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驾崩
顾昀那好像铁铸的神采颠簸了一下，他眼睫微垂，绷直的肩膀微微柔嫩了下去，不再那么笔挺得不近情面。
元和帝又问道：“那你今后会驰念朕吗？”
“朕把这孩子拜托给你，子熹，朕没别人啦，只信得过你，你要替朕照顾他……”元和帝声音越说越轻，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一段胡言乱语，顾昀吃力地勉强从中辨认出他的意义，“朕要给他个王爵……你在甚么处所找到他的？”
“你不恶劣，”元和帝顿了顿，又低声反复一遍，“不恶劣……倘若阿晏有一丁点想你，又怎会早早短命呢？龙生龙，凤生凤，是甚么样的种，就会长成甚么样的树，子熹，你身上流的才是先帝的铁血啊……”
长庚：“有，叫长庚。”
元和天子的眼睛俄然亮了，仿佛把最后的朝气攒成了一团贼光，炊火似的一并炸了个合座彩。他看不敷似的打量了长庚很久，才华如游丝地说道：“赐……赐尔名旻，望吾儿浩浩高朗，无忧无愁。一世安然，长命百岁……你有奶名吗？”
他只能身不由己地跟着低头碎步的内侍从充满了药味与暮气的宫殿中走开，走出几步，长庚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顾昀一眼。正瞥见顾昀侧身往回转，安宁侯有一张能够入画的侧脸，广大厚重的朝服裹在他身上，平空多了几分辩不出的束缚感，看得民气口发苦。
当然，皇上也没推测，他把顾昀管束到北疆，顾昀给他绑返来一个蛮族世子。
顾昀把长庚领到门外，交给候在那边地内侍，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先去歇着，等会我去找你。”
顾昀只好上前一步，将老天子扶了起来，悄悄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把一口老痰吐了出来。元和帝噎得直翻白眼，喘得直颤抖，长叹短叹地躺倒归去，一只鸡爪子抓住了顾昀的手。
门扉悄悄合上，床头散着蒸汽的香炉中幽幽地冒着轻烟。
元和帝破风箱似的说道：“他的兄长们都大了，只要朕的长庚，朕不能看着他成人了……”
元和天子的胸口一刹时仿佛被一只手攫住了，他一辈子没见这小王八蛋说过一句软话，现在只这一句，便仿佛将两代人那未曾宣之于口的恩仇与爱憎一笔取消了，只留下荏苒工夫下，孤傲退色的浅淡迷恋。
这看似总无情的人叹了口气，低声道：“算我求你了。”
有些人，杀伐星当头，倘不为良将开疆拓土，必然回朝祸国殃民。
元和帝喃喃地叫道：“子熹……子熹哪……”
长庚叫不出口，来路上，路子所遇统统人都偷偷看他，那一波一波的目光快把他淹死了，可他仍然看不出本身和龙床上那位有一个头发丝的类似。
顾昀：“北疆雁回。”
“想甚么呢？”长庚苦笑了一下，内心暗道，“你前几天还是个边疆百户的儿子，有个会玩命虐待你、给你下毒的娘，明天却成了安宁侯的养子，这类功德做梦能梦获得吗？”
为甚么好不轻易找返来，他却看一眼少一眼呢？
如果顾大帅同他那一表三千里的大表兄一样多愁善感，那么泱泱大国中无知无觉的芸芸众生，又要依仗谁去镇守国土呢？
顾昀闭了嘴。
顾昀：“臣晓得。”
顾昀似有所感，与老天子的目光对上，衰老的与年青的，泪痕未干的与不动声色的，他们只互换了一下视野，仿佛缓慢地就有了某种默契。
贰心想，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为甚么不能在他身边呢？
老天子想，如果当年不是本身贪慕皇权，现在是否只是个喽啰斗鸡的闲散王爷呢？
元和天子却俄然开口叫了他奶名：“小十六！”
顾昀看着气喘吁吁的白叟将那串不如何值钱的佛珠扣在他手腕上，表情有点庞大。
提起早夭的三皇子，顾昀的神采终究动了动：“臣恶劣得很，比不上三殿下从小知书达理。”
元和天子：“朕不是委曲他，只是不能再护着他了，将来不能让他的哥哥们心生不满……子熹，你晓得朕为甚么非要他加冠后才气袭王爵？”
顾昀：“臣不敢。”
但是金口玉言已定，这里容不得他回绝，容不得他抵挡，乃至容不得他多说一句话。
长庚没吭声，冷静地跟着带路的内侍分开了，内心说不出是甚么滋味。
元和天子说到这里，一口气呛在了嗓子里，狠恶地咳嗽起来，顾昀想伸手帮帮他，被老天子挥开了。
元和帝看着他那双冰冷的眼睛，俄然一阵悲从中来。
顾昀微微一顿。
顾昀：“臣在。”
元和天子仓促地将目光从长庚身上挪下来，像个脆弱的老男孩一样，对顾昀说道：“一起风尘仆仆，怪累的，让孩子下去歇着吧，朕再和你说几句话。”
