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一）

东华也低头饮了口茶，迷谷此人他模糊记得，仿佛是凤九身边陪侍的一个地仙，看来她是认错了人，青缇是谁，却向来没有传闻过。

凤九静了半晌，被半塘的白莲触发了一点感触，转着茶杯有些唏嘘：“他们说这芬陀利池里的白莲满是民气所化，我们识得的人里头虽没几个凡人，不过你说啊迷谷，像青缇阿谁模样的，是不是就有自个儿的白莲花？”仿佛是想了一想：“如果有的话，你说会是哪一朵？”又老成地叹了口气：“他那样的人。”配着这声感喟饮了口茶。

但所谓的“没几个神仙”里，并不包含新嫁上天的白浅上神。

两人就这么坐着，相顾无言，委实难堪，少时，凤九一杯水喝得见底，伸手握住茶壶柄，做出一副要给本身添茶的平常模样，东华抬眼一撇，正瞧见茶杯不知如何歪了一歪，刚倒满的一杯热茶正正地洒在她水红色的衣衿上，烙出锅贴大一个印儿。

以洁净崇高著称的九重天一时式微下几个平静地，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算是仅存的硕果之一。约莫因池子就建在东华的寝宫太晨宫中间，也没几个神仙敢近前叨扰。

东华点了点头，算是承了她这个说话，固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那生硬一笑里头实在难以看出这个喜不自胜。还抬手给她续了杯凉水。

微有洁癖的青衣神君一张脸，略有些发青。

东华撑着腮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半空的花盆，垂眼看向席上的始作俑者。

虽被天君三催四请地请出太晨宫为太半夜华迎亲，但他对这桩事，实在并不如何上心。理所当然地，也就不如何记得往生海上浮浪而来的少女，和她那一把清似初春细雨的好嗓子。也记不得那把好嗓子死力绷着笑，问一旁的司命：“那钟壶山上的甚么甚么秦姬，真的喜好我小叔啊？”

白浅一本端庄，语重心长：“娘亲听闻你父君十来岁就会背《大萨遮尼乾子所说经》，还会背《胜思惟梵天所问经》，还会背《底喱三味耶不动尊威怒王使者念诵法》，却如何把你惯得如许，已经五百多岁了，连个《慧琳音义》也背不好，当然……背不好也不是甚么大事吧，但终归你不能让娘亲和父君丢脸么。”

正欲搁下杯子起家，抬眼却瞟见殿门口不知何时呈现了一盆俱苏摩花。嫩黄色的花簇背面，模糊躲了个白衣的少女，正低头猫腰状，一手拎着裙子一手拎着花盆，歪倾斜斜地贴着墙角柱子沿，企图不引发任何人重视地，一点一点地朝送亲那几桌席面挪畴昔。

东华帝君闭世太晨宫太悠长，年青的神仙们没甚么机遇明白他的毒舌，但老一辈的神仙们却没几个敢忘了，帝君固然一贯话少，可说出来的话同他手中的剑，锋利程度几近没两样的。

碧色的池水浮起朵朵睡莲，花盏连缀至无穷处，似洁白的云絮暗绣了一层莲斑纹。

东华抬脚持续往前走：“甚么东西，没传闻过。”少年一口气没出来，当场就气晕了畴昔。

宴是小宴，并无过量讲究，二人酬酢一阵退席。

白浅以十四万岁的高龄嫁给夜华，一贯觉得本身这个亲结得最是适时，不免不时拿本身的标准计算旁人，一番衡量，感觉凤九三万多岁的年纪实在幼齿，非常分歧适谈婚论嫁，但受凤九她爹、她哥哥白奕所托，又不好推让，只得昧着知己给她办了。

少年年青气盛，被礼服在地仍破口痛骂，意欲激将。

东华真正对凤九有一些实在的印象，是在夜华的婚宴上。

台上舞姬一曲舞罢，白衣少女一起磕磕碰碰，终究移到送亲席的一处空位上，探出头谨慎地四下瞧瞧，瞅准了无人重视，极快速地从俱苏摩花背面钻出来，趁着世人眺望云台喝采的间歇，一边一派平静地坐下来若无其事地鼓掌喝采，一边勾着脚将身后的俱苏摩花绊倒往长几底下踢了踢。

