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又闻青莲曲
当日傍晚,陈家坞大开筵席,东南西北四楼的大厅座无虚席,钱唐士族与庶族豪门的族长、家主当然不会同席共宴,而是各聚一厅的,但象如许的集会也真是前所未有,豪门庶族天然是兴高采烈,这模糊表白他们职位进步了,竟能与士族分庭抗礼了;而以全氏、丁氏为首的钱唐士族对陈氏把他们与庶族豪门的人一道宴请固然有些腹诽,但也没有太多的不悦,他们还在为谢玄与扬州刺史属官宗录事的同时到来感到惊奇,陈操之天赋英博、亮拔不群似已成定论,但就算陈操之名誉再大,其出身于新进士族这一点是窜改不了的,权倾朝野的桓大司马与出身太原王氏的扬州刺史王述竟争相来聘,王、谢后辈也没有这般风景吧!
谢玄道:“明日请冯府君到县上召几名的书吏来,把子重这十三卷书册誊写一遍,我要带归去细心拜读。”
陈操之对谢玄道:“幼度先到我房间略坐,我看看就来。”
陈操之道:“我还得去建康插手大中正考核啊,稍一不慎,前功尽弃。”
陈操之“嗯”了一声,拭干眼泪道:“小婵姐姐,取我竖笛来,我想再为母亲吹奏一回,今后这两支曲子我不会再吹奏了。”
来到二楼,见谢玄立在廊上,宗之和润儿还是称呼谢玄为“小祝郎君”,与阿谁祝英台祝郎君辨别隔。
谢玄看着这厚厚一叠书册,这本翻翻,那本翻翻,爱不释手,恨不得一下子全读完,叹道:“子重,平辈人中我只佩服你一人,三年守孝,苦学励行,竟成书数十万言,玄言妙语,字字珠玑,这比那些只知拘礼守孝、虚掷工夫、无所作为之辈何可同日语!”
……
宗录事乃是扬州刺史府九品属官,此次受命前来礼聘陈操之为州文学掾,宗录事对此既骇怪又不解,当然另有深深的妒意,他客岁随扬州内史王劭来钱唐审案,正值钱唐陈氏由庶入士,没想到时隔一年半,陈操之竟被辟为州文学掾了,品秩犹在他之上,内心不免有些不平,但到此一看,桓大司马的使者竟先期来到,征陈操之入西府,宗录事内心的妒意和不平顿时全被惊奇占有了,他晓得征辟陈操之为州文学掾是王劭王内史在王刺史面前一力保举的成果,王劭称陈操之有夏侯玄的风仪和思辨、有刘琨的萧洒和密意,王劭是王导之子,有他一言嘉奖,陈操之身价倍增,但宗录事以为王劭对陈操之过誉了,千万没想到在这里会赶上桓温的使者,桓温开府十余年来,出入西府的都是高门名流,仿佛要成为五品以上的长吏,不颠末西府历练就不具有资格似的,桓温征陈操之入西府,派的使者竟是陈郡谢氏的谢玄,这份礼遇可比征辟州文学掾昌大很多——
悠呜的箫声一起,本来喧哗喧闹的陈家坞堡顷刻皆静,只要箫声如水般流淌,溢满陈家坞每一个角落,陈操之守墓两年余,陈家坞就再没有响起过这美好密意的噪音,陈氏族人一起静听,那些士庶客人也都侧耳听之,内心叹道:“这就是号称一绝的陈操之的竖笛啊!”
谢玄朗声大笑:“子重,以你现在的名声,谁还能剥夺你钱唐陈氏的士籍资格!大司徒和吏部催促你去建康,不过是想见地你的风采罢了,中正考核又如何能可贵倒你,子重之才,别人只闻浮名,我但是实实在在见地过的。”
但骇怪归骇怪,谢玄与宗录事的到来无疑让钱唐陈氏名誉大增,钱唐八姓隐然以陈氏为首了,一个家属有杰出后辈的确是能够复兴全部家属的。
而《音韵论》则是陈操之集孙炎《尔雅音义》、李登《声类》和吕静《韵集》之大成,取三十六汉字为声母,以《韵集》里的韵母字为韵母,对东晋时已具雏形的反切注音法停止改进,使之更加紧密——
陈操之步入亡母寝室,但见莞席、木俎、箱奁、铜瓯还是,母亲生前安排一动未动,便举起案上的凫鱼灯,走入屏风相隔的里间,点亮床前小案上的青铜雁鱼灯——
四屏大床纱幔低垂,母亲仿佛方才拜别,只是永不再返来了。
小婵也掉眼泪,却安抚道:“小郎君莫再悲伤了,老主母可不肯意看到小郎君的眼泪啊,老主母生前喜热烈、喜闻人笑语——”
谢玄道:“子重请便,我就在这楼廊上立一会。”
谢玄放动手中书卷,盯着陈操之看了半晌,缓缓道:“子重,自前年玄月别后,家姊可曾写过手札给你?”
