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1章 番外一 春闻笛
傅庚自前湖拐进夹道，顶着半肩的花瓣儿，眉间拧出一个川字来。
此时，那花障中的几个妇人想是已经转过了拐角，说话声非常地清楚，那随风传来的轻言细语，听在此处二人的耳中，不免又是一阵难堪。
这位傅三郎的大名，她们可都是传闻过的，亦有一两个曾见过他，方才提声唤出傅大人的，便是认出了他来。
这还真是怕甚么来甚么，他方才就不该走神，现在倒是不易脱身了。
这一下，世人的神采又是一变。
颜茉明显也认出了傅庚，面上有着一闪而逝的难堪。
傅庚神情微滞，旋即便有几分无法地转开了视野，不着陈迹地又今后退了几步，与颜茉隔开了一段合宜的间隔。
现在他这一露面，凡是心中有些成算的，必不会再留在这里了。
其间景象，倒真是似曾了解得很。
这说话之人听声音非常斯文，不想倒是个热中于说道的，对颜家的事情晓得甚深。
顿了顿，傅庚终是微微点了点头，和声道：“颜女人。”
来人想必亦是未曾想到此处竟然有人，也愣了神。
那群妇人垂垂行远，他的身后便传来了模糊的衣料摩擦的声响，若听得细些，还能闻声那流苏轻拍裙摆的声音。
颜茉自是也闻声了那阵声音，面上的神情便有些难堪起来。她侧对着傅庚再度蹲了蹲身，寒微的话语声亦随风传了过来：“傅大人包涵。”语罢，面上终是浮起了一层薄红。
谁想，她方一提步，身边蓦地掠过一抹靛青的影子，鼻端亦拂过一缕淡淡的龙诞香。
她不由自主地便停了步。
面前美女当然诱人，但她们却都晓得，这位但是非论秧子的主儿，干的就是弹劾官员、清算吏治的差事，平常自家夫君论起这位傅三郎来，莫不是满脸的惧不测加咬牙切齿。本日她们在背后论人是非，保不齐便被傅三郎闻声了，万一他以“治家不严”的项目参自家夫君一本，她们也落不着好。
颜茉只来得及瞥见一角靛青的衣摆，掠过翠叶与落英，倏然便消逝了去。
花荫处，是一道旖丽的身影，青衫修洁如竹，双袖似携了风，肩上担着几片浅粉深红的落英，俊颜流丽、两鬓苍雪，恰好那眉梢眼角又含着些许沧桑，立在花障的转角，倒将这一架子明丽鲜艳的光辉春光，生生比成了庸脂俗粉。
那一刻，她感觉呼吸都被这花香灼得热了，满天下春光狼籍，像是催得民气底里也生出些藤草绿蔓来，一刹时，她像是甚么都想不起来了，唯怔忡而不能语……
她再是厌着那一家子人，却也毕竟是姓颜的，这几小我却将她家里的事当作笑话儿来讲，语气中极尽调侃鄙薄之意，这叫人如何听得下、忍得住？
内心转着这些动机，他一面加快脚步往花障的方向行去，方行至那花障的出口处，蓦地面前一花，猛不防那边头竟钻出一小我来。
两度尴尬，皆撞在了同一小我的眼中，这也还罢了，恰好她前次还自作聪明，将堂堂太子少师认作了伶人。
自那一日从傅珍处得来动静后，常常回思前事，颜茉便要惊出半身的汗来。
她的话引来一阵附和的拥戴声，便有一管清秀的声音叹了一声，接下了话头：“唉，那颜女人委实也是个不幸人，打小儿便没了娘，亲爹又走得早，现在她上头有个面人儿似的继母，底子当不得用，下头还要拉扯个不成器的亲弟弟，家里又是好几房的人住在一起，这日子想也过得不易……”
傅庚摇了点头，顺手将袍子搭在臂上，眸光一转，便瞧见了肩上的花瓣儿。
内心揣着这个动机，他走得更加心不在焉，待闻声耳畔传来潺潺水声时，这才发觉，他已然站在了闻笛别馆的浅溪边儿上，面前落英成阵、乱红飘坠，清澈的溪水里寥落了无数的粉蝶儿，石阶上也满满皆是，堆雪似地铺了一层，倒是东风卷得均匀。
风过蔷薇，半空里又扬起些细细的粉雪，掠过玉环下的流苏，又自靛青的袍摆边滑了开去。
总归今儿结婚的是傅琮，长房才是最要紧的，他这个三叔少露几面儿，想必也不会有人重视到。
不消说，这位颜女人必然又是到此处避人来的。
面前的女子穿戴件水蜜色长褙子，发上只挽一支芙蓉金钗，杏黄色锦带束出纤腰，下头坠着羊脂玉双环禁步，长长的流苏结垂在裙边，肤色白腻、容颜清美，恰是上回在花障中偶遇的那位颜女人。