元和帝摆摆手：“明天没有外人，朕与你说几句至心话。子熹，你天生该当开疆拓土，群狼见了也会瑟瑟颤栗地昂首，可我总担忧你戾气太重，将来有损福报。”
顾昀悄悄地听着，大梁朝普通单字为亲王，比方二皇子便是封了“魏王”，双字皆为郡王，品级稍低，凡是封的也都是远一层的皇室后辈。
顾昀：“臣惶恐。”
杀孽太重不祥，莫非鼎祚沦落，国土起烽火，百姓流浪，浮尸千里，就算是以和为贵、万事大吉了吗？
他闻声顾昀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管至心还是冒充，你就叫一声吧。”
“大表兄……看着你呢。”元和帝拍了拍他的手背，几不成闻地说道。
他垂下眼，不如何走心肠敷衍道：“父皇。”
三天后，帝崩。
老天子不依不饶地盯着他：“如何不说话？”
此时听皇上提起，顾昀心道：“对了，忘了阿谁老秃驴了，有机遇我必然要跟他秋后算算账，一把火烧了他那欺世盗名的烂佛堂。”
元和帝吃力地伸手摸到枕头下，摸出了一串古旧的木头佛珠：“过来，伸手。”
文武百官与百姓万千一起，又一次送别了一个期间。
长庚偏过甚，瞥见了他小寄父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得冷冽，不见一点泪痕——装的都没有，显得又标致又无情。
顾昀内心大恸，大要上的平静几近要保持不住，只好仓猝辞职。
坊间有传言，顾昀的外祖——武天子就是杀孽太重，才落得老景苦楚，后代一个一个都留不住。
这回他名正言顺地成了顾昀的养子，本来应当是件功德，贰内心却莫名地欢畅不起来。
顾昀顿了一下，点点头。
元和帝对跪在床头的顾昀说道：“朕记得，你小时候和阿晏最要好，普通的年纪，站在一起，像一对玉做的娃娃。”
顾昀不但想打，还想一劳永逸地打，最好直接踏平西域，打到那些三天两端觊觎中原大地的西洋番邦人的家门口，让他们闻风丧胆，再也不敢窥测别人家的大好国土。
老天子看着神采莫名惨白的长庚，真是越看越悲伤。
“魏王的心虽大，但有你守着，太子将来江山可算无虞，我只是有点担忧你……你要听朕一句话，万事过犹不及，你要惜福知进退……护国寺的老方丈也算是从藐视着你长大，佛法无边，你如果得空，多去他那边坐坐。”
元和帝嘴唇微微掀动，喉咙里“嗬嗬”作响，一时说不出话来。
长庚却不晓得他们打的甚么哑谜，一颗心不明启事地狂跳起来，仿佛预感到了甚么。
派朝中翰林们去“以德服人”吗？
当年老侯爷身后，皇上也是用这番杀孽重而不祥的论调减弱玄铁营的。但是近年来番邦人蛟行海上，频繁来往大梁，北疆、西域，乃至东海万里，那里没有虎视眈眈的眼睛在贪婪地看着神州大地？
这时，一个内侍谨慎翼翼地在门口提示道：“皇上，该进药了。”
顾昀回过神来，一昂首，又成了那傲视无双的人形凶器：“皇上保重龙体，臣辞职了。”
他就这么一边自我解嘲，一边对周遭的统统无能为力，十三岁的少年走过光芒暗淡的宫殿长廊，一共九九八十一步，他走得毕生难忘。
他遇不到阿谁射中必定的女人，或许会把一世密意许给别的甚么人，也不必妻离子散这么多年。
长庚内心就算有再多的冲突、再多的想不通，听了这句话也就让步了，贰心道：“就当我这冒牌货给他当个安抚吧。”
安定西域兵变的时候，顾昀就上书这么要求过，皇上能够感觉他疯了，一口采纳，采纳不说，还用“寻回四皇子”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任务将他发配北疆。
元和帝问道：“你会痛恨朕吗？”
元和帝道：“因为朕要下旨，将朕的长庚过继给你，让他无品无爵地赖你几年，子熹，你要待他好，就算将来有了本身的孩子，也别嫌他，他十多岁啦，烦也烦不了你几年，及至加冠，你就让他出门建府，到时候以郡王规格……处所朕都选好了……”
顾昀沉默了一会，并不如何见哀色，只是淡淡地说道：“皇上若去，子熹就再没有亲人了。”
“雁回……”元和帝低低地反复了一遍，“朕没有去过，多么远哪。那就……下诏，下诏封皇四子李旻为雁北王，但……咳咳……但不是现在，要比及他加冠……”
这类堆满了波折与枯骨的帝座，大抵只要安宁侯他们这类杀伐定夺、冷情冷性的人才有资格坐上去吧？
护国寺的老秃驴有张乌鸦嘴，曾经说过顾昀射中带煞、克六亲，因为这个，顾昀始终不肯踏进护国寺一步。
行姑息木的多情帝王与风华正茂的无情将军一躺一跪，在狭小的床头最后一次掏心挖肺，仍然是谁也不能压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