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宫中传言,自先帝崩逝后,思父心切的长公主恶疾减轻,咳嗽得短长,导致嗓音沙哑难言。
“我们兄妹自幼受你们心疼,和表姐、表哥们亲如手足,拜别之际,既无外人,何必讲究太多?”
宋显扬笑道:“看到几粒雪末,就呼天抢地说有雪灾!的确笑死人!”
殿外寒意囊括,未见余桐迎候,她却被突如其来的雪惊到了!
“见太长公主。”霍家高低躬身施礼。
从众位叔伯的言谈间,霍睿言读到了他们对父亲的钦慕与崇拜, 而非恭维阿谀。
“二表哥,借一步说话。”
直到方才远远见那毛色油亮的红色骏马,那夜被霍睿言圈在马背上的赧然翻涌复至,滋长久别相逢的高兴,又勾出即将分离的愁思。
一国之君,竟以摸索口气与朝臣之子筹议!
肉痛如绞,可霍睿言必须假装未看破,乃至连病情都不能多问。
残雪未尽,新芽已发,疏落林子里,表兄妹徐行并行,沉默无言。
“当然,陛下固然叮咛。”
因霜雪初降,余桐叮咛部属返回东宫备冬衣,交代返来时,等候的内侍不知所终,而雕栏之侧,宋鸣珂形单影只,对雪拭泪。
当时连续收到的奏报——都城至北域,大雪封闭千里,数万房屋倾圮,各县城薪食俱尽,冻饿死者日以千数增加。
厥后,瘟疫横流,赈灾官员中饱私囊,导致流浪失所者纷繁落草为寇,激发动乱。摄政的安王不得不派兵弹压,连串后患持续一年不足。
“蓟关需求你,表姨父需求你,可目下最需求你的人,是我。”
因赵太妃突发疾病一事做得滴水不漏,定王借机滞留都城,宋鸣珂不好倔强逼迫,干脆放在眼皮子底下。
宋鸣珂浅笑:“全文订阅不超越一杯奶茶钱, 支撑正版好不好?”
因为宋鸣珂轮番以两种身份活泼宫表里,“长公主得急病”的动静并未遭人思疑。
宋显扬则不甘逞强,追在背面。
天子一惊,由她搀扶出殿,目睹素雪初覆,再观她神情悲切,不由得啼笑皆非:“傻孩子,这才第一场雪,值得你大惊小怪?”
宋鸣珂站定脚步,他随之立足,清澄目光交汇,她粉唇轻启。
宋鸣珂自知打动之下欠考虑,却被他最后两句气得颤栗。
他几次回顾,却不知期许的是甚么。
重活一辈子,她毫不成像之前那样,大事小事都处理不了。
“退下。”她心浮气躁,淡声发话。
“表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何况失了匹劣马?”
霍睿言甘醇嗓音好似东风化雨,温雅视野直直落在她秀容上,眸底凝着温暖日光。
——源自他的浅笑。
她双手用力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行跪礼,力度如她的眼神一样果断。
恭送天子起驾回寝宫后,宋显扬笑对劲味深长:“莫悲观,你还小。哥哥事要忙活,先告别了。”说罢,拍拍她的肩,大摇大摆分开。
宋显扬大略没料一贯平淡的“太子”俄然让天子另眼相看,斯须震惊后,顺圣心夸奖两句。
宋鸣珂千叮万嘱,命人捧出两箱物件,绫罗绸缎赠送表姨与表姐,量身定制的银盔铁甲则赐赉表姨父……独独漏了欲言又止的二表哥。
霍夫人待丈夫交代结束,挽了霍锐承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丁宁,不过乎是让他劳逸连络,相中谁家令媛,定要捎信给她如此。
留守的内侍劝道:“殿下,此处风大……”
“……陛下?”霍锐承惊呼,忙与霍家余人上前下跪。
“孩儿服从!父亲放心,母亲保重!请阿姐和弟弟顾问双亲,来日局势稳定,我便尽快到蓟关和你们团聚。”
自腊月初遇袭后,大理寺、京兆衙门明察暗访了一月不足,终无所获。
且她未曾多看他一眼。
“此番北上,少则三年,多则五到十年,你单独留在都城,务必刻苦勤奋,戒骄戒躁,尽尽力保卫君主,不负我霍氏男儿之名!”
