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无人忏悔(2)
“厥后我们走向广漠六合了！”细弱女人扬起双手说，“我们四个，两个去了陕西，两个去了河南，都是最偏僻最贫困的处所。刚去的时候还意气风发呢，可日子久了，干完一天的农活，累得连衣服都洗不动；躺在漏雨的草屋里，听着远处的狼叫，渐渐从梦里回到实际。我们待在穷乡僻壤里，真是叫每天不语，叫地地不该啊。”
肥大女人流着泪长叹一声，“厥后回城了，可返来又如何样呢？还是一无统统，返来的知青日子都不好过，而我们如许的人最次的事情都找不到，没有事情没有钱没有前程，甚么都没有了。”
“你觉得我们不敢来？”细弱女人挑衅似的问道。
大凤对这答复已经很对劲，又埋头做起针线活儿来。但叶文洁却心境起伏，她放下书，躺到暖和的炕面上，微闭着双眼，在设想中隐去这间小屋四周的全部宇宙，就像油灯将小屋中的大部分隐没于黑暗中一样。然后，她将大凤心中的宇宙置换过来。这时，夜空是一个玄色的庞大球面，大小恰好把天下扣在此中，球面上镶着无数的星星，晶莹地发着银光，每个都不比床边旧木桌上的那面圆镜子大。天下是平的，向各个方向延长到很远很远，但老是有边的。这个大平面上充满了大兴安岭如许的山脉，也充满了丛林，林间装点着一个个像齐家屯一样的村落……这个玩具盒般的宇宙令她感到分外温馨，垂垂地这宇宙由设想变成了梦境。
“那你是筹办听我们忏悔了？”细弱女人问。
叶文洁很安静空中对这统统，没有冲动和镇静。她对内里的天下不感兴趣，甘愿一向在僻静的红岸基地待下去，但为了孩子的教诲，她还是分开了本觉得要度过平生的红岸基地，返回了母校。
独臂女人呆呆地看着空中说：“偶然，在荒山小径上，碰到了昔日的红卫兵战友，或是武斗中的仇敌，两边相互看看，一样的衣衫褴褛，一样的浑身灰尘和牛粪，相视无语啊。”
叶文洁多方查访当年打死父亲的那四个红卫兵，竟然查到了她们中的三个。这三小我都是返城知青，现在她们都没有事情。叶文洁得知她们的地点后，别离给她们写了一封简朴的信，约她们到当年父亲遇害的操场上谈谈。
“唐红静，”细弱女人盯着叶文洁说，“就是阿谁朝你父亲的头抽了最要命一皮带的女孩儿，在黄河中淹死了。大水把队里的羊冲走了几只，队支书就冲知青们喊：反动小将们，磨练你们的时候到了！因而，红静就和别的三个知青跳下河去捞羊，当时还是凌汛，水面上还浮着一层冰呢！四小我全死了，谁知是淹死的还是冻死的。见到他们尸首的时候……我……我他妈说不下去了……”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那件究竟在太严峻了，却由她一小我静悄悄地做完，这就产生了一种不实在的感受。跟着时候的流逝，这类虚幻感越来越激烈，那件事越来越像本身的幻觉，像一场梦。太阳真的能够放大电波吗？她真的把太阳作为天线，向宇宙中发射过人类文明的信息吗？真的收到过外星文明的信息吗？她叛变整小我类文明的阿谁赤色凌晨真的存在过？另有那一次行刺……
这是猖獗的闭幕吗？科学和明智开端回归了？叶文洁不止一次地问本身。
