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良友佳人
谢道韫忍不住笑得酒涡频现,说道:“我非王徽之,六百里赶来了,总要听到你的竖笛曲才甘心,子重那日正欲启程回籍是吧,就是追到钱唐我也要听了曲子才罢休。”
蒲月十八,隆冬的中午,晴空一碧,万里无云,阳光无遮无拦地直射下来,远山近树都在炎阳能力的烤炙下变得清楚和静穆,绕山而过的剡溪水波光粼粼,奔腾不息,却还是带不走一丝暑气。
谢道韫端坐不动,说道:“我不会迟误你的事,请再坐一会。”
阿谁名叫柳絮的小婢深深看了陈操之一眼,摆手道:“陈郎君,一起安然哦,若老夫人身材好些了,请派人奉告我家娘子一声。”
谢道蕴走到油壁车前,回眸望着陈操之,问:“子重可另有话说?”
谢道韫道:“吴人说北人非论贤愚、只重家世,我叔父则异因而,叔父见你的行草书贴,赞叹久之,看了你写的《一卷冰雪文》,不时捻须浅笑,说道‘这个陈操之,真妙人也’,又听我和阿遏,就是英亭了――提及你的竖笛曲,叔父更是瞻仰聆听,你这回入门一揖而去,可把我叔父曲瘾勾上来了,叔父最喜乐律,居东山十余载,歌乐不断,前日已派人去剡县请戴安道来――”
谢道韫道:“子重,前次在小镜湖畔,就是阿谁月夜,我曾问你之志向,你说‘我之志,不成说,小,只在面前,大,则在天下’――”
曹娥亭方砖铺就的空中上摆放着三只蒲团,谢道韫跪坐在一只蒲团上,问:“子重刚才见过我叔父了是吗?”
郗超但愿他今后入桓温军府之事,这触及桓暖和郗超,不便多说,陈操之应道:“是,郗参军也以为我必须先列籍士族。”
陈操之感觉本身有需求表态,恍惚含混是害人,应道:“是很难。”
谢道韫道:“子重不是甘心做一个皓首穷经的豪门儒师,你的弘愿向我且不问,我问你的面前,有何筹算?或许我能够帮你参谋一下。”
那谢氏庄客留下那一担食盒也归去了。
谢道韫听陈操之口气略显沧桑,便侧头看着这个十六岁的美少年,记得仲春间狮子山下初见,陈操之身高与她相仿,现在已经略高于她了,固然她样样争胜好强,只是这个子是比不过陈操之的,这是没有体例的事,如何尽力都没有效的,谁让她是女儿身呢?
十6、良朋才子
这真相是永不能相见的拜别了,陈操之感觉眼睛酸涩,问道:“还能不能再见英台兄?”
油壁轻车停下,谢道韫从车窗里暴露半边脸,却已是撤除了缣巾、闭幕了发髻,长发披垂下来,小婢柳絮跪在她身后,正筹办为她打扮,回别墅总要换回女子打扮啊,这见一回陈操之,可知有多费心。
谢道韫瞥了陈操之一眼,勉强笑了笑,说道:“食盒已经送到,子重用罢午餐便能够上路了。”
这时,谢道韫俄然问了一句:“子重入了士族,便能够娶陆葳蕤了对吧?”
陈操之心中惕然,谢道韫才识高超,这个他还真是没有考虑过,若觉得入了桓温军府就能平步青云,设法不免有些天真,北地门阀和江左士族,以及西府与朝廷之间错综庞大的干系他实在不大抵味,点头道:“英台兄提示得是,我必然会谨慎谨慎的。”
谢道韫颀长眸子浮起笑意,问:“子重觉得呢?”
待看到陈操之扭过甚去,并且俊美的脸庞赤色凝集,白里透红,谢道韫才觉悟本身有些失态,哪有如许忘我谛视一个男人的!
