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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商君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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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命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很久,孝公不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但是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霸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厀之前於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故中吾君?吾君之驩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长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彊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於殷周矣。”

太史公曰:商君,其资质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起因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於秦,有以也夫!

其来岁,齐败魏兵於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其来岁,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领阨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於齐,诸侯畔之,但是以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国土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孝公觉得然,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军既相距,卫鞅遗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驩,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觉得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兵数破於齐秦,海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於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梁惠王曰:“寡人恨不消公叔座之言也。”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后蒲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相称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彊而贼入魏,弗归,不成。”遂内秦。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反击郑。秦出兵攻商君,杀之於郑黾池。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

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觉得收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品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公叔座知其贤,未及进。会座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成讳,将柰社稷何?”公叔曰:“座当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承诺而去。公叔座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觉得相者,我言若,王色不准我。我方先君后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矣,且见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摆布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於都城会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命令。

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知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於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於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见於未萌。民不成与虑始而可与胜利。论至德者反面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是以贤人苟能够彊国,犯警其故;苟能够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曰:“不然。贤人不易民而教,知者稳定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胜利;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凡人安於故俗,学者溺於所闻。以此二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於法以外也。三代分歧礼而王,五伯分歧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杜挚曰:“利不百,稳定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天真。”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犯警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成非,而循礼者不敷多。”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於是以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廷於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衡量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之。居五年,秦人富彊,天子致胙於孝公,诸侯毕贺。

令行於民期年,秦民之都城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於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可,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成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於公战,怯於私斗,乡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於边城。厥后民莫敢议令。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赵良见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今鞅请得交,可乎?”赵良曰:“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故不敢闻命。”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赵良曰:“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彊。虞舜有言曰:‘自大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有为问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贤?”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整天正言而无诛,可乎?”商君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整天正言,鞅之药也。鞅将事子,子又何辞焉!”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愿瞥见,行而无资,自粥於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上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国之君,一救荆国之祸。发教封内,而巴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由余闻之,款关请见。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於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兵戈,功名藏於府库,德行施於后代。五羖医存亡,秦国男女流涕,孺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觉得主,非所觉得名也。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觉得功也。刑黥太子之徒弟,残伤民以骏刑,是积怨畜祸也。教之化民也深於命,民之效上也捷於令。今君又左建外易,非所觉得教也。君又南面而称寡人,日绳秦之贵公子。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何不遄死。’以诗观之,非所觉得寿也。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懽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此数事者,非以是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於鄙,劝秦王显山洞之士,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能够少安。君尚将贪商於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来宾而不立朝,秦国之以是收君者,岂其微哉?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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