这话自是又引得这一众妇人的感慨，便有人笑道：“哟，听你这么一说，这颜家也热烈得很，这一大师子住在一处，指定少不了那些噜苏事儿。”
粉嫩的蔷薇花瓣儿，温馨地停落在靛青的衣衫上，像敛翼的粉蝶，他这厢悄悄一拂，那粉蝶便翩翩地飞了出去，牵涉着人的眼睛，像是由不得你不去细看。
众女一听此言，立时便又开端了一场热烈的会商，你一言我一语，将颜家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说到热烈处时便齐齐笑出声来，那笑声直震得架子上的花儿也跟着悄悄扭捏。
不知何故，傅庚的内心浮起些模糊的不安，总感觉，这平南侯的繁花似锦、烂漫春光，只恐不得悠长。
夹道里没甚么风，阳光正攀在墙头上，高高地擎起一面阔大的金旗，晃得人睁不开眼。他走得有些热，将外罩的茶青袍子解下来，暴露了里头靛青的长衫，衣摆下银线缠着蟹壳青，勾起森森竹影，千枝万叶虚虚地浮着，光芒下一起一落，仿佛随风摇摆。
傅庚一下子愣住了脚步。
便在这一刹的工夫，傅庚竟已自她身边超出，径便转进了花障，那手臂上搭着的茶青罩衣划过翠叶粉蕊，忽尔便不见了踪迹，唯氛围里残留的龙诞香气，环绕不散。
“山樵……”他开端唤了一声，便又拢住了声气。
傅庚略略凝了一口气，直待风里那股子脂粉味儿淡了些以后，方才掸了掸衣袖，暗里吐纳了几息。
“鄙人傅庚。”洒洒然地拂了拂袖袖，傅庚很干脆地自承了身份。
她张了张口，阿谁“谢”字却被花香淹没，忽尔便填满了她的口鼻，一起填进她的心。
傅珺在查色盲一事，他也是晓得的。今儿他与袁恪听了傅珺的安排，一着绿、一穿红，若说这里头没有隐情，他不管如何也不会信。
颜茉僵立本地，面色红了又白，已经不知该做出甚么神采了。
颜茉悄悄转眸，向傅庚的方向睇了一眼。
两下里正正打了个照面儿，傅庚蓦地觉出劈面之人有两分面善。
他侧眸看了看颜茉，又向花障的方向看了一眼，眸中划过多少猜疑。
方才他之以是现身，恰是怕那位颜女人一露面儿，便能跟这群人吵起来。女人吵架那另有个完么，到时候他可要如何脱身？倒不如抢先一步，惊走这些碎嘴的女人，他也好尽快回秋夕居。
他倒是忘了，今儿来得人太多，山樵被大管事借去接待人客，忙得脚不点地，他身边便只剩下了一个畦田，却也在方才随傅庄去取东西了。
傅庚侧身避过，颜茉亦直身而起，垂首立在花障出口处，一时候，二人皆未曾说话
便是这般随随便便地站在这暖风落英下，这位太子少师倒真有几分谦谦君子的模样，与传说中的“傅不吝”可一点儿也不像。
傅庚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他原是想回秋夕居的，不想反倒来了此处，与秋夕居恰是两个方向，看起来他方才是想得太出神了些。
一众女子皆看得呆住了，过得半晌，方有轻微的吸气声断续响起。
颜茉此时却在内心大大地松了口气。
傅庚的神情虽很疏冷，却也没显出讨厌来，方才说话的时候亦是态度暖和，让她放心了很多。她现在唯求能避过那些长舌妇，遂又向傅庚蹲了蹲身，声音还是压得极低，道了一声“多谢”。
却未想，他倒是与传说中分歧，人虽冷些，却，暖和得紧。
一念及此，世人也顾不上发楞了，忙不迭蹲身见礼，刹时间，高高矮矮、红间绿错，倒将方才的难堪也扫去了几分。
傅庚脚下微动，今后退了两步，猛地听到花障里传来了年青女子吱吱喳喳的说话声。
她侧对着傅庚蹲了蹲身，长吸了一口气，回身便欲往回走。
“鄙人冒昧了。”那男人开了口，极动听的声线，若弹指击弦、轻风掠水，言罢，侧眸一笑。
“他是谁……”有轻微的扣问声响起，却被中间的人狠狠拉了一把，将那声音也压了下去。
只是，他阿谁女儿一贯口风很紧，她若不想说，他如何也问不出个以是然来。
颜茉微有些入迷，直到那花障里传来的说话声渐响，她才又转回了心机。