陈操之两年多未食荤腥,本日虽可弛禁,亦不敢多食,只吃了一大碗白米饭和一碗肉羹,谢玄、宗录事对案而食,皆赞陈家坞的米饭暗香、菜肴鲜美。
二人在灯下叙谈了一会,谢玄俄然沉默了,陈操之知他有话说,便让小婵、青枝自去安息,他与谢玄要作长夜谈。
陈操之在谢玄劈面坐下,按了按身下的苇席和蒲垫,感受了一下柔嫩,说道:“幼度兄过奖了,读书有所得、有所思,就写了这些,恐见笑于风雅之家。”
谢玄已经进陈操之房间了,陈操之送义妹冯凌波,另有嫂子和两个孩子上楼后,回到本身寝室,小婵在拨弄炭火,青枝在一边服侍,谢玄端端方正坐在外间书案前,看陈操之写的《论语新解》——
一向断断续续在写的《一卷冰雪文》已近两百则,每则长的数百字,短的几十字,玄远瑰奇、意味隽永,尽显魏晋名流雅迹清范——
陈操之之前的寝室在三楼,厥后因为母亲病体衰弱,便随母亲一起搬到二楼,嫂子丁幼微回到陈家坞以后是住在三楼,现在陈操之已不是当年的孺子,嫂子亦值妙龄,不便隔室而居,以是陈操之就还是住二楼。
谢玄眼望陈操之,笑道:“那我二人现在就问问子重,到底是去西府还是扬州?”
陈操之为母守墓期间写了三部书,别离是洋洋八万言的《论语新解》、五万余言的《老子新义》和四万言的《音韵论》,《明圣湖论玄集》也已扩大至六余万言,庄子内七篇从《清闲游》至《应帝王》俱有出色阐述和阐扬,外篇的《胠箧》、《天道》、《秋水》、《山木》等篇什亦有独到的妙论——
六十2、又闻青莲曲
陈操之在二楼的寝室左间就是母亲生前的寝室,小婵挑着灯笼照着陈操之、谢玄上二楼颠末那间黑沉沉的寝室时,陈操之停下脚步道:“小婵姐姐,我想看看我娘的房间。”
床前箱檐一尘不染,之前每天夜里,陈操之都会带着宗之和润儿坐在这箱檐上陪母亲闲谈一会,然后吹两支曲子,待母亲睡下后,才回本身房间持续读书习字——
宗录事向谢玄请安道:“若知谢掾要来,下官就不敢来了,扬州虽好,何如西府更佳。”
待小婵、青枝从外掩上门拜别,陈操之开口便问:“幼度,英台兄安否?”
戌时宴散,陈家坞四周的几个豪门族长告别归去,其他离得远的就都在陈家坞歇夜,谢玄说要与陈操之秉烛长谈,二人便在二楼共居一室。
陈操之悄悄摩挲母亲房间的一些小器具——暖手的铜炉、一根藤杖、装针线女红之物的竹箧、有海马葡萄图案的铜镜、牛骨梳子……
宗录事亦笑,很有分寸地说些恭维话,说扬州士庶听闻“江左卫玠”陈操之将任州文学掾,的确是驰驱相告,瞻仰一睹陈操之姿容,又知陈操之尚未婚娶,扬州仕女已开端绣香囊、填香料,筹办向陈操之示爱——
堂上世人皆笑,独谢玄剑眉微蹙,意有怅怅。
小婵“噢”的一声,便去那寝室门上的绳索一拉,绳栓向上升起,“吱呀”一声,门开了,小婵举着灯笼走出来,将灯笼搁在几案上,取开灯覆盖子,借火点亮案上的一盏凫鱼灯,晕黄温和的灯光刹时流溢,在房间里衬着出明暗光影——
陈操之看到一个小瓷罐,顺手翻开盖子,一股霉味扑鼻,细心一看,罐底有几粒指甲盖大小的药丸,已经干枯发霉——
陈操之心中大恸,眼泪顿时就下来了,这是前年母切身材欠佳时,他遵扬州名医杨泉之嘱、带着冉盛和来德到四周山上采来野山查果给母亲服食,但愿母切身材好起来,因母亲怕酸,陈操之又将山查果晒干磨粉、调以精面和蜂蜜制成山查丸,让母亲迟早各服几粒,山查丸还没有吃完,母亲就归天了,睹物思人,情何故堪!
丁幼微牵着宗之和润儿走进里间,箫声止了,陈操之从床前箱檐上站起,浅笑道:“嫂子,带宗之、润儿出去吧。”吹熄雁鱼灯,来到楼廊上。
丁幼微因为小郎要与谢玄联榻夜话,并且冯凌波也与她一道住在三楼,也就没带宗之、润儿下楼来找丑叔,这时听到静夜箫声,两个孩子当即想起了祖母,眼泪汪汪的,丁幼微和英姑便从速带着他二人下来,冯凌波带着两个侍女也跟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