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二零叁章
“今上,仆射现在总知各项事件,日不暇给,有疏漏处情有可原,粮仓的事情,可由司农府分担,如此,仆射的担子也轻些。”
如此一说,殿上更是沉默,无人出声。还是大司徒先开了口:“真是如此,也只能当权宜之计了,官方假贷,自战国起便存于世,《战国策》里孟尝君烧券的典故,想必诸位也知,有些事,既是官方自发,朝廷不该过量管束,顺其天然,天下的赀财,总目是稳定的,不在官,即在民,反之亦然。浅显黎庶是民,那僧徒商贾也是民,助一害一,不成取也,泉府可有泉府的作为,梵刹商贾也不能全禁了,不是另有常平仓吗?百姓最要紧的还是用饭的事,今上也不必过分忧愁了。”
“何故?”
“今上为何要自责?乃有司之过,当以彻查。而臣方才是为报忧,”那尚书郎又把话接了畴昔,“事情也并非全然如此,是以吴郡的常平仓里就有两千余石粮食,臣觉得诸如此类,则当表扬,建立典范。”
“成卿的意义是仍规复如祖天子年间的息钱?取利一分?”英奴还在沉思成去非此番建言,成去非答道:“荒年,灾年,亦或者青黄不接时,可一分,倘是丰年,可两分,不必拘泥太死。”
“府衙吃紧,这个事如何说?”
“替百姓着想,当然精确,可平常过日子人家,总都有捉襟见肘的时候,特别这灾荒年景,子母财的初志便是解人燃眉之急的,这一回受灾颇重,百姓一旦晓得解了不必还利,”最火线的虞仲素已经接言,“只怕把梵刹的家底掏光,也不敷借的。再者,没了子钱的辖制,不免会冒出些成心认账的,拖欠的,梵刹当如之何?到时,又该说不清道不了然,这一点,成大人可曾想过?老臣认同今上所言,不夷不惠,两端兼顾,是为上策。”
百官心底不免直骂此人成心搅得民气惶惑,一时却也跟着纷繁附议,天子应允,此事作罢,中书令重拾方才所议泉府之事,云宜拟出细则,只要京畿要地农夫可借,还是不管身份皆可来泉府假贷?且农亦有三六九等之分,息钱是否就此一刀切?倘不能在借期内了偿,泉府可有惩戒之法?亦或者告贷日短在十天半月内,是否可酌情免息?此举是由一郡试行?还是推行至各大州郡?林林总总,中书令提数十条之言,百官再度热议,天子听世人又是一番好吵,遂止道,目光并未投向任何人:
百官本日本是为议梵刹子母财一事,不想俄然又牵涉出粮食诸事,官仓案结案还不到一年,各处民风清除很多,怎得冒出如许的事情来?百官实在不知该往那边演义,看出天子已然起火,那喧闹声便收了归去。
此人向来朴重,曾直接将此事报与顾曙,却见长官不甚理睬,干脆越级奏给成去非,成去非只道既是主事官,亲巡京畿四周,大可上奏中转天听。成去非虽未推测他竟借大司徒话余将此事抖落出来,但心中总归早有底数,只听耳畔阵阵哗然之声,近侍已下来接了尚书郎的奏章,交到天子手中。
“录公此法虽好,不过现在不准取五分,而许取一分二分,此孟子所谓以五十步笑百步者,以臣鄙意,倘欲使天下晓然,知取利非朝廷本意,则撤除那一分二分之息,但令只纳元数本钱,如此,始是不取利也。一分二分是为小利,小利又何足顾?何必以此上累圣政?”
殿上还是沉寂,天子清楚的是,何止梵刹商贾放贷,世家大族亦多有参与,倘真是重振泉府,便是从这些人丁中取肉,谈何轻易?果然,很快有人跳出来道:
天子已是强聒不舍, 底下仍一片鸡争鹅斗的, 英奴忍无可忍道:“朕让尔等拿个主张, 吵来吵去,成何体统?”
“某只知此类事倘产生于当下,府库里并不能拿出双倍的财帛来还商贾。”成去非紧接道,世人又是一愕,半日才咂摸出此番话里深意。
四下一怔,很快有人问道:“录公的意义莫非是要梵刹白白放母财?祖天子年间,有一回征兵西北,曾向几大富商假贷,朝廷终究尚以双倍还之,录公知否?”
