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锁记(10)
发利斯着了慌,一眼瞥见爱兰师太远远立在会客室玻璃门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搅打搅。”三脚两步往园子内里跑,爱兰师太赶上来相送,发利斯见有人来了,胆量一壮,感觉在霓喜面上略有点欠殷勤,因转头找补了一句道:“嫂子你别焦急,别焦急。钱你先用着。”说着,人早已去远了。霓喜将钱点了一点,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倒是为何?必然是动了情,只是碍在雅赫雅份上,不美意义的。”
玉铭这下半截子话是退到玻璃门内里,立在霓喜背后说的,一面说,一面将手去拂掸肩膀上的水珠子。说罢,只不见霓喜理睬。他呵哟了一声道:“你如何不出去?你瞧,孩子身上都潮了。”霓喜摸摸孩子衣服,解开本身的背心,把孩子没头没脸包住了。玉铭道:“你如何不出去?”跟着他这一声呼喊,霓喜恍恍忽惚地出去了,身上头上淋得稀湿,怀里的孩子醒过来了,另有些含混,在华丝葛背心内里舒手探脚,乍看不晓得内里藏着个孩子,但见她胸膛起伏不定,仿佛呼吸很短促。
这一天,她坐在会客室里伴着两个小尼做活,玻璃门大敞着,望出去是绿草地,太阳雾沌池的,像草里生出的烟――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湿的好天。霓喜头发根子里痒梭梭的,将手里的针刮了刮头皮,忽见园子里有个女尼陪着个印度人走过,那人穿一身紧小的红色西装,手提金头拐杖,不住的把那金头去叩着他的门牙,门牙仿佛也镶了一粒金的,远看看不细心。霓喜失惊道:“那是发利斯么?”小尼道:“你熟谙他?
瑟梨塔伸出一只小手来揪扯母亲的颈项。霓喜两眼笔挺向前看着,人已是痴了,待要扳开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捞来捞去,只是捞不到。瑟梨塔的微黄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脸上,又摸到她耳根上。
是个珠宝客人,新近赚了大钱。爱兰师太带了他来观光我们的孤儿院,想要他捐一笔款项。”只见爱兰师太口讲指划,发利斯・佛拉让她一小我在煤屑路上行走,本身却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须不是等闲容人踩踏的,可见发利斯是真有两个钱了。霓喜手拿着活计就往外跑,到门口,又煞住了脚,向小尼拜了两拜道:“多谢你,想体例把爱兰师太请出去,我要跟那人说两句话哩。我们原是极熟的朋友。”
“你把孩子带走,我也不拦你。我也不预备为了这个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贴你三十块钱,直到你嫁报酬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贴你一百三。”霓喜听了,晓得不是非常决策,他也不会把数量也筹划好了,可见是很少转圜的余地了,便嘲笑道:“你这帐是如何算的?三小我过日子倒比一小我省。”雅赫雅道:“你有甚么不懂的?我不要两个孩子归你。你本身酌量着办罢。”霓喜道:“我穷死了也还不至于卖孩子。你看错了人了。”雅赫雅耸了耸肩道:“都随你。”因将三十块港币撂了过来道:“今后我不经手了,按月有伴计给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门来找我――你这个月来,下个月的补助就停了。”霓喜将洋钱掷在地上,复又扯散了头发大闹起来,这一次,毕竟是强弩之末,累很了,饶是个生龙活虎的人,也觉体力不支,被世人从中做好做歹,还是把洋钱揣在她身上,把她奉上了一辆洋车。霓喜心中到底还希冀破镜重圆,如果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头稠浊,那班人雅赫雅夙来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里去,虽与梅腊妮生了嫌隙,究竟那边是清门净户,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没的编派。
喜得那两天崔玉铭下乡探母去了,不在跟前。玉铭返来的时候,如何容得下旁人。第一天到香港,伴计们沽了酒与他拂尘,他借酒挡住了脸,便在楼下拍桌子痛骂起来,一脚踏在板凳上,说道:“我们老板好欺负,我们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粮不管事的人,拼着白刀子出来,红刀子出来,替我们老板出这口气!”尧芳那天不在家,他内侄在楼上闻声此话,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
你害得我还不敷!”
