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近旁忙着搬运马料的驿卒忍不住插嘴：“丞官，他们出关何事？马食比人食还要好！”

菩珠却另有些印象。倘若那印在本身脑海里的宿世是真，那么这一行以鸿胪寺官员带队的人马远道而来，是要西出玉门，驱逐来自银月城的金熹大长公主所生的西狄小王子。本年是姜氏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年，远嫁塞外多年的大长公主本身没法返来，将小王子送了过来，代本身彩衣娱亲。

菩珠叫了一声，快步奔了上去，到近前，发明这么冷的天，她的额头却沁出了汗，来回都不知已经挑了多少担了。视野掠过她肩上那副被水桶压弯的扁担，脑海里忽又闪现出宿世印象。想到再不久，她的菊阿姆竟会那般离她而去，忍不住眼眶一热。

菩珠从小跟着她长大，不消言语，偶然乃至不消任何行动，只消她的一个眼神，便能懂她意义。

她又望了面火线驿舍。

“阿姆，我真的已经好了……”

想本身畴前不过是个饥荒年里被夫家卖出去的不幸之人，卑贱如泥，价不及鸡彘，幸遇女仆人，这才得以活得有了小我样。这辈子，哪怕本身再苦再累做牛做马，也都是甘之如饴。

父亲骗了她，此一去，他再没返来。他在返来途中遭东狄从属阴离人的突袭，当时身边只稀有十人，堕入重围，不幸罹难，时年不过而立。

而父亲在家之时，最喜将年幼的本身抱坐到他膝上，教番邦之语，指西域舆图教她辨识，给她讲本身在出使路上碰到的各种事情。

驿里本来有口水井，说是因为客岁久久没有雨水，井水干枯，厥后再满起来，水却混了，待它自清之前只能洗衣濯足，庖厨用水要从打在镇头的另口公井里取。镇子虽小，但从驿舍畴昔也有一里的路。

菩珠简朴洗漱毕，回屋拿了阿菊为本身加盖的棉衣，趁便再套在身上，随即丢下身后冲着本身背影翘唇嘀嘀咕咕的老林氏仓促出了门。

比及阴离终究被征服了，朝中却又骤逢大变，还没来得及安排，本身倒先丢了性命。

她现在居住的这个名叫福禄的边镇是因驿舍而成的，白日站镇头就能瞥见镇尾。在帝国的西行舆图之上，只是比来几年才增加的位于极西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斑点，离东向的河西郡城很远，便是快马也要几天赋到。镇中暮年只要些屯田戍边守着烽燧的士卒，厥后建了个驿点，这几年才垂垂聚居起了数百户的人家。现在白日路上人马络绎不断，此中不乏异域商旅，气候好时，乃至另有自发的小集市，看着还颇热烈。

传闻，父亲尸体还被仇敌拿去四周通报夸功，最后还是一个暮年因败北被俘投降了东狄的国人不忍，设法趁夜盗出，这才得以在荒漠草草埋葬。

她说本身才生过病，不准做事。

杨家间隔驿舍不过一箭之地，出门就能瞥见，偶然半夜菩珠睡不着觉，乃至能清楚听到深夜远路而至的人马进入驿舍收回的喧闹之声。而每当这类时候，她情不自禁会想到本身的父亲。

竹枝般荏弱却亭亭的身便条，虽还未完整长开，却已是明眸皓齿，笑语之时，唇畔一对圆圆酒涡便若隐若现。现在她那身子套在本身那件于她而言过于肥大的厚袄里，瞧着倒像只被困在蛹中的蚕宝，奋力露着一张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小脸，模样风趣，又敬爱。

幸亏入夜。菩珠吸了吸鼻，逼退眼中方才涌出来的那阵热意。

菩珠言谢，拍了拍土狗让它回家，本身走了出来。

门口，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正忙着批示人将一袋袋用来弥补马匹路上口粮的食料捆扎好搬上车，一边数点口袋，一边在簿册上记，口里念着“黑豆二十袋，粟五十斗……”

仿佛为了证明她真的不冷，她说完就挺起胸脯，要脱下衣服给本身穿。

阿菊留步放下水担，点头，又指了指她的额。

驿舍四四方方，横步一百，纵步三百，前大门，后马舍，除中间居住议事区外，侧旁另有望楼哨塔，高墙深院，门一关，便是一个坚毅坞堡。

菩珠不喜这类苦楚之感，但早已风俗。

菩珠没轰动里头的人，回身出驿舍后门，正要往公井去，昂首瞥见劈面来了一个挑着担子的肥大身影，腰背被肩上那一副满水的水桶压得微微佝偻，正低着头，往这边疾步而来。

她自知不管如何也是挑不起这两只加起来足有七八十斤的担子，强试的话，如果翻了水桶，反倒是在帮倒忙，说：“阿姆，你先歇息喘口气，我们一只一只抬出来吧。”

即便到了现在，这条西行路上的很多老卒，都还记得当年那位使官纵马而过留下的翩翩风采。

她内心一热，忽觉这片困囿了她八年的苦寒之地，也没本身畴前感受的那么令人生厌了。

父亲有着一双炯炯的眼，是这世上最漂亮，最儒雅，也最和顺的一个男人。他本完整能够像别的世族后辈那样，靠着父祖恩荫在京都谋得一个清贵官职，却在十八岁便随使西出玉门，开端了他这平生长久而传奇的使官之路。他曾穿越死地，到达银月城，面见当年和亲远嫁到了西狄的金熹大长公主，为大长公主带去了来自故国的礼品和母亲姜氏太皇太后的丁宁；他曾走遍各地，一起游说各国，化解怨隙，胜利打通了一度截断的商道，令东西来往通行无阻，各国前来朝拜献贡的使团络绎不断；他也曾在出使途中遭受出使国的叛变，倒是临危不惧，安闲批示，安定兵变，名震西域。

