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落尽梨花
琅嬛愣了愣神,侧耳听了半日,也未曾听到甚么特别的响动,摇首道,“没有声音啊,娘娘是听到甚么?”
“表哥,我要你好好活着,好好为我活着。”周仲莹抚着他的脸颊,深深凝睇,“你另有遗憾没能实现,你该去看看娟秀山川,看看斑斓大地,替我看看,替我们的孩子看看。健忘前尘,过你想过的安闲糊口,我会在来生等你……你必然要寻到我,听我对你说那句话……”
他携着她的手,落座于榻边。一室无声,唯有清风吹上帘栊,风中模糊透出凄婉幽咽的哭声。周仲莹笑笑,问道,“皇上听,是甚么声音?”
成保等人是算着时候进入殿中,瞥见这一幕,世人皆按捺不住伏地痛哭。周仲莹安静的望着世人,道,“为皇上换衣罢,你们自密道出去,统统谨慎,我便将皇上拜托给你们了。”
周仲莹淡淡点头,回身向殿内走去,“我身子不便利,又过分惹眼,带上我始终是个费事。”缓缓落座,她已止住泪水,神情澹泊安好,“这是君主更迭,是乱臣篡位,应当有人要为此支出代价,也应当让天下人晓得即将登上御座的人,名不正言不顺。”
周仲莹似有所动,亦抓住他的手,柔婉笑道,“说得这般好,仿佛连我内心想的也一并说了出来。不如道贺一道,我们也喝个交杯酒如何?”
周仲莹将他刚才神情尽收眼底,顺手抄起那酒樽悄悄转动,笑道,“公然酒气不甚浓烈。”转而望着他,略为正色道,“掌印既深知皇上,我便想就教,眼下景象,皇上会如何自处,如何应对?”
周仲莹眼角悄悄滑落下一滴泪水,忙又深吸气按下心中酸楚,缓缓点头。才要引他去看那月色,却感觉他的手渐渐放松,身子前后晃了一晃。她转而去看他,便发觉他目光渐生迷离,眯着眼睛望着本身,讷讷道,“阿莹,我有些头昏,我……”
她缓缓起家,和身边静候已久的侍从一道走进了内殿,那人与李锡珩身量相称,足能够以假乱真。她含着歉意对那满怀忠义的侍卫笑了笑,再度环顾这座居住多年的寝殿,手执明灯微微倾倒,灯油滴滴答答坠在床榻茵褥之上。红烛之火密切的侵袭那道油渍,旋即敏捷燃烧开去,没过量久便成为一片壮烈的火海。
周仲莹俄然转过身来,轻声问道,“表哥,你有没有感觉遗憾过?”
李锡珩无语发笑,道,“当时候我也老了,垂暮之年,耄耋之态,比你好不到那里去。”
待到一轮皓月东升,天子才带着浑身的怠倦踏入皇后寝殿。也不知满殿的宫人是被提早支应了出去,还是业已跟着很多内臣于傍晚时分自东华门逃出宫外,殿中竟只剩下周仲莹一人。
她微浅笑着,持续道,“皇上犯的错,我替他背;宁王的罪名,我替他写。我要让天下人都晓得,宁王逼迫兄长他杀,他即便谋得了这江山,也逃不掉弑帝弑兄的昭彰恶名。”
周仲莹听罢,缓缓笑道,“本来是这句话,我记下了。如有来生,必然说给你听。”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京师的夜空,浓烟向着四城的方向伸展飘散,暂居宁王在京旧邸的内臣仓促得报,仓猝披衣起家赶去处宁王禀告。却见李锡琮单独站在天井当中,略略抬首瞻仰着烟尘袭来的方向。
成保脸上现出不齿之色,痛斥道,“这些肮脏小人,目睹局势已去,反想驱逐新主,重谋繁华,竟于金昌门内伏地跪迎宁藩,实是毫无骨气,辱身丧节之至。”
李锡珩蹙眉体贴道,“我去给你拿件衣裳来。”他走去内间,似寻了一会才翻找出一件披风,为她轻柔的披好。才一落座,已见她端起酒盏,浅笑道,“同饮此杯,妾身祝贺皇上万事遂心。”
成保沉默跪倒,很久重重叩首下去,倒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过了一刻,才听周仲莹轻声道,“只是可惜了这个孩子,他也算是为父亲捐躯,若没有他,或许李锡琮还会放过他父亲。”
这些话如同五雷轰顶,李锡珩现在清楚痛彻心扉,何如神智越来越不清楚,连带面前之人清丽的面庞都垂垂恍惚起来,只得奋力张口道,“不该如许的,阿莹,该活下去的人是你!”