“爹在阳台上,另有点风丝儿,娘在屋里,还放着帐子,莫不闷死了!”丫头拦他不及,霓喜闻声他说话,只做解手样,从帐子背后掀帘子出来,问他要甚么。银官说了。霓喜道:“看你五心烦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发走了完事。你如许读书,念一百年也不顶用。把你mm许配给你,将来你不成器,屈辱煞人!不长进的东西,叫我哪一个眼睛看得上你?”
水乡的河岸上,野火花长到四五丈高,在乌蓝的天上密密点着朱砂点子。长年是初夏。初夏的傍晚,家家户户站在白粉墙外捧着碗用饭乘凉,虾酱炒蓊菜拌饭吃。丰腴的地盘,但是霓喜过的是挨饿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转头看看,防着脑后的爆栗。睡也睡不敷,梦里还是挨打,挨饿,间或也吃着很多意想不到的食品。醒来的时候,黑屋子里有潮湿的脚指的气味,横七竖八睡的都是苦人。这些年来她极力地想健忘这统统。因为这一部分的回想从未颠末掀腾,以是更加新奇,更加亲热。霓喜俄然狐疑她还是畴前的她,中间的十二年即是没有过。
霓喜一起唤着“发利斯,发利斯!”飞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劈面站住了,却又开口不得,低下头又用指甲剔弄桌围上挑绣的小红十字架,又缓缓地跟着线脚寻到了戳在布上的针,取下针来别在衣衿上。发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过手去,把金头拐杖磕着后腿。霓喜小拇指顶着挑花布,在眼凹里悄悄拭泪,哭泣道:“发利斯……”发利斯道:“我都晓得了,嫂子。我也传闻过。”
崔玉铭道:“那天都是我莽撞的不是,求奶奶鉴谅。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声,望望门外,见有人穿越来往,便道:“我有两句话大胆要和奶奶说。”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着了,便放轻了脚步把玉铭引到玻璃门外的台阶上。台阶上没有点灯,也不见有月光。一阵风来,很有些寒意。玉铭道:“我本身晓得闯下了祸,原不敢再见奶奶的面,无法我们老板必然要我来。”霓喜惊奇道:“甚么?”玉铭不语。霓喜怔了一会,问道:“那天呢?也是你们老板差你来的么?”玉铭道:“那倒不是。”说话之间,不想下起雨来了,酣风吹着饱饱的雨点,啪哒啪哒打在墙上,一打就是一个青钱大的乌渍子,疏疏落落,个个清楚。
这一日,乡间来了小我,霓喜狐疑是尧芳的老婆差了来要钱的,心中不悦,只因尧芳身子有些不适,才吃了药躺下了,一时不便和他发作,走到厨房里来找碴儿骂人。碗橱上有个玻璃罐,插着几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几只来看看道:
“不知哪个伴计在外头喝醉了,返来发酒疯,等你姑丈返来了,看我不奉告他!”那内侄去了,玉铭歪倾斜斜走了上来,霓喜赶着他打,道:“不要脸的东西,轮得着你妒忌!”内心倒是喜好的。
她索索抖着,在地板上爬畴昔,搂住她八岁的儿子吉美与两岁的女儿瑟梨塔,一手搂住一个,紧紧贴在身上。她要孩子来证明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可骇。在这一顷刻,她是真敬爱着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带着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条条无牵挂的一小我,还是畴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仿佛他对后代另有相称的豪情。那么,如果她对峙着要孩子,表示她是一个好母亲,他受了打动,竟许转意转意,也说不定。霓喜的手臂仍然紧紧箍在后代身上,内心却换了一番较合实际的筹算了。
第二天,她访出了他寓所的地点,特地去看他,刚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儿,叫他务必到修道院来一趟,有紧急的事与他筹议。盼了几日,只不见他到来。
