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二二六章
成去非悄悄道:“但是琬宁的事?”蒋北溟神采一变,继而觉悟道:“至公子原早就晓得了,”他低了低头,似在追思,“家父曾被阮先生于武川镇所救,阮女人实乃阮家少夫人拜托,是故双亲才冒险将女人救下,报阮家之恩罢了,至于厥后送入宫中,不过为安然计,而女人随殿下去了乌衣巷,则不是双亲所能料,现在女人既得至公子照拂,我早一步见到阮家人,也有一番交代了。”
成去非见他神采凝重,点头道:“请说。”
成去非低声问道:“可另有放心不下的事情,我定当竭力驰驱。”蒋北溟终不无悲怆道:“路乃我一人所选,同我父母妻儿俱无干系,还望至公子……”他这平生于人前即便勉强责备,也要姿势都雅,现在想到老父老母娇妻冲弱,只觉心如刀割,情难自禁,成去非不待他说完,已道:“我承诺你。”蒋北溟一行浊泪终顺着眼角细纹洒落下来,连声道了几个“谢”字,却仍提着精力道:
此次并不如上一次见顾未明那般需办理有司, 穿门过户,但吴冷西仍谨慎起见,以罪人昏死,尚未结案为由将其转移到一极鲜做监狱的隐蔽处, 即便过后见怪, 倒不至于重罚。现在见他浑身血污伤痕,四下肿胀不堪,竟无从动手打理,因晓得此人平日里惯于清清爽爽,遂勉强为他稍把头面弄洁净几分,又将那桎梏卸去。未几时,成去非已到,乍然瞧见蒋北溟这番模样, 不由失语。而蒋北溟虽衰弱不堪, 仍挣扎欲要端端方正见礼,吴冷西不忍看他如此辛苦,本欲搀扶, 成去非却扬手禁止了, 待蒋北溟艰巨膜拜结束,方托他手道:“委曲你了。”
“本日天子亲鞫,某深知认罪与否,都将难逃一死,某请至公子至此囹圄,实乃有些事情尚未说清,不想抱憾,这类处所至公子本不该来,就当是某的不情之请罢。”他一席话如许安静,如此不矜不盈的姿势,乃至还转化为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只是身上的伤口早因方才行动牵动撕扯而渐渐排泄鲜血,他的双手因剧痛而微微不止颤抖,他的面色惨白如许,成去非亦早看出端倪,却不肯点破,他要的面子与庄严,是成去非现下独一给赐与的,无金银之华彩,无珠玉之连城,却于面前罪人来讲,已是弥足贵重。
仿佛再无事由可说,成去非缓缓道:“你另有其他未了心愿么?”
成去非冷静看他半晌,不再接言,只道:“少鹏请说第二事罢。”蒋北溟微浅笑道:“第二事,是觉得至公子解惑矣。”他坐姿仍如许端方,却恰是用拿如许苦痛换来,但是既是平生最后一次,便无谓忍与不忍。
他的亏欠,尽在于此。
身份上乃云泥天下的两人俱是很久方缓缓起家,蒋北溟虽已满额豆大的汗,但还是含泪笑道:“自古以来,多少人乃伏恨而死,某则无憾矣!”
“我会好生待她。”成去非点头道,“她已入了我立室户籍,是我立室的人。”蒋北溟不由吃惊抬首看了当作去非,半日颤声道:“谢至公子,蒋家从不肯欠人债,百年后双亲再见阮氏一族,亦无愧矣。”
成去非听至此,心头只觉热血滚烫,却又异化无穷寒意,他并非舆情所传生就一双识人慧目,面前人,他便未能看得清楚。
“取而代之。”
自本月十三朝堂请辞始, 成去非赋闲居家整半月,其间动静来源不出吴、虞二人, 不成谓不担忧, 此时会晤, 一时竟不知从那边提及。蒋北溟则看向吴冷西率先启口道:“罪人有些话想同至公子说,烦请吴大人网开一面。”
罪人拼劲尽力,不顾浑身各处涌出的汩汩鲜血,再次蒲伏于地,顿首泣道:“蒋某此生过去,入不得史册,至公子如不肯新换日月,青史不成灰,如刀如剑,又该如何誊写您?无人会感念至公子之功之心,亦无人肯去切磋至公子一腔热诚抱负!至公子莫非不知,愈今后,至公子的路实在是愈窄,坊间有鄙谚,船大难掉头,翻遍史册,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您别无挑选!请至公子以百姓为念,以江山为念,千万莫存妇人之仁!只要您,配得上这无边陲土,配得上这亿万黎庶。”
“至公子,您可知,偶然公道并不在民气,只因并无公道可言……”蒋北溟不忍再言,余下的话再无下文,就在现在,外头忽闪进一人影,原是慎重,满脸急色闯了出去:
“某所言其一,在于家赀,我从并州来前,将统统事件都交代随我多年的哑仆安叔,请至公子过后找到安叔,安叔自将统统托付于至公子。我不能再为至公子添半丝半缕,亦不能再为国朝边陲尽微薄之力,唯有将身后事安设安妥,不敢连累至公子。”他忽悄悄笑了,“请至公子放心,他们抄家抄不出多少东西来。”
“至公子,快随下官走,司隶校尉领旨率一众金吾卫又折了返来,围起了廷尉狱,要送犯人改押建康南狱!”
