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二一七章
他亦罕见上来便出头的时候,诸人大感不测,无一不把目光投向了他。成去非抬目谛视着坐上天子,该有的恭敬之姿虽在,然目中的冷锐,到底是让英奴非常不快,却也只本事着性子听他持续道:
“臣觉得此事,今上仓促了。”
待手札阅毕,顾曙忽轻笑一声,手拈着那封信把玩偶然,不提其他,单单问道:“是不是至公子已将此事压了下去?”丁壶点头道:“公子未见那景象,殿下府前,可谓血流成河,雪都要看不见了,除却司隶校尉率的一世人,金吾卫、廷尉署皆在其间,小人听闻,至公子持剑杀了很多狂僧。”
然事情生长却出乎顾曙所料,翌日朝会之上,朝臣虽以此事发端,吵喧华闹,不一而论,天子至始至终却始终未发一言,待朝臣把话说尽,天子罕见地避开录尚书事四位大臣,以专断擅权之姿下达中旨,言此次僧乱,漫衍妖言,妄杀黎庶,丧芥蒂狂,当以谋大逆罪论死,然又查证其间从犯乃报酬下药乃至疯颠,遂唯独首犯重犯处于绞刑,其他人等一概发配边关垦边开荒服刑。此事关涉公主,然公主并不知情,至于新佛出世等詀言詀语,更乃无稽之谈,但公主一时判定不明,私匿逃僧,亦是大过,遂在议亲议贵之列根本之上,减等候之,暂剥夺册封,禁足不出。
顾曙半眯了眯眼,还是盯着那幅字:“宗室一旦沾了谋逆,你说是何罪?至公子只要发起三司会审,廷尉署、司隶校尉、御史中丞三部结合,殿下为凤也势卑矣。殿下恐怕不太懂的是,她已碍了至公子很多事。至公子则清楚,光殿下不敷为惧,但有多少人在打量着殿下的主张,那就不知了,你可知孙权那位至公主的汗青典故?”丁壶应道:“小人略晓得些,孙吴大帝暮年乃至薨逝以后,恰是这位公主搅得政局血雨腥风,激化二宫之争。不过公子若将殿下比那两位,怕也不当,毕竟那位公主是玩弄权谋的一等妙手,且有实权,而殿下,绝无此等才气。”顾曙道:“不错,殿下是比不过那位至公主,至公子真正在乎的是背后那双无形手。”他举步往烛台靠近了,举起晾好的字,似是想要烧去,却又放动手来,游移了一时半刻,终还是靠近烧了,火苗舔手,很快吞噬了那薄弱的宣纸,丁壶见状不由皱眉问道:“公子如何把字毁了?”顾曙一笑无谓道:“写的不好。”
凤凰五年临到绝顶之际, 忽产生僧众滥杀黎庶乃至打击公主府一事,禁宫内的天子在听过朱治的细禀以后,方惊出一身盗汗,天子突然认识到梵刹已然全备谋逆造反之力, 诚如当日成去非一早的表示。这此中意味不难设想, 为数浩繁的僧徒如安在不管出于经心策划或是临时起意的景况下竟可持械大开殛毙,且并不是起于一州一郡,而乃伊始便放肆于天子脚下,只要有人稍稍故意,趁此攻入禁宫,仿佛也驳诘事。英奴不能再细想,一阵后怕,往殿外踱了几步, 冷风才渐渐将那层汗意吹干, 身后内侍忙劝道:“今上,内里风寒,请保重贵体。”英奴再三思惟, 回身命令道:“去公主府, 宣殿下马上进宫。”
僧乱一事,马上交由三司会审。
“风急雪紧,唯恐梅伤,”他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屋门,轻叹道,“静观待变吧。”
“这不奇特,”顾曙重新执笔,淡淡一笑,“至公子手上的血还少么?该见血时,至公子绝对不会踌躇半分。不管此事是否真正与殿下有关,他同殿下都要势同水火了。”丁壶听到此处,顿起猎奇之心,谨慎扣问:“小人之前便传闻至公子同殿下失和,原是真的?”