要给几十小我筹办起码几天的干粮，庖厨里人手也未几，繁忙程度可想而知。

菩珠留步叫了一声许公，跟着的土狗也汪汪了两声，老者这才惊觉，转头见她来了，忙停了下来。

菩珠立即就明白了。

看家土狗常平常从她手里分得吃食，和她非常靠近，见她出门，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紧紧跟从。四周幽阒无声，菩珠的耳中，只要本身双足踩在积雪上收回的咯吱咯吱声和犬跑动的呼哧呼哧声。夜仍然覆盖着统统，包含镇外北边那道白日站在高处便能远眺的连缀长城，以及长城外的地平线上那属于刁悍外族的远山。

这老者名许充，是此处驿官，管着几十号人。虽是个小吏，但在福禄镇上，大家见了他，也是要尊一声许公的。

这就是她的小令媛啊，又聪明，又美，还天真纯良，再苦也不会健忘笑，对她从无半分轻视，对待如同家人。

菩珠昂首，目光投向火线那悠远的京都方向，模糊中仿佛看到了当年，年青的父亲带领使团，在拂晓将至的晨光中顶风纵马，一起行来，他缁冠皂绦，大袖飘飘，高持节杖，杖顶的牦尾随风摆动。

这个时候，驿舍里早就灯火透明。明天有一队来自京都的去往玉门关的人马到了，带队的是一个鸿胪寺官员，他们今早辰时就要分开持续西行。因为随行职员浩繁，高低几十号人，加上载人驼物的马匹，以是四更起驿里的人就忙了起来。

但是他还是踏了上去，义无反顾。

阿菊天哑，又任劳任怨，这类事，天然就派她了。

她在问本身，怎的来了这里，忙指着套在身上的她的外套，脸上暴露甜甜笑容，奉迎地凑上去说：“阿姆，我睡饱醒来，归正也睡不着了，就帮你把衣服送来。阿姆今后你本身穿，不要留给我。我一点儿都不冷！”

菩珠不再违逆她的意义，乖乖撒了手。

这是西去玉门路上所余的最大的一个驿了。再畴昔，沿途虽另有几个驿点，但都很小，吃食种类也单调，远没这里齐备。以是西去的使团普通都会选在此地弥补接下来路上所需的尽量多的干粮。

将父亲的遗骨从异土接回，令他魂归故里，与母亲同穴而眠，这是菩珠平生最大的一个心愿了。

阴离依傍东狄，没被征服的时候，对于这件事，即便她当时的丈夫，那位帝国的天子，也是心不足而力不敷。

菩珠至今犹记父亲最后一次的出使。前夕，他指着西端那名叫银月城的处所对她说，阿爹要再去那边，很快就会返来。

只要小女君统统安好，便是本身余生最大的福运了。

和对祖父只是心存畏敬分歧，对父亲，菩珠一想起来，心中便充满暖和而酸楚的豪情。

这地充满风和沙，磨难和绝望，殛毙和灭亡，也有着膏壤与河道，绿洲与生命，繁华与但愿。但在日出之前，没有太阳的光辉，这片六合之间，就只剩下仿佛吞噬统统的泰初不断的无边苦楚。

她加快脚步，在拂晓前的夜色里，朝火线那点红光走去，很快便到。

菩珠走到灶屋门口，掌厨事的张媪和另个妇人挽着衣袖正在大灶前低头忙着炊饼，却不见阿菊，墙角那只大水缸前的地上有水渍，一旁的水桶和扁担不见，知她应是去担水了。

她对这里熟门熟路，进大门后，没走正堂，取侧旁的一条便道，通过前庭，很快到了位于背面东壁的庖厨。

阿菊神采稍缓，又看了一眼杨家的方向。

驿卒缩了缩脖，内心猎奇得要命，却不敢再问了。

但是宿世，即便厥后她成了皇后，这个夙愿还是未能得以实现。

阿菊凝睇着面前的小女君。

从父亲接过节杖的那一天起，他该当便知，这是一条去了或许便再不返来的路。

当日这条西行道上，还没这个叫做福禄的小镇，但他萍踪，定也曾踏过她现现在正在走的这条道。

灶屋墙上的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的灯火之色，内里人影走动，门半开着，飘出一股食品的香气。

入夜后，镇中间驿舍门口高高升起的用以指引夜行人方向的巨大红色灯笼，就是福禄镇上独一的光源，非常显眼。

“阿姆！”

边疆苦寒，风沙如刀，她的小女君，当年阿谁隔着厚厚冬裘不谨慎跌倒磕一下膝都能把眼哭得红十足的小令媛，如同落根在了瘠薄岩砾裂缝间却向着阳光雨露固执发展的青青小草，终究长大了。

老者哼了一声：“与你何干？快些做事，别迟误了！”

“公”是百姓对官身或名誉之人的尊称。旁人这么叫本身，许充习觉得常，但知她出身，菩家虽早就开罪落败了，名誉犹在，他不敢托大，摆手笑道：“不敢不敢，小女君叫我许翁便可。小女君但是来寻你阿姆的？外头冷，快出来吧，莫冻着了！”

才辩了一句，阿菊已是虎下脸，状怒地盯着她。

半个月前本身发热昏睡不醒，她日夜不眠，抱着本身冷静堕泪。好了后，只要本身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就不让本身再干半点活了。

菩珠那年七岁，母亲本就体弱，惊闻凶信，过于悲伤，不久便也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