸低眼，将本身压着腹间伤口的手掌放开了一些，被血污感化的手指看上去像是几根枯枝，移开以后能看清那伤口。
人传天机禅院地点之不空山，钟六合之神秀，集阴阳之造化。地气所聚，寒冬不寒，大雪不积，本来不假。
白玉似的垂虹剑一抬，便已在臂上深深地一划！
嗤。
名曰：止戈。
清楚是很短的一段路，可他足足走了有一整刻。
一样，他也记得裴无寂刚获得这把刀时的眼神。
可天机禅院就在前面不远处了，他的心高气傲不答应他在这里倒下，而他待本身夙来最不包涵、也最暴虐。
“当”地一声。
可持刀的人是谁？
崎岖的山道到了绝顶，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石子上只盖着零散的、正在熔化的雪。
在完整落空感知的前一刻，他只闻见这一片冰冷的氛围中，模糊稠浊着幽微的白旃檀香息，一下让他想起了佛堂古刹、三千神佛……
深谷里的石头，绊了一下，沈独脚步本就沉重而盘跚，还好用手中垂虹剑一撑，才险险制止颠仆在地。只是周身本就乱串的气血，受此一震，便更加混乱了。
只要裴无寂，天真地为他筹办了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
三个时候前才换上的鹤氅，本就是深紫色彩，浸满了旁人的或本身的鲜血以后，更加深暗。
他执掌妖魔道十年，便养了裴无寂十年。
即便都是死，他也要死在这些人够不着的处所！
他想，本身约莫是活不长了。
那里还能看出半点妖魔道十年道主深重的积威与派头？
但他不在乎。
在旁人的眼中，裴无寂是一头狼，可在他的面前，裴无寂不过是一条狗。
下雪了。
“咳……”
妖魔道上十年，见过了无数的存亡，也亲手断送过无数人的性命。从弑父杀母坐上阿谁位置以后，他就没有想过本身能善终。
更何况，前面就是天机禅院了吧？
裴无寂，就是沈独的一把刀。
是裴无寂要给本身的父母报仇？还是嫌弃间天崖左使的位置太低？或者纯真感觉他为他备的那一口棺材总该派上用处？
人摔在流淌的溪水里，溅开一片，浸满血污的衣袍在水流中展开，扫荡出满溪的赤红，让那倒映在溪水里的石碑之影都染上几分赤色。
若那些追兵够快，他没能够逃到这里；既已经逃到了这里，这漫天的大雪便有充足的时候，将他的行迹埋葬。
惨白精美的面庞上，一双幽深的墨瞳，比这劈面的朔风更烈，比这周遭的大雪更冷！
他欢畅了，就宠他、唤他来；
这一回是天下正道围攻，妖魔道上有本身人算计！
不成再拔刀剑，再动兵戈！
怕就是路边要饭的，也比他好上百倍、千倍。
死个清净，也好。
可他竟硬生生咬牙忍住了！
可此时现在，沈独不想死，也不能死。
“哗啦啦……”
本年他二十七岁。
沈独没有看到。以是他并不晓得阿谁背后的人是不是裴无寂，裴无寂又是不是叛变了他，也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晓得了。
一如那一把跟了他十年的剑。
他踉跄着前行，踩着这浅滩上的石子，逆着这一道溪流，向着险要的峡谷里走去。
他记得，本身当时候倚在软榻上，笑了一声，骂裴无寂是个傻子。
内心不由得嘲笑了一声，沈独只感觉喉咙里血腥气敏捷地涌了上来，几近下一刻便要呕出一口血。
顾昭给他放了请柬，邀他赴宴媾和，共商去天机禅院取回那三卷佛藏之事。
四肢百骸都传来钻心的疼痛，可却不能让他更复苏半分了，那一只夙来苗条有力的手掌，竟连垂虹剑都抓不住了。
是的，沈独不喜好夜晚。
这十年间，他若要杀他，本有无数的机遇，不管哪一个都会比三个时候前阿谁机遇要好。
他的视野已经很恍惚。左肩、右腹的伤口狰狞地翕张，汨汨淌出的鲜血不竭带走他的力量和温度，在这荒凉的山野里留下素净的陈迹。
刀是他送给裴无寂的那把刀。
认识，逐步消无。
身材里未几的鲜血，再次淌了出来。
一座幽深的山谷便鄙人方。
像是一座山在此处裂开了一条裂缝，未封冻的溪流便自峡谷的那一头穿过这裂缝，从沈独脚边上流淌而去。
寒冬的雪片，从乌沉沉的天幕飞下，将周遭萧瑟的群山表面埋葬，天与山俄然就成了普通色彩。
十多年来，沈独听过很多无辜弱者因这一条端方捡回性命，也听过很多逃亡凶徒因这一条端方逃过一劫……
狠恶的疼痛，让他昏沉的认识刹时复苏，因而面前也亮了很多。强撑着举步下了山谷，抬眸便能瞥见那一座高深的峡谷。
――天下人都晓得。
在这类环境下，他这类人，如何能够留得了全尸？
二十二岁，六合神诀小成，力挫蓬山第一仙顾昭，击败斜风山庄当家人陆飞婵。除了一个天机禅院的慧僧善哉不食人间炊火、不在江湖走动，无缘比武以外，其他正道诸门已无人能挡他分毫，自此与正道分治天下；
血很烫。
因修炼六合神诀而浑厚的内力，无处存放，早已经乱散入他五脏六腑。对沈独而言，这比他肩腹上的刀剑伤口，更加致命。
二十岁，搏斗五都陵，令天下邪魔外道归附；
筵无好筵，会无好会。
因为，以他的功力和修为，放眼天下能打得过他的就没几个。若真有一日出事了，死了，那必定是产生了甚么很大的变故。
不想死在这里，也不能死在这里。
但他从没想过，本身本日竟会成为此中一个。
平整，光滑。
经脉断裂，真气走岔，失血过量。
他一旦死在这里，死在这流亡的路上，迟早会被人找到，一刀割下头颅，然后挂在五风口高高的旗杆上，成为旁人丰功伟绩里一笔光辉的注脚！
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他说：“如有一日你死了，我便将你收葬在这副棺材里，然后悬在间天崖上。统统都跟你活着的时候一样，能够看到最早的日出，最晚的夕落，过最长的昼，度最短的夜。”
这天下，自来只要旁报酬他沈独做嫁衣的时候，绝没有他沈独为旁人做嫁衣的事理！
他早知是一场鸿门宴，也并不是全无筹办，可却没想到，关头时候几乎要了他命的刀，竟然来自他最信赖的背后。
它从他掌中脱出，倒在了峡谷山岩边上。
不欢畅了，便撵他、喊他滚。
可沈独不晓得，也不信赖，这一把刀竟另有捅向本身的一天。
那一刻，就是正与他苦战的顾昭，都暴露了几分惊奇神态。怕是他聪明绝顶，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这一茬儿吧？
不消深想都晓得，数百年来，不知多少人不甘地倒在了这最后的一段路上。或许是避祸的高人侠士，或许是逃命的狂徒魔头……
他随时都会倒下。
有棺材都是白搭。
沈独已经有些恍忽。
天很冷。
他不是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