霓喜只得不时地拿出钱来添菜,办理底下人,又献着勤儿,帮着做点粗活,不拿强拿,不动强动。闲时又到干姊妹家走了几遭,遇见的不过是些浮头荡子,没有一个像个毕生之靠。在修道院里有一次撞见了当初赠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震惊前情,放出风骚借主的手腕,过后闻知她已经从伦姆健家出来了,现拖着两个孩子,没着式微的,又知她脾气好生难缠,他是个有身家的人,恐怕被她讹上了,就撂开手了。尼姑们看准了霓喜气数已尽,几次三番表示叫她找屋子搬场。霓喜没何如,在英皇道看了一间房,地段既萧瑟,兼又是与人合住,极是局促腌脏的去处,落到那边去,顿时低了身份,长年也见不着一个划一上流人,再想个翻身的日子,可就难了。是以上,她虽付了定钱,尽管俄延着不搬出来。正在替修道院圣台上缝一条细麻布挑花桌围,筹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解缆。
霓喜自从跟了窦尧芳,蓦地感觉六合一宽。一样是店堂楼,这药材店便与雅赫雅的绸缎店大不不异,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窦尧芳业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客籍去了,店里除却伴计,另使唤着一房人丁,家下便是霓喜为大。窦尧芳有个儿子名唤银官,年方九岁,单把他留在身边,聘了先生教他读书记帐。霓喜估计着窦尧芳已是风中之烛,要作个天长地久的筹算,蓄意要把她女儿瑟梨塔配与银官,初时不过是一句戏言,垂垂当真起来,无日无夜口中嘈嘈着,窦尧芳只得含混答允了。当时两人虽是露水伉俪,各带着各的孩子,却也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霓喜黄烘烘戴一头金金饰。她两个孩子,吉美与瑟梨塔,霓喜忌讳说是杂种人,与银官普通袍儿套儿打扮起来。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们势利,负气不睬她们了。旧时的小姊妹,又觉出身忒低,来往起来,被店里的伴计瞧在眼里,连带的把老板娘也看扁了。窦家一班亲戚,怕惹是非,又躲得远远的,不去兜揽她,以此也觉孤单。
数落了一顿,又惊骇醒了尧芳,不敢扬声,临时捺下一口气,候到天气已晚,银官下了学,得便又把他拘了来道:“不是我爱管闲事,你不消功,人家说你不学好,倒要怪我那两个孩子带着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须过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书!”逼着他把书拿了出来,背与她听。她闲常看看唱本,颇识得几个字,当下当真做起先生来,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书劈面抛去,罚他跪在楼板上。尧芳心疼儿子,劈面未和霓喜顶撞,只说这孩子天禀差些,不叫他读书了,把他送到一个内侄的店铺里去学买卖。霓喜此时却又舍不得丢开手,只怕银官跳出了她的把握,今后她把持不了窦家的财产。因又转过脸来,各式护惜,口口声声说他年纪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尧芳无法,找了他那内侄来亲身与她说项。霓喜见是他老婆的侄子,用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让他领去了,她拎着生果篮子替换衣裳,只做看孩子,一礼拜也要到他店里去走个五七遭。
她在薄扶伦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们全都仿佛得了个拙病,一个个变成了孀妇脸,尖嘴缩腮,气色一天比一天丢脸。
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两个后代。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外间虽有些闲话,尧芳只是不作声,旁人也说不进话去。霓喜的境遇日渐宽广,心肠却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尧芳和乡间他家里有手札来往,或是趁便带些咸鱼腊肉,霓喜必然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钱回家,常常把手札截了下来,本身看不完整,央人解与她听,又信不过人家。