托盘里格式松散，布了把东陵玉的酒壶并好几道浓艳菜肴。

东华听了她这声存候，抬眼打量她一阵，道了声坐，待她垂着头踱过来坐了，端着茶盖浮了浮手里的茶叶，不紧不慢隧道：“你见着我，很吃惊？”

许是回过神来，凤九的脸上缓缓地牵出一个笑，固然有些不大天然，倒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笑，客气疏离地先他开口，客气疏离地请了一声安：“不知帝君在此，非常怠慢，青丘凤九，见过帝君。”

当时，他对她是没甚么印象的。太晨宫里避世万年的尊神，能引得他重视一二的，唯有四时之错行，日月之代明，造化之劫功。

青衣神君的脸青得要紫了。

凤九咬着筷子伸出指甲刮了刮，没刮洁净，撸起袖子一抹，洁净了。

东华苗条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盖上，亮晶晶的阳光底下，连指尖都在莹莹地发着光。没甚么情感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沾满酱汁的衣袖上，缓缓移上去，看到她粉里透着红的一张脸此时呛咳得绯红，几近跟喜善天的红叶树一个色彩。

知礼的青衣神君看着她发楞。

东华收了棋摊子路过，少年号令得更加短长，嚷甚么传闻天族一贯以讲品德著称，想不到本日一见倒是如此做派，东华若另有点品德知己便该站出来和本身一对一打一场，而不是由动部下人以多欺少……

最后一脚踢得太生猛，不利的俱苏摩花连同花盆一道，擦着桌子腿直直飞出去，穿过舞姬云集的高台，定定砸向一念之差没来得及起家离席的东华。

天族太子的大婚，娶的又是四海八荒都要尊一声姑姑的白浅上神，天然不比旁人。天上神仙共分九品，除天族之人，有幸入宴者不过五品之上的十来位真皇、真人并二三十来位灵仙。

他手指搭在石桌上，目不转睛瞧着她。

但本日大师都打错了算盘。东华不但出了宫，出来的间隔另有点近。就在布好的小宴五十步开外，被一棵疏松的垂柳挡着，脚下搁了管紫青竹的鱼竿，脸上则搭了本经卷，安然地躺在竹椅里一边垂钓一边闭目养神。

青衣神君递丝巾的手僵在半空中。

四月十七，天风和暖，白浅上神帮侄女儿凤九安排的两台相亲小宴，就正正地安插在芬陀利池的水池边儿上。

庆云殿中住的是白浅同夜华的心肝儿，人称糯米团子的小天孙阿离。

嘴角还沾着一块酱汁。

当时东华正在不远的荷塘本身跟本身下棋。

相传魔族的少主恶劣，在太古史经上传闻东华的战名，那一年勇闯九重天意欲找东华单挑。成果刚潜进太晨宫就被伏在四周八方的陪侍抓获。

“登峰造极”四个字还压在舌尖式微地，坐在劈面的凤九已经风卷残云地处理完一整盘酱肘子，一边用竹筷刮盘子里最后一点酱汁，一边打着嗝问：“也是甚么？”

东华端着棋盒，走畴昔又退返来两步，问地上的少年：“你说，道……甚么？”

天上小宴自陈端方，一贯是人手一只托盘，布同一例菜色，按分歧的品阶配分歧的酒品。

而一身喜服的夜华君夙来是酒量浅，彻夜更是特别地浅，酒还没过三巡，已由小仙官吃力地掺回了洗梧宫。固然东华见得，这位仿佛下一刻便要醉得人事不省的太子，他行走之间的行动倒还很有些章法。

凤九正老太太似地捧着个茶杯发楞，听到背后轻缓的脚步声，觉得来人是克日更加老妈子的迷谷，回神搭话：“如何这么早就来了，担忧我和他们大打脱手么，”往中间让了让：“姑姑克日的口味更加奇特了，挑的这两个瞧着都病秧子似的，我都不忍心使拳头揍他们，随便诓了诓将二位细弱的大神诓走了，可累得我不轻。”抱着茶又顿了一顿：“你临时陪我坐一坐，好久没有在此地看过日升日落，竟另有些记念。”

始作俑者愣了一瞬，反应敏捷地立即别过甚，诚心而不失严厉地问身边一个穿褐衣的男神仙：“迷谷你如何这么奸刁呀，如何能随便把花盆踢到别人的脑门上去呢？”