霍锐承慎重下拜,以额触手,伏地不起。
红色骏顿时, 霍睿言身穿竹叶暗纹青袍,外披浅灰色素缎大氅, 少年如玉,难掩日趋彰显的宽肩窄腰。
霍瑞庭听小天子说话像大人,禁不住偷笑,盈盈一福:“谢陛下安抚。”
岳峙渊渟,安闲笃定。
出了城门, 因春寒料峭,霍浩倡请同僚不必远送。两边相互谦逊, 依依惜别,笑谈壮怀狠恶旧事。
策论?这下头大了!她可不会!不过……有太子哥哥撑着,不虚!
霍家长女霍瑞庭肃立一侧,青色罗裙委地,明艳容颜少了平常的意气风发,沉默未语。
天子听了半日话,疲惫至极,摆手命“兄弟”二人离殿。
宋鸣珂捉摸不透他的心机,劝道:“我知你志存高远,但若不急着北上,不如……先留下来,待局势稳定,你们哥儿俩轮着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二表哥曾说愿为我分忧,此话还作数吗?”宋鸣珂深吸一口气,突破沉默。
他刚命令起行,忽有一人骑快马奔驰而来,“侯爷稍等!长公主驾到!”
宋鸣珂自幼爱雪,从未有一刻对雪讨厌至斯。
余桐正欲上前,惊闻廊下传出扳谈声,且提及太子,他当即闪身躲入漏砖墙后。
骤风四起,云层分裂,天光悠悠洒落在二人身上。
朋友告别后, 霍浩倡袍服飞扬, 双目炯然直视宗子。
正愁该开口说甚么,马车浑家影一晃,跃下一纤瘦身影。
实际上,这是宿世徐怀仁在宋显扬即位后的政改之策。
霍浩倡听她絮干脆叨,笑道:“夫人!再磨蹭,旁人倒要笑话我们故意迟延了!”
她服饰简练大气,薄施脂粉,容色清丽,婉约眉眼中透着愁绪。
宋鸣珂心知他重症难愈,见一次,便少一次,内心交兵很久,一步三转头。
深吸了口气,她满嘴胡言,态度安然:“陛下,此为徐少师安插的题目——作为储君,如何为陛下分忧。臣生性痴顽,翻看《御集》、《三朝宝训》等书册,仍想不透辟。本日大儒远道而来,若就教平常疑问,未免太不尊敬老先生,一时髦起,多问了几句。”
霍夫人原是强颜欢笑,看在眼里,忍不住扭头,偷偷抹泪。
“二殿下,敢问太子何事哀号?”扣问之人是乐平郡王。
宋鸣珂只当他一心一意北上,本想着多说两句,压根儿没想过他不作踌躇,忙一把拉住他。
霍浩倡与夫人齐声道:“不敢当不敢当,今时分歧昔日……”
…………
小少女表示免礼,明眸掠向霍氏兄弟,眼眶微湿,脸颊泛红,随即挤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他儒雅超脱,如修竹矗立,她清皎通透,似幽梨清丽,同拢十里烟华。
投身于政务,她得空细究心底落寞源起那边。
没圣意支撑,雪灾该如何防备?总不能眼睁睁看数万百姓落空亲人、故里、财产,坠入绝望当中等死吧?
霍睿言瞠目,仿佛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两颊染绯,唇角弧度翩然。
霍睿言自始至终保持一贯儒雅超脱,举手投足泰然开阔,无人晓得贰内心的难过,是多么澎湃彭湃。
“哥儿俩何事去而复返?”天子离座披衣。
正逢国丧,闻者垂泪,亦瞬即凝成冰。
宋显扬浅笑拥戴:“殿下未免太小题大做。南迁触及题目极多,可不是随便一句话的事。再说,这雪跟小米粒似的,离雪灾另有十万八千里!还请陛下放宽解,免得有损龙体。”
宋鸣珂抢上数步,跪行大礼,前额触手,昂首时双目噙泪,嗓音沙哑:“陛下!本年恐有大雪!请务必降旨,命北域三省百姓尽早防备,最好大范围南迁!”
天子面色和缓,宋鸣珂趁机提了“明黜陟、抑幸运”的主张。
面前雪花迫使宋鸣珂定住脚步,回身请见。
这是他期盼已久,久未展露人前,能溶解风霜雨雪,放心、放心、自傲的浅笑。
半盏茶时分后,小队人马护送一辆款式讲求、装潢俭朴的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霜白私服,模样漂亮无俦,比起“长公主”另加三分灵气,竟然是男装打扮的宋鸣珂!
