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一四六章

琬宁因他就在身后，一时候心又重重跳起来，不敢看他，只看着字道：“尚书令不是这类人么？”

史青闻言，则把底下一张草图抽上来：“朱雀航仍用河桥法便可，这一段长九十步，广六丈，冬夏可随水高低。假以光阴，定能复原。”

见他无声点头，心底一阵悸动，回身朝书案走去，挽起袖管时才道：“我本该投桃报李，可身无长物，唯有笔墨相赠，还望尚书令笑纳。”

“明日登高，至公子可要去了？”

“至公子从那边来？”

“我来看看你。”成去非卯不对榫，琬宁羞怯一笑，见他虽风尘仆仆，却大抵可贵一副好表情？遂亲身给他奉茶，成去非出去这几个时候，确切口渴了，连饮两盏，方觉舒坦很多。

“大人，官仓的案子，本日朝会如何说？”李涛因赈灾之故，缺席朝会，天然非常体贴，一张被连日秋风吹得发干打皱的脸上暴露游移殷切的神采来。

琬宁垂下目光，停在他那双胡靴上，暗想他总归是要扫人兴的，虽如许想，却并不是真的怪他，只道：“至公子这是自山海间返来么？”

那妇人虽荆钗布裙，男人看她眼神却如视珍宝，两人面有劳色，然却充满难言喜乐，等领到本日所得，伉俪两人一阵喁喁私语，不知那男人说了句甚么，妇人忽扬手在他胸前轻捶几下，两人又是好一阵嬉笑，李涛亦看在眼中，平凡人家伉俪，没那么束缚，他这些日子看惯了，可毕竟成去非在场，李涛见这二人眉开眼笑过分密切，不免难堪，遂轻咳一声表示道：“领完能够走了。”

不等她答复，自顾又道：“罢了，我还是回橘园，你早点安息。”

“我都忘了你连衣裳都脱不下来，呆头呆脑的，铺床会么？”

放手的顷刻，琬宁忽抬脸软软问他：“至公子为何要同我……”欲语先羞，她很称心识到本身如许发问是多么耻辱，又是多么失态，遂紧紧抿了唇，回身去弄那晾干的字，而手却颤抖得短长。

“再说吧, ”成去非伸展动手臂任由她玩弄, 扭头朝外大声唤道：“赵器，备马！”

琬宁身子一颤，他原还记取这事，不由就去咬唇，成去非抽手止住她这行动：“不想说就不说，”说着撤掉本身的手，笑道，“几乎忘了，我这一身太脏，不该抱你。”

成去非见她耳朵都已漫上一层红云，腹底的热意蓦地上来，好一阵煎熬，遂上前问道：“我彻夜宿在你这里可好？”

福伯见他一双胡靴上尽是灰尘气，衣裳似也蒙上一层灰，微微摇首感喟，即便太傅活着，也未曾见太傅繁忙至此，到底何事，需这般灰头土面？

海灾过后的重修，天子应允就按着以工代赈的门路来, 河道水沟的疏浚，成去非命尚书郎李涛亲身去督工发放赋税，为的就是怕有人趁此并吞粮廪, 秉公舞弊。粮仓一案尚未有定论, 但是眼下最要紧的倒是赈灾抚民, 府库已然到了贪墨不起的地步，成去非本想亲身督工，然台阁政事缺他不成，实在兼顾乏术, 只要鄙人朝或无朝会之际，才气得之前来检察。

两人在这说半日话，成去非发觉先前围着史青的那几位老农仿佛还在等着，遂指问：“他们是做甚么的？”

等她搁笔，成去非才踱步到跟前看了，白纸黑字上贤人的话，非常夺目：

“劳烦小娘子服侍我沐浴。”

等成去非还是如此模样呈现在木叶阁时，琬宁本正在习字，亦微觉惊奇，偶然瞥见本身做的佩囊果然被他戴在身上，心底一荡，柔声问道：

言谈间，史青抬目四看，正巧迎上成去非投来的目光，面上微微一怔，顿了有顷，还是抽身前来见礼：“尚书令大人。”

琬宁一惊，脑中不知就想到一边去，声音更细弱到无由：“我，我洗过了……”

石头城的东南、南、西三个方向的核心皆与淮水紧邻，城东的护城河则本身就是淮水支流, 而大江的入海口恰是因离石头城太近, 才导致海水倒灌, 引得淮河众多，此次海灾，从石头城至青溪间的二十四浮航，亦遭破坏。特别是四大航之首的朱雀航，成去非不由立足逗留，朝四下看去，赤足的捕鱼人正在撒网，岸边十几个健硕的男人接过一具具竹箩，内里装满了活蹦乱跳的青壳虾，等虾子倒入木桶中，就由男人们挑起踏着青石板路往上走来。

说罢却悄悄看她写字，等真的耐烦瞧上半日，才想起本身未曾当真看过她执笔的模样。她是削肩，更添文弱，落笔却不乏韧劲，成去非一面打量着，一面尽力回想她刚进府时是甚么模样，可影象是空缺的，约莫有那么些恍惚的影象，总归不是面前这亭亭春柳的好色彩。

成去非看了看他手中图纸，史青会心，近身就势放开草图，恰是石头城水域漫衍的舆图，虽算不上详确，可仍教人能一目了然：大江东岸大抵就在外淮河一线。淮河宽百余米，自东南而来，在城南武定门节制闸一带入城，一支西行，在凤台山与石头城之间与大江相通；一支则经淮青桥、浮桥一线北行，浩浩大荡穿过帝都城区，从鸡笼山和覆舟山之间的垭口穿出，折向西北，下流一线，则在狮子山东侧进入大河。