曹娥亭倚山临江,独占一片荫凉,此处地处东山山麓,阵势比对岸高大,能够望得很远,阳光朗照,对岸曹娥祠的斗角飞檐历历在目。
谢道韫道:“这固是一种说法,但从中亦可看出王徽之乃有始无终之人,不成托以大事。”
这时陈操之面对的第一次汗青大事件,他自感位卑言轻,有些事就算事前晓得会产生,以他现在的身份也是无能为力的,预言者的了局常常可悲,但谢道韫是他知己,若不提示一下于心不安,说道:“此番北征只怕难有胜果,谢豫州不得不慎。”
陈操之、来震、荆奴,另有栖光寺行者灵佑,就在曹娥亭下用罢午餐,然后出发,陈操之登车时,看到剡溪上游一舟飘来,模糊传来七弦琴的声音,琴声仿佛是夏季清风,让人神清气爽――
剡溪两岸,炎阳普照,独占这六角飞檐的曹娥亭平静又清冷,就比如一口幽深的井,井中人对坐,不是坐井观天,而是心有灵犀――
陈操之浅笑道:“若世人都如英台兄这般惜才就好了。”
陈操之就又在蒲团上跪坐着,这回只看谢道韫双膝,另有搁在膝盖上的纤长莹白的手指。
陈操之一愕,这是谢道韫辩难时的气势,奇兵凸起,让人防不堪防――
谢道韫凝睇陈操之的眼睛,说道:“但是我没有绝望,是欣喜啊。”
陈操之心道:“你还真记得牢啊,一字不差。”点头道:“是。”
陈操之浅笑道:“英台兄前次六百里闻笛,雅人深致更胜王子猷,只可惜多了我那一曲,若至吴郡不见陈操之而返,那就善哉了。”
谢道韫道:“子重,那我归去了,代我向陈伯母问安。”
实在这有始无终的话是谢安说的,此次王凝之、王徽之兄弟拜访东山谢氏别墅,就是来向谢道韫求婚的,王羲之儿子多,王凝之、王徽之正当年,又都敬慕谢道韫才貌,王羲之就让他二人一齐来东山让谢安、谢道韫任选其一,落第的那位就娶谢安或者谢万的女儿,但谢道韫迟迟未表态,谢安一贯宽大,也不逼她,但却以雪夜访戴之事说王徽之有始无终,看来谢安是想让侄女嫁给王凝之的――
陈操之听谢道韫说王凝之、王徽之兄弟俱不如他,那语气就比如当日祝英亭说“咏絮谢道韫”远胜“花痴陆葳蕤”一样,都是较着带着一些偏袒的,陈操之自谦道:“王氏兄弟申明籍籍,我如何能比。”
陈操之沉默了半晌,开口道:“钱唐陈氏源出颖川,不该屈居豪门,我现在就是要让钱唐陈氏回归士籍。”
谢道韫很奇特陈操之如何问起这个,点头道:“是,我四叔父屯兵下蔡,等待朝廷号令。”
谢道韫凝眸谛视陈操之,如果别人说这话,她早就反唇驳斥了,这时却浅笑道:“子重,你何时又晓得用兵之道了?这是郗超对你说的吧,嗯,我三叔父亦有此忧,我三叔父会写信提示我四叔父的,感谢子重。”
车窗外阳光刺眼,谢道韫一手遮在额前做凉篷状,心怦怦直跳,问:“子重何事?”
谢道韫道:“江东有两个安道,一个张墨张安道、一个戴逵戴安道,都是书画大师,戴安道是后起之秀,他日名声必在卫协、张墨之上,又且精通乐律,善鼓琴,我的七弦琴就曾蒙戴安道先生指教――”
谢道韫跪坐着而他站着,陈操之不风俗,就去谢道韫劈面蒲团端端方正地跪坐下,应道:“是,因为急着赶回钱唐,不免有些失礼了。”
谢道韫喜道:“有郗佳宾助你,此事可成,只是你若得桓大司马之力而入士族,必引发北地和三吴士族对你的猜忌,要晓得,桓大司马固然权重,但各大士族也并不都从命他,掣肘之事多有,这个你要谨慎,莫要升上了士族,却仍然到处碰鼻。”
这件事陈操之只对嫂子丁幼微、郗超和四伯父陈咸说过,谢道韫是第四人,就是陆葳蕤那边也未曾提及过,倒不是与陆葳蕤隔阂,而是在陆葳蕤那边他底子没想起这些,陆葳蕤只是一心信赖他能娶她,而他呢,只要两个字――尽力。
陈操之目视油壁轻车拜别,心道:“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到底能起到甚么感化非我所知。”
之前在吴郡同窗,谢道韫很少笑,想必是为了粉饰这两个娇媚的酒涡吧,现在无拘无束地笑着,酒涡忽隐忽现,好似水面荡起的波纹,笑容真是很美,陈操之垂下目光,看着谢道韫的膝盖,说道:“王子猷诚旷达之人,所思之戴一定就是所见之戴,相见不欢,转增烦恼,是以造门而不入。”
陈操之摸索着问:“戴安道,是否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的阿谁戴安道?”