“确也有难处,底下杂役浩繁,府衙里养的闲人又很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高低皆要用饭,去岁到今岁,倘无此次雹灾,可算闰年,怕也是觉得用不着常平仓。录公,下官大胆说一句,录公自入仕以来,未曾出过中枢,底下诸多琐事,录公一定有处置们摸得清楚,就比如此次勘检,录公也当请旨遣处置们监督才更加妥当,政令出了台阁,履行得如何,录公不能未几想一层。”尚书郎曾在扬州所辖郡历练过三年两载,此番自发于肺腑,成去非冷静点头,两人仍一起叙话,直至出了御道。
“臣同处置们已问清楚启事,有因府衙吃紧,遂把闰年或丰年的积余先行拿去粜米的,等真的忽降天灾,一时半刻反倒拿不出粮来了。也有本就嫌常平仓运作烦琐,怠慢有为的,遂仓内空空如也,不过是个安排。”
“臣这是这一回卖力常平仓赈灾的主事官,臣同几位处置这些日籽实地去办理此事,发觉扬州境内多处常平仓要么粒粒可数,要么则是完整空着的。”
凤凰五年玄月伊始, 勘检寺院方得行进,逢冰雹之灾,中枢下旨各大寺帮手各府衙赈灾济民, 不久便有人告上来, 云梵刹借灾情之际而滥放子母财,利钱之高已达六分, 黎庶虽知火坑在前, 却不得不跳,此事上达天听后,天子命有司参与检查, 真相如报,朝堂之上又是一番喧华。或云梵刹此举并无不当,只是子钱当有所放低, 不能不体恤民情;或云佛既肯渡人, 怎能反将人往死路相逼, 子母财之害不亚于苛政重赋,当趁此机,端本澄源,明罚敕法, 悉心整饬。或云梵刹与当户,两边皆出于志愿,朝廷不该过分干与。
百官听成去非说了半日,自讶异他于财目一类亦摸得非常清楚,方才对子母财的一阵指手画脚,让好些个官员方知内幕,可见百官常日懒政至此。现在,毒手之事忽丢给了顾曙,顾曙不得不出面道:
成去非的谏言乍听之,并无不当之处,原大司农权柄就在于此,国朝财务除却少府专管宫廷开支,本就是大司农同度支尚书并行其事,这两年台阁权重,日削月侵,大司农几近被架空,现在俄然归政,台阁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英奴遂道:“也好,常平仓的事大司农临时接办辅之。朝廷设此,本为黎庶,空驰名誉,是朕的渎职不能察。”
“此事一时说不清,也定不下来,诸卿有设法的,递折子吧,汇总先交由台阁,台阁议一议,算算如何公道,拿出计划来,朕再考虑。”
天子表情莫名大好,内侍宣布退朝后,百官亦各自分离而去,一起上脚不断步,口不离言,独成去非同方才奏事的尚书郎走在最后,成去非问道: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大司徒这一番老成慎重的言辞,百官听得心悦诚服,就当作去非如何应对了。
大司农之职已由周家周勋所任,副职的位子则还是给了由都水台升迁而来的史青,兜转几载,史青仍算回到原职,其夫人亦笑他仕进近二十载,看来要老死大司农丞之位了。
“今上有所不知,这很多事,皆是吵着吵着,体例便有了,方才廷臣们各有主张,今上择其善而从之,此事便能迎刃而解。”有人朗朗而道,英奴皱眉环顾一圈,沉吟道:“朕想了,此事当不夷不惠,子母财并非百害无一益,可这个时候再如此丧芥蒂狂,朕也不能不管,顾卿来算算这个账,看百姓能承重多少,中枢替梵刹定个数量。”顾曙方应,成去非却道:
“那么臣便接着方才的说,此事大可不必劳梵刹之手,我朝秉承旧制,设有泉府,兼管官方假贷,泉府息钱在祖天子年间,月利一分,可谓低极,而到嘉平末年,却已涨至五分,百姓中有句话,云利过三分便是贼,现在梵刹多数保持在五分、六分上,百姓同官府假贷,手续繁多,束缚也多,反倒不如在梵刹或是商贾处相借,更加便宜行事。是故泉府日渐无人问津,府库支出也逐年降之,梵刹商贾与国争利,不过是有机可乘,臣觉得,可从泉府处动手,遇丰年还可更加矫捷些,如此,一则百姓不必受剥削,呈现贱卖地盘,沦为荫户之弊,可谓惠民;二来多多极少可增府库之收,可谓惠国。”
英奴面色有一瞬的乌黑,转而肝火升腾,面上忍着不发作,只摊开奏章,扫了一眼上透所记扬州所辖常平仓项目,把那奏章往案几上一批,问道:
英奴尚未思惟清楚,底下台阁度支曹一尚书郎忽持笏正身道:“大司徒既说到常平仓,臣想起一事还将来得及奏报。”百官微感惊奇,英奴也是一怔,问道:“何事?”
端是一片热诚,英奴听得出调侃之意,遂也只是看向成去非,成去非默了半晌,才道:“烦请今上向仆射问事,看府库可否支撑泉府一味不取分利周转。”
“臣失策,此事臣确已有耳闻,本欲奏事,因克日兼顾梵刹赀财,又因雹灾毁朱雀航,臣不得不与都水台参议此事,一时竟忽视了,还请今上降罪。”顾曙出列撩袍跪倒,成去非看了他一眼,上奏道:
上头英奴也不出声,殿上出奇地默了半晌。成去非则看着坐上天子,安静道:
“臣觉得这笔账不消算了,不管多少,百姓皆不堪负。此次雹灾,致秋粮有望,江附近几年自暮秋至开春,酷寒非常,即便给百姓免了田赋,分公布施粮,尚不知可否熬过凤凰五年,来年还要等朝廷发粮种,一种一收,又是几个月的事。梵刹称子母财为长生库,至为鄙恶,此时取的是天灾钱,臣附和方才何尚书所言,当趁此悉心整饬。”
一波尚未平,一波方又起,英奴沉着很多,冷静想了半晌,道:“此事为何不见仆射来报?”
“府库开消庞大,诚如录公所言,倘是松时,自可支撑,倘是呈现战事纷繁,或是天灾荒年,怕也是疲于对付,一分二分虽是小利,然积少成多,许在告急之时,尚可派上用处作母财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