他撑着腮，深思她下一步是不是遁走的筹算，公然见她三两下拂了拂身前的阿谁水印儿，料想当中地没有拂得开，就有些难堪地、恭敬地、谦谨地、客气疏离地又难掩高兴地，同他请辞：“啊，一时不慎手滑，乱了仪容，且容凤九先行辞职，他日再同帝君就教佛理道法。”

那二位前脚刚踏出紫清殿不久，几位真皇也接踵寻着起因一一遁了，一时，宴上拘束氛围活络很多。东华转着已空的酒杯，亦筹算离席，好让上面凝神端坐的小神仙们松一口气安闲痛饮。

这一代的天君好拿架子，不管何种宴会，一贯酒过三巡便要寻不堪酒力的借口离席，即便亲孙子的婚宴，也没有破这个先例。

一个时候不到连吃两大盘酱肘子，凤九有些撑，握了杯茶背对着芬陀利池，一边赏识太晨宫的严肃光辉，一边消食。东华那处有两条小鱼中计，手中的经籍也七七八八地翻到了最后一页，抬眼看日头越来越毒，收了书起家回宫，天然地路过池旁小宴。

宴后，东华身边陪侍的仙官奉告他，这一身白衣头簪白花的少女，叫做凤九，就是青丘那位年纪轻简便承君位的小帝姬。

众仙惊呼一声，花盆停在东华额头三寸处。

夜华的大婚前前后后热烈了七日。

紫清殿里霞光亮明，宴已行了大半。

他本来只是兴之所至，看她坐在此处一派懒惰地瞅着十三天的日出瞅得津津有味，觉得这个位置会觉出甚么分歧的风景，又听她请他坐，是以这么坐了一坐。此时却俄然真正感觉风趣，想她倒会演戏，或许觉得他也是来相亲，又碍于他身份，不能像前两位那样随便地打发，以是自作聪明地使出这么一招苦肉计来，不吝将本身泼湿了寻借口遁走，那茶水泼在她衣衿上还在冒烟，可见是滚的，难为她真是狠心下了一番血本。

七日以后，又是由连宋君亲手筹划、一甲子才得一循环的千花盛典开典，是以，很多本来被请上天赴婚宴的神仙便干脆暂居下来没走。

东华靠着扶臂，找了个更加舒坦的姿式又重新坐回紫金座上。

且是两个相亲工具，前后两场。

凤九吃完早餐，喝了个早茶，一起磨磨蹭蹭地来到一十三天。

凤九实在不大识得这位神君，只知是天族某个旁支的少主，清修于某一处凡世的某一座仙山，性子开朗，人又和蔼。要说有甚么缺点，就是微有点洁癖，且见不得人不知礼、不守时。为此，她特地早退了起码一个半时候。

可巧竹筷上两滴酱汁滴下来，落在石桌上。

没藏好，又踢了踢。

小宴旁已施施然坐了位摇着扇子的青衣神君，见着她徐行而来，啪一声收起扇子，弯着眼角笑了笑。

判定抬起袖子往嘴角一抹。瞬息，红色的衣袖上印下一道了了的油脂。

凤九举着镜子又细心照了照，照完后若无其事地揣进袖中，约莫手上本有些油腻，紫檀木的镜身上还留着好几个油指印。

厥后有一天，当太晨宫里的菩提往生开遍全部宫围，簇拥的花盏似浮云般蔓过墙头时，东华想起第一次见到凤九。

青衣神君收起扇子找话题：“可真是巧，小仙的家属在上古时管的恰是神族礼节补葺，此前有听白浅上神谈及，凤九殿下于礼节一途的成就也是……”

东华停下脚步，从善如流地回声坐了，就坐在她的身后，将石桌上尚未收走的两个茶壶遴选一番，顺手倒了杯凉茶润嗓。

东华挪开脸上的经籍，看到凤九挥动着竹筷依依不舍告别，一双敞亮的眼睛里却无半分不舍情感，反而深藏戏谑笑意，声音柔得几近是掐住嗓子：“ 那他日再叙，可别让人家等太久哟~~~~” 直到青衣神君远远消逝在视野里，才含着丝笑，慢悠悠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绣着雨时花的白巾帕，安闲地擦了擦手，顺带理了理方才蹭着石桌被压出褶痕来的袖子。