成保抬首望着她,目光半是悲惨半是怜惜,很久再叹道,“娘娘,宁藩……本日已入城了。”
李锡珩笑着点头,还是执了酒樽自斟,才刚斟满,便听她惊呼道,“表哥,你瞧那是甚么?”他循名誉去,只见窗外黑影一闪,心内也是一惊,待要起家,却见那黑影掠过窗棂扑棱棱的向屋檐之上飞去,不由笑道,“本来是只鸟,你不是不怕这些么,如何俄然一惊一乍起来。”
皇后寝殿中,宫人正自忙着摆晚膳。未几时,却见御前掌印寺人成保入内,身后另有一队宫人携着食盒酒樽等物。成保见礼过后,对周仲莹道,“娘娘,皇上叮咛,今晚和娘娘一道用膳,请娘娘稍待半晌,皇上就过来。”
周仲莹似是舒缓了些气味,点了点头,因见案上摆着酒樽之物,便转口问道,“皇上此时另有表情喝酒?”
周仲莹不由惊奇道,“这么快?”成保点头道,“宁藩自瓜州渡江,守将不战而降。昨日进抵金昌门,守将本是十二团营总兵,却也不战而降,大开城门,迎宁藩入京……”
二人笑着饮下杯中酒,一时寂静,却极有默契的绝口不提外间之事。半晌便见李锡珩幽幽看向周仲莹,伸手拂过她鬓边青丝,有些怅惘道,“阿莹,你真都雅,可惜我前阵子太忙,竟然好久都没来好好陪你。”
周仲莹深深吸了一口气,淡笑道,“是我听错了,走罢,我们归去。”
琅嬛低眉敛目道,“是,才刚薛侍郎出来,满脸的愁云惨雾,以后太后娘娘就进了殿,和皇上一向说到这会子,倒是谁都不教出来。”
李锡珩被她问得一怔,凝目其面庞,却也只见到非常和顺,实足顾恤的神采,心中微觉结壮,方才淡笑道,“有的,比如我从没出过金陵,没见过京师以外的江山。我曾经还想,今后有机遇带着你一起,出京游幸一番,我们一起去看看这万里江山,去看看安居其间的万千众生。”他愣住话,垂眸涩然一笑,再道,“看来这个欲望,是有些难以实现了。”
见成保垂目长叹,她更是心下了然,只是笑问,“皇上不会晤他的,更不会和他相谈前提。实在也不过只要一条路。以是这酒中落了甚么物事,掌印可否说给我先听听?”
沉默半晌,周仲莹站起家来,拉着他的手,道,“我们去檐下弄月罢?”李锡珩似是筹算彻夜甚么都依着她普通,只是将她身上披风系好,跟着她排闼走出殿外。
仲春四月,上林苑中的樱花如云似霞。皇后周仲莹站在一株菊樱下,清风拂过,淡粉色的花瓣便飘飘洒洒,坠落在她的衣衿之上。
她温馨的坐在榻上,见他来了,便盈盈起家。李锡珩只望了她一眼,不由暴露冷傲之色,但见她穿戴一身月白锦缎云凤长裙,那素雅却敞亮的色彩,恍若朗月。
周仲莹心中蓦地一阵腐败,不过怔忡半晌,便即轻笑道,“鄙谚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同食朝廷俸禄,也会有分歧的挑选。”顿了顿,俄然想到一桩毒手之事,忙问道,“现在,洛川郡安在?”
有些刮风了,琅嬛近前为她将披风披好,她因而蓦地回顾,双眸湛然如星,盈盈含笑道,“你返来了,皇上还在崇政殿里闭门不出,谁都不见?”
他摇了点头,干脆愈发畅快的宣泄着心中所想,“阿莹,这辈子怕是没机遇再选了。如有来生,我可不要再做天子,更不要再生于皇家。最好能让我寻一处好山川,盖一间小宅子,我每日尽管入山采药,寻仙问道。等忙完了一天的事,傍晚回家,我的老婆便在门口等着我,看到我就笑着说,你返来了,我在这儿等了你好久呢。”
他说到此处,已愤激难抑,再也说不下去。周仲莹倒是安静如常,想了想,复问道,“皇上的亲卫已降,那么京中官员呢?”
李锡珩满心垂怜,强压住满抱恨绪,和悦笑道,“天然,你如许穿真都雅,比外头的月色还要清雅诱人。”
李锡珩顺着她的话当真想去,脑中垂垂闪现出她朽迈的容颜,以后当真答道,“世人皆爱皮相,我也不例外。但是,你与旁人分歧,你赐与我的欢愉远超色相所能赐与。”他不觉握紧她的手,柔声坦言道,“我也是垂垂才明白,实在本身要的,只是内心的满足,与你相知相守,方能感受和悦安静。”
李锡珩笑得一笑,点头道,“这个祝词好,人生若得遂心二字,当真是欢愉得连天子都可抛下不做。”
周仲莹悄悄点头,半晌亦轻笑道,“皇上说他最喜好菊樱,只可惜这花的花期太短,也不过十天罢了。他却不喜好落英缤纷,残红委地。”她再度回身,俄然暴露自嘲般的笑容,“我本日俄然感觉,本身的花期也将近结束了。”
周仲莹不由倒吸一口气,身子前倾,急问道,“安睡?他要将我送出宫去,是不是?”