回到母校一段时候后，叶文洁带着冬冬去了母亲绍琳那边。丈夫惨身后，绍琳很快从精力庞杂中规复过来，持续在政治夹缝中求保存。她紧跟情势高喊标语，终究获得了一点报偿，在厥后的“复课闹反动”中重新走上了讲台。但这时，绍琳却做出了一件出人料想的事，与一名受毒害的教诲部高干结了婚，当时那名高干还在干校住“牛棚”劳改中。对此绍琳有本身的沉思熟虑，她内心清楚，社会上的混乱不成能悠长，目前这帮夺权的年青造反派底子没有办理国度的经历，现在靠边站和受毒害的这批老干部迟早还是要下台在朝的。厥后的究竟证明她此次打赌是精确的，“文革”还没有结束，她的丈夫已经部分规复了职位，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敏捷升到了副部级。绍琳凭着这个背景，在这知识分子重新获得礼遇的时候，很快青云直上。在成为科学院学部委员以后，她很聪明地调离了本来的黉舍，很快升为另一所名牌大学的副校长。
“那谁对我们忏悔呢？”一向沉默的独臂女人说。
“听到了吗？是汗青！是汗青了！”细弱女人镇静地对叶文洁挥着一只大手说，“现在是新期间了，谁还会记得我们，拿我们当回事儿？大师很快就会忘洁净的！”
叶文洁的第一印象就是，与当年的整齐齐截比拟，她们之间的差别变大了。此中的一人变得很肥大，当年的衣服穿在身上竟然另有些大了，她的背有些弯，头发发黄，已显出一丝老态；另一名却变得非常细弱，那身衣服套在她粗笨的身材上扣不上扣子，她头发蓬乱，脸黑黑的，明显已被艰巨的糊口磨去了统统女性的精美，只剩下卤莽和麻痹了；第三个女人身上倒另有些年青时的影子，但她的一只袖管是空的，走路时荡来荡去。
“你们不该忏悔吗？”
走出深山，叶文洁充满了春季的感受，“文革”的隆冬确切结束了，统统都在复苏当中。固然大难方才结束，举目望去一片废墟，无数人在冷静地舔着本身的伤口，但在人们眼中，将来新糊口的曙光已经闪现。大学中呈现了带着孩子的门生，书店中文学名著被抢购一空，工厂中的技术改革成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情，科学研讨更是被罩上了一层崇高的光环。科学和技术一时成了翻开将来之门的独一钥匙，人们像小门生那样朴拙地靠近科学，他们的斗争虽是天真的，但也是脚结壮地的。在第一次天下科学大会上，郭沫若宣布科学的春季到来了。
晚餐后，绍琳和丈夫送叶文洁和孩子走了很远，副部长说要和叶文洁说句话，绍琳就先归去了。这时，副部长的神采一刹时由暖和的浅笑变得冷若冰霜，像不耐烦地扯下一副面具，他说：
“您没资格谈我的父亲，”叶文洁愤恚地说，“这是我和母亲间的事，与别人无关。”
落日给叶文洁肥胖的身躯投下长长的影子。在她的心灵中，对社会方才呈现的一点但愿像骄阳下的露水般蒸发了，对本身已经做出的超等叛变的那一丝思疑也消逝得无影无踪，将宇宙间更高档的文明引入人类天下，终究成为叶文洁果断不移的抱负。
直到分开红岸基地，叶文洁再也没有收到来自三体天下的动静。她晓得，要想收到阿谁天下对她那条信息的答复，起码要等八年，何况她分开了基地后，已经不具有领受外星复书的前提了。
“今后欢迎你带孩子常来，但有一条，不要来究查汗青旧账。对于你父亲的死，你母亲没有任务，她也是受害者。倒是你父亲这小我，对本身那些信心的固执有些变态了，一条道走到黑，丢弃了对家庭的任务，让你们母女受了这么多的苦。”
“我是说从精力上。”
三个老红卫兵走到叶文洁面前，面对着她站成了一排――当年，她们也是如许面对叶哲泰的――试图再现那早已忘怀的庄严，但她们当年那妖怪般的精力量力明显已荡然无存。肥大女人的脸上有一种老鼠的神采，细弱女人的脸上只要麻痹，独臂女人的两眼望着天空。
三个老红卫兵走了，把叶文洁一小我留在操场上，十多年前阿谁阴雨霏霏的下午，她也是如许孤傲地站在这里，看着死去的父亲。阿谁老红卫兵最后的一句话在她脑海中不断地反响着……