她实在是极其难的。
两小我相对而立，心底里同时生出荒诞与啼笑皆非之感。
她一下子顿住了脚步，侧首回望。
她的神情已经冷了下去，那通俗的眉眼凝得极重，让人想起料峭春寒时拂面而来的风。
世人到此方反应过来，她们这是来平南侯府做客，这位傅三郎，可不就是平南侯府的三老爷么？
那般貌若谪仙、两鬓苍雪的男人，与那传说中那鼎鼎大名的傅三郎合该便是一人才是，可爱她却白长了一双眼睛，竟犯了以貌取人的错，或者说，是犯了以衣取人的错，对这位傅大人那般不敬，若傅庚是个爱计算的，只怕此时已经要出语痛斥了。
只是，这世上万般的人与事，又那里经得住细看与穷究？越是富丽的表面下，掩蔽着的，便越是阴暗与丑恶。
他挑了挑眉，也不转头，兀自将肩上落英拂去，方向着无人处开了口：“鄙人先行一步。”顿了顿，又添了一句：“颜女人还请少待。”语罢，袍袖一摆，大步转过了拐角。
方才那惊鸿一瞥，唯见那一抹暖色掠过满架繁花，轻而迅捷，若画稿上的颜料一笔拓开，因而那画儿便乱了，艳了，没出处地叫民气尖发颤。
如此一想，傅庚的步子便迈得更疾了。
有了这般想头，众女自是再也不敢呆下去了，便由一名年事最长的寺丞太太出面，说了几句客气话，便一齐辞了出去。
颜茉游移了一刻，上前蹲身见礼：“傅大人。”
说来也是，她已是年纪老迈，却仍旧小姑独处，自是轻易遭人闲话，特别是在明天如许的场合，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正闲得没事儿，可不就逮着这个话头儿不放么？
前头的贺客挤了个满满铛铛，大花厅里已然热烈到了不堪的境地，贰心头絮烦，实也不肯意再去前头听那些谀词，与傅庄别过后，便干脆避进了垂花门。
他想起傅珺前些时候偶尔流露的话风，另有她明天请他与袁恪演的这出戏。
本日女客来得也多，这会子想必恰是新妇入洞房之时，晴湖山庄定是热烈得紧。这闻笛别馆虽说一贯少有人来，但也并非避人之所，且此时又恰逢花期，那蔷薇架搭就的穹顶别是一番意趣，万一又像上回那样，在这清幽花好处逢上几个不速之客，却也煞风景得很。
公然，那些女子见礼过后，便有几个强笑着向傅庚道了恼，神态不免有些惶惑。
“傅……傅……大人？！”这声音即使并不大，却充足惊醒这群如入梦中的女子。
四月的蔷薇开了谢，谢了开，开开感谢，翠翠红红，便如此人间光阴，总没个消停的时候。
傅庚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些。
略停了停，他回身便往花障里行去。
花障中众女正聊到好处，猛可里却闻那一头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另有男人低低的咳嗽声响起。众女俱是大吃了一惊，纷繁愣住话头，循名誉去。
傅庚的眉心蹙了蹙。
傅庚立在转角处，始终与这群女子保持着较远的间隔，遥遥地向她们点头请安，风采非常恼人。唯有熟谙他的人才会晓得，现在的贰内心是极度不耐的。
他还是尽快回秋夕居的好，那边地处侯府内宅的最西边儿，路口另有人守着，比这里可费心很多。
“……依我说，你且歇了给你那表兄续弦的动机才好，”一个有些张扬的声音说道，听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不过那语气里却有种老气横秋的味道，还杂着多少骄易：“那颜女人虽是不差，可颜家倒是商户，这倒还也就罢了，偏那颜家现在式微的得很，若婚事得成，今后那一家子还不得粘上身来？便是费事事也少不了你的，你何必找这个罪受？”
花障里再度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温馨持续了好一会，人群里终究有人收回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