就在殿下乘舆往禁宫赶去时,僧乱的动静走得缓慢, 纷繁传入建康的各个角落,顾府天然也不例外。长干里火光冲天之际, 顾曙于自家阁楼上已瞻望得清清楚楚, 丁壶探得细由返来时, 他正于暖阁挽袖临摹,丁壶却不急于回禀此事,而是将一封书牍递与顾曙,顾曙细心看了看封缄,方扯开来看。丁壶在一侧悄悄留意,见顾曙神采如平常般淡泊温暖,遂也只是叉手肃立,等待下文。
坐下四寂,谁也未曾推测成去非竟如此利落地驳了圣旨,上意不当,即便是封驳,也当由侍中出头,或是联名中书令,不过国朝政务实际由四位录尚书事大臣把持,成去非乃此中一员,勉强尚可为之。但如此不经参议,不经众议,他一人跳出,于天子来讲,不能不带有几分不敬,更加偶合的是,本日朝会,侍中同中书令两人齐齐因风寒乞假,四大重臣中,唯剩大司徒罢了,世人不由望向虞仲素,见他淡然处之,似并无出列说话之意,一时候便纷繁摆布相顾,低论起来。
“京畿重地,竟有几千人瞬息之间冒出反叛,我朝立国来,尚无此惊天骇闻,臣觉得此事不成不细查,当交由三司,今上轻描淡写杀几个头首,远不敷为慑,难保不留隐患;除此以外,殿下实在不能脱得了干系,私匿逃犯一事,除却臣,司隶校尉亦看得一清二楚,在场的也都看得一清二楚,此事定藏不得,传散出去,便是事关天家的大事。至于而后僧徒聚众起事,不出半个时候,便杀至公主府前,同殿下有无干系,臣觉得,一样当交由三司会审。是故,”成去非微微垂首,“臣不得不封驳今上旨意。”
“臣觉得今上的旨意,已非常清楚,惩办与怀柔兼具,并无封驳的事理。”
偏成去非所言不无因据,就在英奴无话可寻时,大司徒忽又启口道:“今上,此事确不宜操之过急,今上欲安抚百姓之心,固因今上仁慈圣明,然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了了,交由三司再定,更加安妥,还请今上再考虑。”顾曙离大司徒并不远,立即听出虞仲素的企图来,微微一笑,转而看向了坐上天子。
说话者乃一给事中,其他亦不乏附议者,英奴不消细看,也知这些人乃中等世家出身,许不乏忠心,但一定就不是独独针对乌衣巷四姓一等世家而来,这类事情,他见得惯,遂也不想再徒操心机理睬,虚应几句后,便当即重下旨意:
圣旨来得俄然,然乍闻之下,非常全括,让百官似无从挑嘴,成去非悄悄听完内侍宣旨,顿了半晌,出列道:
顾曙笑而不语,尽管运笔,丁壶便好似恍然大悟道:“看来至公子爱好随殿下而来的那位侍妾,怕也是真的了。”顾曙忽听他说出这一语,笔下微微一滞,纸上已写好“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几句,顿了半晌,方将剩下的“关关嘤嘤”补齐,丁壶留意到自家行动上的藐小窜改,只想是本身多嘴,或是自家对那至公子于男女私事上着意是不肯信的,遂忙改口问向别处:
“灵岩寺不过涓埃之微,统统皆按章程而来,由着他们查也查不到甚么,至公子要如何走下一步棋,那要看殿下,殿下既知杀人止损,定也清楚欲堵住至公子,需求有所表示,”他缓缓搁笔,静待那笔迹晾干,“殿下不是笨人,只是过分傲慢,她倘真故意机,便不会同至公子针锋相对,万事都非要搬上明面。她既非至公子的敌手,也低估至公子的为人,这一回,已然有干政乃至谋逆的怀疑,她如果服软,把该做的做了,又有今上太后,至公子不会将她如何,殿下如果一意孤行,”顾曙哼笑一声,“今上太后一定保得住她。”
丁壶非常吃惊:“公子的意义是,至公子连殿下也要……”
“公子,此事会不会连累到灵岩寺……”他不无焦炙,顾曙既云那二人要势同水火,依至公子本性,指不定便要弄得天翻地覆,殿下那边藏有多少内幕,丁壶是听顾曙蜻蜓点水提过的,亦暗自纳罕这位公主的赀财之巨,远超人所想,然殿下同高僧宝刹来往甚密,这此中又不无大司徒牵线搭桥,那么大司徒定也知殿下秘闻。至于此事是否也牵涉大司徒,便不得而知了。他记得殿下虽罕见现身,但一样是大司徒的座上宾。而至公子本就意在图人图田,目睹罢佛即将扫尾,殿下那边仍然了无动静,此当口且又闹出这么一折戏来,莫说是至公子,便是天子,也不成轻视此乱,丁壶胡乱想东想西,独一担忧处不过灵岩寺,寺中留下的皆是自产业日所布,留不住的,顾曙也早做安排,现在怕就怕在至公子身上。顾曙见他一脸愁色,笑道:
英奴沉默,垂垂明白此中意味,半晌方道:“既如此,尔等先写份奏疏吧。”事情如此敏捷间便换了风向,天子同录尚书事重臣的一来一往间,遽然落于下风,也终有人不平则鸣:
他顺势褪下衣袖,翻开窗子看望两眼,夜雪摇,朔风荡,皆前仆后继飞入闲庭,无数枯枝沉默如常,梅树上悬着胭脂一样的花朵,轰轰烈烈开在夜色里,顾曙遂朝丁壶打了个眼色,丁壶会心,将屏风上挂着的大氅取下给他,顾曙穿戴整齐,才持一盏玻璃长灯含笑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