叶文洁见到的母亲，是一名保养得很好的知识女性形象，涓滴没有畴昔受磨难的陈迹。她热忱地欢迎了叶文洁母女，体贴肠扣问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赞叹冬冬是多么的聪明敬爱，详确入微地对做饭的保母交代叶文洁喜好吃的菜……这统统都做得那么得体，那么谙练，那么恰到好处。但叶文洁清楚地感遭到她们之间的隔阂，她们谨慎地避开敏感的话题，没有谈到叶文洁的父亲。
杨冬出世后，在红岸基地，时候在严峻和安静中又畴昔了两年多。这时，叶文洁接到了告诉，她和父亲的案件都被完整昭雪；不久以后又收到了母校的信，说她能够立即归去事情。与信同来的另有一大笔汇款，这是父亲落实政策后补发的人为。在基地集会上，带领终究称她为叶文洁同道了。
这天下午下课后，叶文洁在操场上等着她们。她并没有抱多大但愿，几近必定她们是不会来的，但在商定的时候，三个老红卫兵来了。
叶文洁完整无语了。
叶文洁试着在事情中麻痹本身，以便忘记畴昔――她竟然几近胜利了，一种奇特的自我庇护本能使她不再回想旧事，不再想起她与外星文明曾经有过的联络，日子就如许在安静中一每天畴昔。
叶文洁转头看，在那座带院子的高干小楼上，绍琳正撩开窗帘的一角向这边偷窥。叶文洁无言地抱起冬冬走了，今后再也没有归去过。
叶文洁并没有甚么复仇的筹算。在红岸基地的阿谁朝阳初升的凌晨，她已向包含她们在内的全人类复了仇，她只想听到这些凶手的忏悔，看到哪怕是一点点人道的复归。
“确切与我无关，”绍琳的丈夫冷冷地点点头，“我是在传达你母亲的意义。”
“已经告结束，你应当传闻过的。”肥大女人说，她的声音尖尖的，仿佛时候都带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惊骇。
“我感觉我们应当见见面，畴昔的事情总该有个告终的。”叶文洁说。
叶文洁远远就认出了那三小我，因为她们都穿戴现在已经很少见的绿戎服。走近后，她发明这很能够就是她们当年在攻讦会上穿的那身衣服，衣服都已洗得发白，有显眼的补丁。但除此以外，这三个三十摆布的女人与当年那三名英姿飒爽的红卫兵已没有任何类似之处了，从她们身上消逝的，除了芳华，明显另有更多的东西。
细弱女人说：“我们四小我中，有三个在清华附中的那张大字报上签过名，从大串连、大检阅到大武斗，从‘一司’、‘二司’、‘三司’到‘联动’、‘西纠’、‘东纠’，再到‘新北至公社’、‘红旗战役队’和‘东方红’，我们经历过红卫兵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独臂女人说：“比来有一部电影，叫《枫》，不知你看过没有？末端处，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儿站在死于武斗的红卫兵墓前，那孩子问大人：他们是义士吗？大人说不是；孩子又问：他们是仇敌吗？大人说也不是；孩子再问：那他们是甚么？大人说：是汗青。”
独臂女人接着说：“在清华校园的百日大武斗中，我们四小我，两个在‘井冈山’，两个在‘四・一四’。我曾经举动手榴弹冲向‘井冈山’的土造坦克，这只手被坦克轮子压碎了，当时血肉和骨头在地上和成了泥――那年我才十五岁啊。”
在这个大兴安岭深处的小山村里，叶文洁心中的甚么东西垂垂熔化了，在她心灵的冰原上，融出了小小的一汪清澈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