众神的目光亦跟着东华齐齐聚过来。

白莲暗香逐风而来，他抬起视线，递过一只巨大的瓷壶，慢悠悠地：“仅一杯茶算得甚么，用这个，方才过我手时，已将水凉了，再往身上倒一倒，才真合法得上乱了仪容。”

也许两百年间这等场合见地很多了，青丘的凤九殿下打建议人来可谓行云流水游刃有馀，第二位前来相亲的神君也是一起兴趣勃勃前来，一起落花流水分开，唯留石桌上一应狼籍的杯盏，映着日光一派油光闪闪。

克日天上热烈，没甚么合适的处所可顺其天然地摆一场低调的相亲宴，传闻东华帝君长居太晨宫，普通可贵出一趟宫门，即便在太晨宫前杀人放火也没甚么人来管，白浅考虑半日，心安理得地将宴席安排到了太晨宫中间的芬陀利池旁。

糯米团子很有事理地嘟着嘴辩驳：“阿离也不想的啊，但是阿离在聪明这一项上面，遗传的是娘亲而不是父君啊！”

两人对视好半天，黑着脸的青衣神君哑着嗓子道：“殿下慢用，小仙另有些要事，先行一步，他日再同殿下小叙。”话落地几近是用跑的仓惶而去。

顿了顿：“啊，真的有东西。”

待白浅转了目光同糯米团子算账，不知怎的，她就俄然想起了东华将魔族少主气晕的那则传闻。端着茶杯又喝了口茶，眼中不由自主地就带了一点笑意，低头瞧着身上的白衣，笑意淡了淡，抬手拂了拂落在袖子上的一根发丝儿。

东华被那几声轻微的酬酢扰了平静，抬手拾起盖在脸上的经册，隔着花痕树影，正瞧见五十步开外，凤九微微偏着头，皱眉瞪着面前的扇形漆木托盘。

树影映下来，凤九两条腿搭在湖堤上，声音含混隧道：“半月前，西海的苏陌叶邀小叔喝酒，我赖着去了，腾云时恰好路子阿谁凡世。”停了一会儿，才道：“本来瑨朝早已经毁灭，就在青缇故去后的第七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道：“我早感觉这个朝代的命数不会太悠长。”唏嘘地叹了一声转头添茶，嘴里还嘟囔道：“话说苏陌叶新制的阿谁茶，叫甚么来着，哦，碧浮春，倒还真是不错，转头你给我做个竹箩，下次再去西海我……”一昂首，前面的话尽数咽在喉中，咽得狠了，带得天翻地覆一阵呛咳，咳完了保持着阿谁要添茶的姿式，半晌没有说得出甚么话。

还是没藏好，再踢了踢。

凤九扑哧一口茶喷出来，白浅眯着眼睛意味深长看向她，她一边辛苦地憋笑一边从速摆手解释：“没别的意义，比来消化体系不太好，你们持续，持续。”

“……”

凤九从袖子里取出面小镜子，一面翻开一面自言自语：“我脸上有东西？”

少年咬着牙：“品德！”又重重夸大：“我说品德！”

她方才踱步过来还算是进退得宜，此时却像真是受了一场惊，非常惊奇地昂首，嘴唇动了动，还是客气疏离的一个笑：“头回面见帝君，喜不自胜，倒让帝君见笑了。”

一身明黄的小天孙就坐在她娘亲跟前，见着大人们坐椅子都能够双脚着地四平八稳，他却只能悬在半空，卯足了劲儿想要把脚够到地上，但个子太小，椅子又太高，呲着牙尽力了半天连个脚尖也没够着，悻悻作罢，正低头沮丧地耷拉着个小脑袋听她娘亲训话。

人生的烦恼就如同这头发丝取之不尽，件件都去计算也不是她的行事。她漫无边沿地回想，算起来光阴如水已过了两千七百年，这其间产生了太多的事，很多记得，很多畴前记得却不如何情愿主动想起，一来二去记得的也变得不记得了。避世青丘的两百多年算不上甚么平静，但这两百年里倒是很可贵再想起东华，来到九重天，倒是昂首不见低头见。看东华的模样，并未将她认出来，她至心肠感觉这也没甚么不好。她同东华，应的是那句佛语，说不得。说不得，多说是错，说多是劫。

凤九是三天后想起的这个典故，彼时她正陪坐在庆云殿中，看她姑姑如何教养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