只要你是至心顾怜我,倒不在乎钱。”
玉铭手头有几个闲钱,里里外外连小衫裤都换了绸的,尖鞋净袜,扎括得自与世人分歧,三天两天买了花生瓜子龙蚤甜姜宴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赶着他只叫大哥。
她抱着瑟梨塔牵着吉美挽着个包裹下楼来,雅赫雅道:
霓喜对于本身的孩子们虽不避讳,偶然不免嫌那银官碍眼。一日,窦尧芳在阳台上放张藤塌打中觉,霓喜手撑着玻璃门,看小丫头在风炉上煨绿豆汤,玉铭蹑手蹑脚走上楼来,向里屋一钻,霓喜便跟了出来。刚巧银官三不知撞了来问绿豆汤煮好了未曾,先生吃了点心要出去看朋友哩。丫头喝叫他禁声,道:“你爹娘都在睡觉。”银官向屋里探了探头道:
玉铭道:“我们老板自从那一次瞥见了你。”遵循文法,这不能为独立的一句话,但是听他的语气,倒是到此就全了。他接下去道:“他闻说你现在出来了,他把家眷送下乡去了。问你,你如果肯的话,能够搬出去住,你的两个孩子他当本身的普通对待。他本年五十七,坚道的同春堂是省会搬来的两百大哥店,中环新近又开了支店。他姓窦,窦家的番禺是个大族,乡间另有地步。将来他决不会虐待了你的。”
这一天傍晚,小尼传进话来讲有人来找她,霓喜抱着瑟梨塔仓促走将出来,灯光之下,看得亲热,倒是崔玉铭。霓喜此番并没有哭的意义,却止不住纷繁抛下泪来,孩子面朝后趴在她肩上,她便扭过甚去偎着孩子,借小孩的袍裤遮住了脸。崔玉铭青袍黑褂,头上红帽结,笑嘻嘻地问奶奶好。霓喜心中烦恼,抱着孩子走到窗户跟前,侧倚窗台,仰脸看窗外,玻璃的一角模糊的从彼苍里泛出白来,想必是玉轮出来了。靠墙地上搁着一盆绣球花,那绣球斑白里透蓝,透紫,便在白天也带三分月色;此时屋子里并没有玉轮,仿佛就有个玉轮照着。霓喜对于崔玉铭,恰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然第一,只得把情爱暂打靠后了。因颤声道:“你还来做甚么?
固然他全晓得了,霓喜还是重新诉说一遍,道:“雅赫雅听了娼妇的大话,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三个,没个倚傍。不幸我举目无亲的……发利斯,见了你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怎叫我不悲伤!”说着,更加痛哭起来,发利斯又不便攻讦雅赫雅的不是,没法安抚她,只得从裤袋里取出一叠子钞票,待要递畴昔,又嫌冒昧,本身先把脸涨红了,捞了捞顶心的头发,还是送了过来,霓喜不去接他的钱,却双手端住他的手,住怀里拉,欲待把他的手搁在她心口上,道:“发利斯,我就晓得你是个刻薄人。美意有好报……”发利斯摆脱了手,在空中顿了一顿,仿佛游移了一下,方才缩回击去;缩归去又伸了出来,把钱放在她手里的活计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锋未敛,紧跟着又从眼尾微微一瞟,低声道:“谁要你的钱?
霓喜日长无事,操纵惯了的,现在呼奴使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闲得不耐烦了,内心自有一宗不敷处,此时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处来,幸得面前有个崔玉铭,两个打得火普通热。霓喜公开里贴他钱,初时偷偷地贴,脱手且是利落,掉队见窦尧芳不恁的计算这些事,她倒又心疼钱起来。玉铭眼皮子浅,见甚么要甚么,要十回只与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万分了。她一辈子与人厮混,只是拿的,没有给的份儿;可贵给一下,给得不标致,受之者内心也不舒畅,霓喜却见不到这些。
霓喜跟了同春堂的老板窦尧芳。从绸缎店的店堂楼上她搬到了药材店的店堂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