看她不解，成去非面上却忽绷的有些紧：“你会懂的。”

成去非略略点头，自当日史青接管官服趋拜天子，很快便走顿时任，前后不过几日的时候，也实在因灾情告急，石头城四周积水不退，等入冬结冰更加毒手。诸事庞大，有司必须想体例动手处理这一个个近在面前的困难。

见他要走，琬宁手底忽扣紧结案几边沿，脸上火烫一片，话音中带着较着的走调：“我不想至公子走……”

成去非回顾看她，沉默半晌，悄悄把她再度拥在面前：“你倘是怕，不要勉强。”

尚书令，他头一回听她这么称呼他，她这会说话，非常客气，成去非并不能听惯，微微一哂：“听你这口气，我觉得我人还在台阁。”

“史大人且先去忙，有何题目，随时可报给度支尚书。”成去非叮咛完抬脚朝李涛走去，那边李涛看他同史青一向在指指导点比划议事，见他得闲过来了，从速迎了上去见礼：

史青回声回顾瞧了一眼：“这些都是四周极有经历的老河工，下官少不得他们的帮手，一起来勘察测量的。”

这幅图倒更好解释了石头城海水倒灌频发的启事，史青等他垂垂收回目光，方道：“大人，淮河从泉源溧水与句容起算，经江宁方山合流，北行到建康城东，在七桥瓮一带折而向西入城，再出城汇入大江，悬流二百余里，但是，地有凹凸，流有缓急，潴有浅深，势有曲直，不实地考量，是没法得知详细景象的，下官想的是，堵不如疏，清理淤泥包管水畅畅达才是处理水患之道。”

“此次海灾，毁了很多陂堤，要及时修。”成去非极目远眺，水患要治，水灾也不能不防，史青明白他话中所指，心底涌起难言的情夙来，教员曾云成若敖的至公子乃江左后辈俊彦，是为人杰，所言不虚，可就是这位俊彦，一手尽染无数鲜血，一手则牵系百姓社稷……正遐思无穷，心中慨然，成去非已指向不远处的朱雀航：

说罢冲她微微一笑，举步去了。

怀中少女柔唇微颤，温香的气味拂上成去非的面孔，他知她情动，可脑中老是想到当夜那迫不及待的一推，一时拿不准她情意，见她垂目颤着摇首，遂伏在她耳畔私语：

“史大人可有良策？”

成去非不由点头，宗天子年间石头城有次海水倒灌严峻，积水未出，比及来年开春，竟满城绿水，腐臭难耐，终究引得疫病风行，可谓一灾未平，一灾又起。

伉俪同心，共挽鹿车，约莫就是此番情状了，成去非心念平常，目送那两人远去，只觉现在春季万里净，日暮澄江空，算算时候，简朴交代李涛一番，便踩蹬上马，再回顾看一眼四下景象，这才猛得一勒缰绳，骏马随即扬蹄而去。

成去非顺手拿起面前册薄，上头把克日发放赋税数量记得一清二楚，每日多少人上工，男多少女多少，亦一览无余，既是台阁的人出面坐镇，自不会呈现剥削一厘一斗的事情。又兼朝廷命令开放官家山林、鱼泽，任其采薪、打猎、捕鱼，以渡难关，一言以蔽之，眼下赈灾擘肌分理，并未呈现大面积的流民四溢，百姓背井离乡之乱象。

成去非听她说的过分端庄，遂也端庄回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只可惜，我这个俗人，没这么多情义要望山而发。”

士不成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觉得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尚无定论。”成去非可谓要言不烦，李涛怔怔半晌，身后忽传来一声轻唤，原是一对伉俪模样的人来领俸，只得先去忙活。

成去非见她神情极其当真，却听得牙酸，敲了两下案几，笑看着她：“你不是我台中间属，能不能不要一口一个尚书令地叫？”

等瞥见李涛时，不等上前，成去非忽发明一熟谙身影就在不远处，恰是着都水台官服的史青，他手中持一沓图纸，身边围着几个老农模样的人物，一行人交换正盛。

琬宁微窘，应了声：“是，至公子。”

“尚书令！”

成去非瞥一眼不置可否, 起家去换了常服，杳娘见他脚着胡靴，晓得他这是要出门, 一面把佩囊给他系在腰上, 一面道：

一语既了，脸上热的尴尬，成去非付诸一笑：“这又曲直里拐弯赞誉我？”

琬宁被他说得大窘，却只要回声答一个“会”字，成去非点点头，指着那沓纸：“把它铺到床上去。”

“明日是重阳，我带你去登高，你也好久未曾出门，总在家中，要闷坏了。”成去非略略一思考说道，似把前日龃龉全然健忘，琬宁却有几分惶恐，不知他为何俄然有这个闲情，轻语道：

“我问你了么？”成去非无法，忽想起之前的事来，走到书架跟前，本想抽出一本书来塞给她，却瞥到书案上那一沓乌黑的纸来，嘴角逸出一缕笑意，遂对她低声道：

她低首红脸的模样，于这一顷刻，甚是敬爱，成去非便把她拉至怀中，低声问道：“你跟我说说，上回到底为何而哭？”

两人再无他话可说，史青既决定食君之禄，自要为君分忧，自上任当日，便没在府衙呆过一天，一整日皆在外驰驱，治水必躬亲，来往荒村野水，几日的工夫，人就清癯一圈。

“君子登高必赋，神交前人，穷乎遐迩，系乎忧乐，我未曾读过至公子斑斓文章，望有幸亲睹。”

琬宁渐渐抬开端来，脸上热的尴尬：“尚书令如不是，何必每日辛苦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