宋鸣珂肩头如烧,嫌弃得几欲作呕,凭栏眺望远方渐白的檐角,回想雪灾带来的惨痛伤亡,泪水止不住下淌。
乍然相逢,好不轻易狠下的心,摆荡了。
相谈近半柱香,眼看告别期近,宋鸣珂檀唇微抿,水眸轻抬,目光看似不经意投落在他身上。
…………
停稳后,侍女从车内扶下一名十一二岁的总角小少女。
宋鸣珂不谈政事,仅问候霍浩倡佳耦,又对霍大蜜斯劝勉一番。
霍睿言忐忑中稠浊纠结,他不谨慎获咎她了?或是……窃听她抽泣之事,被发明了?
踏着泥泞残雪,二人越走越远,霍睿言的霁月光风之态模糊添了一丝焦灼。
乐平郡王随之干笑数声:“太子尚幼,不免多虑,只是这般夸大,倒教人不测啊!”
别有深意的一句话,化作落霞,漫过霍瑞庭的笑靥。
霍睿言与宋显琛熟悉多年,知其夷易近人,但傲气犹存,肯以女子打扮前来送他们,可见极重此交谊。
比起直接命令,她甘愿尊敬他的志愿,才邀他伶仃聊几句。
自遇刺那夜与她共骑一马,霍睿言始终未能正式见上她一面,一是不忍,二是不敢,三是不舍。
她婚事定了数载,本该嫁入公府,安度余生,无法遭受剧变,还得离京远赴萧瑟之地,自是别情无穷。
宋鸣珂双手乱摇:“本日,我以长辈身份为长辈践行,大师不必多礼。”
霍睿言定睛细看,心头如遭巨石猛击——面前的熙明长公主,恰是他自小相伴的表弟、真龙天子宋显琛!
“甚么‘死而后已’?我们会活得好好的!”
内侍们仓促躲避,殿前回归喧闹,唯剩耸峙不动的侍卫,和纷飞细雪。
悠远而惨烈的影象随寒潮猛地撞得她心慌意乱,这年夏季,将有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灾!
“西域和北境良驹甚多,千里马皆志在四方,无妨略加留意。”
宋鸣珂此时拿战略,原想蒙混过关,不料天子非常正视:“甚好!你归去写篇策论,三日内交上。若可行,朕便早日清理积弊。”
玄月下旬,竟已飞雪连天?
来往百姓络绎不断,不时偷望停驻城墙下的霍家步队;而霍家步队则神采奥妙,不时偷望十余丈外的小树林。
霍睿言不自发攥紧缰绳,心猛地一抽:她……来了?
“先前,他所提观点头头是道,我还道他那榆木脑袋开窍了!谁知半盏茶不到,自曝其短!”宋显扬语带不屑。
他衷心但愿, 在不久的将来,旁人谈起“霍睿言”三字时, 不是他显赫的家世和出众的面貌, 而是他的才气,或文采斐然,或政绩凸起, 或军功累累。
这可爱的家伙!把话题转移到龙体安康,倒显得她拿些鸡毛蒜皮琐事,害父亲劳心伤神,多么不孝!
多年来,官员升任和降谪,不问劳逸政绩,只谈资格;纨绔后辈不干闲事,却充当馆阁要职。战略规戒弊端,轰轰烈烈推行半年,但用力过猛,因权贵反对而搁置,徐怀仁受多方弹劾,免除后郁郁而终。
贰心中一凛,撩袍欲跪:“睿言定当经心极力,死而后已!”
朝中很多与霍家交好的官员闻讯赶来,城中百姓夹道相送, 美人含情眺望,无不祝贺定远侯, 并赞叹两位公子的绝世姿容。
大表哥当然首要,二表哥更不成缺。
兄弟二人都盼着闯荡广漠六合,她已剥夺大表哥的历练机遇,现下要无私地拉回二表哥吗?
霍睿言顺她之意站直身子,略微垂目,便能瞧见她的笑意,自嘴角漾至清澈明眸。
再观她白嫩小手搭在他浅灰外袍上,还是紧紧抓握他的手臂,他脸颊一热,耳背红意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