成保再也对峙不住,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含泪道,“娘娘,不是您想得那般,皇上绝没有害娘娘的意义。这酒里......确是没有鸩物啊。”
周仲莹笑了笑,问道,“如何今儿皇上却有空?”成保欠身道,“皇上说,本日是十五,依端方也该来娘娘这里的。”周仲莹含笑点头道,“你不说,我都健忘了,本来本日是月圆之夜。”
琅嬛无觉得对,见日已西垂,只好柔声劝道,“天晚了,娘娘该归去了。”
周仲莹于泪光间看到他惊痛不解,又痴毫不舍的模样,一时候难以自已,“表哥,你的心愿也是我的,替我好好实现,我们来世必然能够清闲安闲,安于山川间,记得我的话……”
还未等成保答复,她已想到余下之事,面上顿时变了色彩,颤声道,“那他本身呢?他要留在这里,做甚么?”
周仲莹冷静点头,临去前俄然回顾望了望那片花海,只感觉耳畔倏尔响起一阵,与此情此景极不相称的轰鸣之声,像是刀戟兵戈,像是满城哭泣,她顿住脚步,凝神问道,“那是甚么声音?”
她的声音垂垂降落下去,只因药效发作起来比她设想的还要快,李锡珩再也有力支撑本身,阖目倒向了她的怀中。爱人温润的面庞上流淌出新奇温热的泪,她伸脱手重柔的为他擦拭洁净,再一次仔细心细的看了一刻,方才捧起他的脸,于唇上落下一记疼惜缠绵的亲吻。
周仲莹似对这个题目俄然生出了固执之念,诘问道,“我只问你,如果到了鸡皮白发那一日,你还会至心喜好我么?”
成保一怔,只觉无从回应,便听周仲莹一笑道,“他畴前做储君时,便有股子痴气,为着削藩一事和先帝闹得极不镇静,偏还一味刚强不肯认错。这些旧事掌印应当还记得罢?他表面虽仁柔,可内里倒是很刚强的,到了今时本日,教他以洛川郡或是兄弟亲情为由作价,只怕他亦不屑为之。太后畴前有句话说的不错,这是非生即死的事,于诸藩是,于皇上又何尝不是,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成保抬首看了她一眼,不免忧愁道,“娘娘,请您千万不要孤负皇上的情意,他是为了您的安危,也是为了您腹中殿下的安危。”
周仲莹赶紧扶住他,临时在廊下坐了,道,“想是有些中酒,你且坐一会子。”李锡珩极力节制思路,虽愈发难节制,仍于蓦地间彻悟起来,惊道,“那酒……阿莹,你将酒换过了是不是?”
廊下一片皓然清辉,闪动着如同合浦明珠普通的光芒,晚间轻浮的雾气中,弥散着幽冷的荼蘼芳香。
周仲莹垂眸一笑,羞道,“许是因为人家有孕,愈发怯懦了罢。”她擎起面前酒盏,表示他亦端起,两人交臂环抱,笑着将对方杯中酒饮尽。
成保先是点头,厥后又点头道,“郡王仍在建福宫中,早前太后确是与皇上商讨,要拿郡王与宁藩媾和。谁知……京师垂危,宁藩入城会这般快。皇上原就分歧意伤郡王性命,幸而太后现在也思惟明白,留着其人或许另有些用处。”
周仲莹道,“好。”她说着,便用心替李锡珩布菜。李锡珩含笑看着,不动声色的拿过酒樽,于面前两只酒盏中斟好酒,方才举杯笑道,“这是我命人特地调淡了些的惠泉酒,少饮些无碍的。”
周仲莹点头道,“这酒樽我认得,不过是禁苑当中常用的,手把上那颗崛起的旋钮是道构造,能够分引出两路酒水。他用了如许的东西,必定有他的企图。我晓得他不会害我,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毒害本身。”
李锡珩心口快速一痛,下认识握紧她的手,只感觉视野如蒙水雾,半晌低声道,“这是如何了,做甚么只说来世,此生我们还没过完呢。”
成保脸上俄然现出一缕惊忧之色,一面粉饰作笑道,“不过是兑了些水的惠泉酒,皇上晓得娘娘不宜喝酒,想来只是想趁彻夜月色尚佳,借此物与娘娘扫兴一道。”
亲信内臣并侍卫含泪依言行事,成保上前将她扶起,饮泣道,“外头车马已安排安妥,请娘娘放心,臣必然护得皇上安然。只是……娘娘非要如此么?”