事到现在,成去非既能立于其间,勿用想,自是吴冷西一手安插,蒋北溟不是不知,吴冷西便掉头看了当作去非,略一躬身转脸去了。
成去非眉间公然跳了两跳,转过身去:“我承诺你的事自会信守信誉,这话,我当你从未说过。”蒋北溟却仍要对峙说下去,望着烛光下他矗立背影道:“至公子!某知至公子所踌躇为何,至公子是不为也,并不是不能,至公子不忍心置天下深陷风尘争乱,内斗耗国,可您,恰是结束这倒置次序的最好人选,至公子倘至心胸万民,更该狠一时之心,重整乾坤,以造承平乱世,成一代雄主垂范百代!”
成去非已晓得他话中所指,半晌失语,蒋北溟家赀之数,他并不清楚,然统统托付于己,还是让即便早见惯风波如乌衣巷至公子者公开动容,很久方道:“少鹏,不至于此,我自当极力调停,只要你概不相认……”
蒋北溟寂静思惟半晌,道:“某另有几句昏言昏语,却也是发自肺腑,请至公子折节听之,有僭越处,也请至公子将此当作临死之人,其言也善罢。”
“少鹏兄,”他换了自发得可弥补一二的称呼,却让蒋北溟一怔,“你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情意,事已至此,我唯有代并州将士生民,”成去非顿了一顿,“另有我本身,谢过少鹏兄。”言罢站起家来,仔细心细清算了高低衣裳,对着蒋北溟规规整整拱手躬身下拜。蒋北溟眼中忽就涌上了泪,却不再偏避,也只是忍痛跪正身子,深深叩拜下去。
痛玉不痛身,乌衣巷的至公子到底是要抱璞求所归么?天道宁论?蒋北溟不由缓缓抬首谛视着那好久鹄立不动的身影,翘首等着回应,成去非则阖目低声感喟道:“少鹏兄,你这是哪门子墨客意气?此番言语,本不该出自你口。我说了,这些话,我当你未说过。”
“至公子勿要自责,统统皆蒋某自找,自甘,怪不得任何人,我亦深知,此般功名,不是功名,我这类人哪有资格入史,即便入了,也因罪一笔带过,不过为颂圣主之明。”蒋北溟眼底渐染一抹苦楚,抬头喃喃道,“这般结局,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未曾想,来得太早了些,再给我多些光阴,许我能为至公子,为并州生民做的再多些……”
“并州大捷后犒劳一事,我已相认。”蒋北溟罕见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一事,并州送来了人证物证,即便我不相认,也无事于补。不过某已言明,此事,纯粹出于某一片热诚,绝无他图。某也只此一事相认,至公子,天子所图,不过两样,一为您,二为顺势抄没某产业,而江此事抖落者,却只要一样,便是至公子您。盖因天子亦怕倘真逼紧并州,边疆兵变未曾可知,天子真意尚未到要闹出兵变的地步,只需能稍灭并州气势,尽得某毕生所积足矣。天子杀心既起,即便某这一回得以逃离,终逃不得一世,蒋北溟不肯成至公子累坠,至于此事背后推出者为何人,想必至公子定已有所发觉,也必将有所防备,既如此,某也算死得其所。”
“吾敬至公子之才,吾惜至公子之时,吾惟愿至公子今后机会成熟,”蒋北溟忽深深躬身作揖下去,一字一顿重重叩在成去非心房之上:
“蒋家世代经商,我一出世,便必定此生与功名无缘,蒋家即便富有四海,但是在世人眼中,同那秦淮两岸的教坊女并无两样。”他眉眼中语气中皆无半分自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之事,“我认命,好生做着我的买卖,严守朝廷的法度;可我又不肯认命,我不信,这人间,唯宦途可建功名,建康各处魑魅魍魉,是故我情愿跟从至公子,留在西北,我深知至公子一定如此看我,并州将士一定如此看我,我本也有所犹疑,有所松弛,但经并州烽火流浪,我想通了一事,那便是我本身如此看我足矣,至公子如何看我同至公子为天下百姓计并无关联,我不必庸人自扰,”他忽冲成去非笑了一笑,“却要自作多情,至公子肯选蒋某,约莫也是觉蒋某有可取之处?”成去非早听得心底苦涩,渐渐摇首:“我忸捏。”
“有一事,蒋家坦白至公子多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