陈操之道:“我会亲身来相谢。”看着油壁轻车缓缓驶动,蓦地记起一事,唤道:“英台兄且慢――”
谢道韫说道:“这是前年冬月的事,王徽之在山阴王氏庄园,每日习字操琴,喝得酩酊酣醉,有一次醒来时发明夜里下了大雪,推窗一望,银妆皎然,就一面喝酒一面诵左思《招隐》诗二首,油然想起隐居剡溪的戴安道,等不得天明,即命舟前去,第二天来到戴氏草庐前,却不去见戴安道,自顾返回了,人问其故?答曰‘吾本败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谢道韫目光朴拙,这是个果断的并且有主意的女子,应是知心人。
陈操之坐到车厢里,心道:“这鼓琴的想必就是戴逵戴安道了,是应邀插手谢安东山雅集的,雪夜访戴不见戴,这回总要见上了。”又想:“谢道韫嫁给王凝之以后还能与我为友吗?嗯,应当是能够的,史载王献之与客辩难,理屈词穷,谢道韫乃张布幔坐于屏风后代替小郎王献之与客辩难,客人甘拜下风――我今后再见谢道韫就要隔着帷幄和屏风了吧?”
谢道韫如许劈面夸奖陈操之,话说出口以后本身也认识到感情过于透露,微觉赧然,但见陈操之自谦,却又为陈操之辩道:“有何不如,不过是家世不如罢了。”
谢道韫点头道:“不错,只要回归士籍,方能一展才识――郗佳宾如此赏识你,想必也对你有希冀?”
陈操之宿世未曾读过《晋书》,对谢万北征的体味仅限于《世说新语》及其相存眷释,只知伸谢万此次兵败以后被削去官职、免为庶人,翌年烦闷而逝,陈郡谢氏运营多年的根底――豫州今后被桓温划入他的权势范围圈,陈郡谢氏面对空前危急,以是谢安不得不出山。
陈操之一贯机辩,这时也不知该说甚么,只是深深见礼,陪着谢道韫走下曹娥亭,狠恶的阳光顿时倾泻下来,让人有长久的晕眩之感,身边这颀长的身影虽是缣巾襦衫,但行步之际,隐现长腿细腰的表面,有绰约之姿――
陈操之心道:“本来这事已经产生了。”说道:“略有耳闻,不知其详。”
陈操之走近前,问道:“令叔父谢豫州不日就要北征吗?”
谢道韫为粉饰窘态,转头四望,想起一事,便朝立在亭下树荫歇凉的阿谁健仆一招手,那健仆快步走上来,谢道韫轻声叮嘱两句,那健仆应喏一声,回身朝谢氏别墅大步而去。
陈操之起家一看,一个健仆步行、一个庄客挑着一担食盒,向曹娥亭行来,本来谢道韫方才叮咛那健仆回别墅是为了给陈操之四人筹办午餐,此中一份还是斋饭。
谢道韫展颜倩笑,双颊酒涡乍现,说道:“本来子重也知王徽之雪夜访戴之事!”
陈操之道:“应当还能再见。”
陈操之抬眼望着谢道韫,说道:“若英台兄驰驱数百里,倒是见了一个俗人、听了一支俗曲,那岂不是绝望。”
陈操之立时警悟,这井太深,他要陷下去了,扶膝而起,说道:“英台兄,我要赶路了,再晚不能在钱唐之前赶上度公和英亭兄了。”
谢道韫精美的嘴唇勾起一抹笑意,又想,这个陈操之真不象是十六岁的少年人,高挺的鼻梁给人清峻深沉之感,薄薄的嘴唇抿着,固然颌下不必,却也极具成熟男人的魅力,眼睛看过来,那眼神通俗、清澈、洞明,又似靠近、又似冷淡,另有似有若无的感慨,真是非常奇特的感受啊――
谢道韫道:“那就是了,我说过与子重毕生为友的。”说罢,褰帘上车。
陈操之问了一句:“戴安道?”
谢道韫扭头朝来路看了一下,缓缓起家,说道:“就是入了士族也很难啊,子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