周仲莹不觉得意,道,“是呀,一国之君哪儿能有那么自在……”李锡珩没等她说完,已接口道,“是这话,我迩来才了悟,做天子本来并不是多让人畅怀的事,好笑之前竟没细想过这个题目。”
成保淡淡应是,别无他话。周仲莹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身子,温声道,“掌印本年已过了知天命的寿数罢?你是跟皇上的白叟了,从他在东宫时起,便是近身奉侍他的。眼下甚么景象,掌印天然比我晓得的要清楚。无妨提点我两句,免得我一会说错了话,惹得皇上更是忧心。”
周仲莹不由抚摩本身隆起的腹部,她的手甫一覆上,便感觉腹中胎儿有轻微行动,好似是回应她柔缓的爱抚普通。心微微一沉,又微微一痛,她终是渐渐向榻上靠去,倦怠道,“我明白的,只是我更加明白他的处境......”
周仲莹双手一颤,几乎将那酒樽甩落在地,忙稳住心神,半晌方轻声道,“皇上说得有理。”却只是一句话,说罢竟不知该接甚么好,很久方才低声道,“我已明白他的情意,多谢你奉告我。”
“是宫中失火?”他只是淡然发问。内臣点头道,“是,方才宫中有人报信出来,是柔仪殿,皇后寝阁中失火,火势太大且宫人四散分逃,竟是有救下来。据悉,皇上彻夜也去了柔仪殿。”
周仲莹先开口道,“你说过喜好我看我穿素色的衣裳,我本日这打扮,你瞧着可还对劲?”
周仲莹只觉眼中一热,忙别过甚去,笑道,“这会子有孕,人都变胖了,那里还能都雅?这些年,我都感觉本身变老了很多。”说到此处,不由蹙眉遗憾道,“你现下是很爱我的,但是顷刻芳华,红颜枯骨,也不知今后见了衰老的我,你还会不会喜好?”
他用力拥住她的双肩,如同泣血般号令出这一句话,周仲莹终是节制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她晓得他们所剩的时候未几了。
成保大惊失容,连连点头道,“娘娘不成乱想,皇上……皇上……”周仲莹轻声笑道,“皇上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看来我并没说错,不然你也不必慌成如许。”她低头看着那酒樽,缓缓道,“若我估计得不错,宁王明日便该入宫了罢?”
内臣说完,心口兀自跳个不断,不由自主抬眼窥测起主君的面色。入夜冷风拂过,内臣方发觉背上已盗汗涔涔,烟雾将头顶星月之光遮住,不甚腐败的光照之下,他看到李锡琮嘴角绷紧,眉尖微蹙,没有设想的欢乐,也没有作态的悲悯,只要一抹冷峻而寥寂的黯然。
大哥虔诚的内臣缓缓抬首,再一次看看那面庞安静,宝相寂静的女子,静好如春夜朗月,他看到她笑着挥手,听她和煦言道,“我就不相送了,请掌印多保重。”
周仲莹眸中闪过黯然之色,稍纵即逝,厥后微浅笑道,“是啊,并不与我相干。我只是即将要为人母,天然和畴前分歧,以花为喻原是少女们才合适的描述。”
成保听她这般说,心中顿生难过,垂目叹了几叹。周仲莹倒是安静淡然,挥手命殿中世人退去,才又问道,“我在这深宫里头,外头的事一应都不清楚。烦请掌印奉告,时势究竟坏到了甚么地步?”
成保伏地抽泣很久,哀声道,“皇上说他不能走,这是他的江山,他是一国之君,即便败了,也不能丢下庄严弃宫而逃。”
那是六宫嫔御的哀鸣,李锡珩心内清楚,却只一笑道,“我没听到甚么,管他是甚么声音,彻夜只要我们俩,我只要好好的陪着你。”
琅嬛闻言大惊,仓猝道,“娘娘说甚么话,这会子皇上还在商讨对策……且这些事并不与娘娘相干,娘娘这是孕中多思的原因,快别乱想了。”
成保此时已是老泪纵横,叩首道,“娘娘,皇上岂能忍心教娘娘看着他……这酒只放了少量的胡茄花,是为娘娘安睡用的。”
周仲莹似嗔似笑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这是明晓得我们的孩子极安康,才要闹这么一出折腾他不成?”笑罢,俄然放下酒盏,身子轻颤了一下,“我感觉有些凉,仿佛是外头刮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