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半
陈妪点头，拂了拂小女人的鬓发，轻声道，“返来了。她机警，比武的时候就藏在拉货马车的车板上面，局势必然，就从速往回跑，现在正在外厢吃茶，怕是心神还没定，您明儿再瞧她顶好。”
陆绰话头一止，挑眉侧眸看向石闵，石闵黑脸一红，神采有些不安闲，陆绰亦不出声开口，两方无端堕入对峙。
陆绰也笑起来，目光向后一扫，居石闵右边那人立马向上轻扬马鞭――零散围在马队周遭的石家轻骑立即悄无声气地像他挨近。
夜已过半，陆绰高立顿时，有风畅拂，扬起长袍衣衫，时与下士安排交代，时与宗子轻声扳谈，陆氏家将死士接二连三策马回声而下，场面井井有条。
陆绰神采安静地打量那年青人，却惊觉他仿佛已有近十年未曾当真存眷过现在的青年了。
石闵只零散闻声几个短词儿，正欲接话，却见陆绰眼神反而落于他右方那人更多，不由心乱气躁起来，又见陆绰身后少年纵马向后去，心头有了计算，大声唤道，“蒙拓！”
那处被光一照，血污残骸堆在嶙峋怪石之上，徒显狰狞。
石闵心头暗骂一声，手上不由减轻力道一拽马缰，马儿吃痛，随即仰空嘶鸣。
“陆公，北地夜深风高，久居野地，恐有虎狼猛兽。弈城距此地不远，冀州为石猛石大人所辖之治，石大郎愿携亲卫尽力护送陆氏入城。”
愈往前行，氛围中令人堵塞的血腥味愈淡，取而代之的是山林乡间特有的半夜时分泥土和着晨风，很淡很清的潮气，长亭偎在陈妪怀中，尚且心不足悸，半分睡意也没有，悄悄地睁着一双大眼，内厢燃着明灯，被八宝琉璃罩罩住，微黄的火苗或向东漾，或向北飘，未曾有定。
右边之人终究向前三步，呈现在亮光当中。
兄长声音轻得就像将才的风，长亭一下子感觉委曲极了，语带哭腔。
侍从高举的火把被风一吹，向西扬去。
像只小猫儿似的。
马车仿佛是顶着一块锐石，内厢猛地向上一突，长亭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头向幔帐一瞥，迷含混糊问陈妪，“我们百雀返来了吗？”
陆绰面上一笑，再看向石闵，待其开口。
去他娘的士族老爷！
陆绰见陆长英渐远，未待石闵，双腿紧夹马腹快步先行。
那人轻点头，未出一词，寂静扭身纵马，紧跟陆长英。
长亭直勾勾地盯着红泥小炉，忽而很用力地再眨了眨眼，兄长的声音还飘在车厢外，时高时低，她却蓦地感觉放心极了，眼睛再眨了一眨，瞬时困乏来袭。
却哪知陆长英没瞅着，反而瞅着了一个离马车极远，一半脸隐在暗影中，一半脸显在火光下，目不斜视端坐顿时的陌生少年。
出乎陆绰料想，那人最多二十，已然身长八尺，表面清楚如刀割剑切普通，映在澄黄之下，肤色如槐花山蜜，又有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眸光似是惯朝下看，握缰之手骨节清楚，食指中指皆有老茧，想来是习武之人。
陆长英还在说话，话声风轻云淡非常清涟，“...阿娇先睡一睡，等你一觉睡醒，我们就到弈城了...我们再好好歇一歇...”
呸！
“哥哥...阿娇怕得慌...有人在内里死了对吗？死了多少人？你还好吗？父亲还好吗？”
石闵眼神一闪，紧接着便将目光从西侧山荫小道上一片血污狼籍的长草堆收起，他娘的，脏活苦活全他奶`奶地丢给石家人做了。陆绰滑不溜手，甘愿对峙在这偏隅长草当中，也毫不肯率先开口顺着台阶向下走！
事已至此，石闵只好先拽住哪头是哪头，躬身作揖后，朗声笑道，“还望陆公予长辈一个机遇！”
长亭当即放手，幔帐直直垂下。
陆长英笑起来，温声安抚，“都好都好，不怕不怕，没事了。我们现在往弈城去，待入城，阿兄给你买糯米糍吃。”
可石猛心贪，前话刚落，便再添后语，“如果陆绰主动提及借我石家之道，下榻我石家之室，那这冀晋世人，哪个还敢不将我们石家放在眼里！”
石闵扭头回视而来，手上紧捏缰绳，是，他是瞧不上这些平日高高在上，满口仁义品德的士族老爷，可临行之前父亲石猛亲身交代的话他也没忘，“...如若放在常日里，陆绰一定会承诺在弈城石府暂居一二日，他们瞧不上石家。可若石家拉了陆氏一把，陆绰若仍婉拒，那就是士族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他丢不起那句名声，陆家也丢不起那句名声！待陆绰在我弈城暂居二三今后，当时石家的名誉与名誉，是本日拍马莫及的...”
长亭又点了点头，交代几句，“让人给百雀烫壶牛乳，若她实在怕得慌，就叫她出去挨着我...”话毕，再将头悄悄搁在陈妪膝上，却忽闻外间有一阵短促的马蹄声，以后车板上响起三声手指叩木之音，是陆长英在车窗外俯身轻声，“阿娇，你可还好？父亲让我来瞧一瞧你。”
“陆公若不嫌长辈粗鄙，闵当竭诚极力护送陆公家眷直至弈城！”
长亭嘴向下一瘪，眼泪一串一串地向下坠，打在衣袂之上，敏捷消逝不见，抽搭了两下，内心头感觉自个儿有些窝囊，便垂垂止了哭，靠在窗板上，将青螺幔帐微掀了掀，探出双眼想去瞅瞅长兄。
既姓蒙，那与石家是何干系？
男声话音降落，言简意赅。
石闵颇觉得然，故而一向静待陆绰先行提意，却何如天不遂人愿，陆绰不在乎名誉名誉，却挑选当时对弈对峙，也毫不开口...
到底年青，还在妒忌心涓滴不加讳饰的年纪...
石闵向后看了看，一咬牙，挥鞭紧随厥后。
陆绰回声看向石闵右边，那人隐在暗影黑静当中，看不清端倪，却能清楚瞥见其人身姿矗立，安坐其上，从始至毕生影仿佛都没有动过，悄悄旁观石大郎君出够风头，待两方对峙之时，审时度势下才回声出言。
陆绰对劲点头，一扬袖，青布袖袍散在风中，又重而看向石闵，道，“便如大郎所愿。”话音刚落，似想起甚么来，侧首轻声叮咛陆长英，“你去前面瞧一瞧，陪在车厢外头走。”
石闵头蓦地向右一甩，似目含肝火。
石闵纵马微动，恰好挡住陆绰打量那人的眼神，眼神朝下正声交代，“你和陆家郎君一道向后去，贼人既有刀剑傍身，谁也不晓得这一茬以后另有无乱贼再现。”
是个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