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空磨盘（五）
这一坐，他便和刘老太太来了个脸对脸。
玄悯闻言手指略一顿，也不知想起了甚么。他神采微敛了半晌，复又摇了点头，将火寸条头上的火苗抖熄，拈着那纸皮的一只脚将他拎起来，嗓音沉沉地训问：“还爬么？”
一个扶着石磨盘横杆的虚影逐步清楚，就像一株蜷在地上的枯枝，在薛闲和玄悯两人眼皮下收缩起来，变成了一个佝偻着肩背的老太太。
来人头发狼藉，衣衫褴褛，也不知在地上滚了多少回，滚了一身泥灰，狼狈得像个疯子。
这儿子养的，还不如养个磨盘！
当然，纸皮是不成能起鸡皮疙瘩的，他也不是被吓的。只是一想到竟然有人能将本身的亲娘镇在屋子地下，只为了本身前程亨达，便感觉有些人真是恶心得别出机杼。
这孽障刚被收回袋里，就闻声有踉跄笨拙的脚步声“噔噔噔”从里屋跑了出来。
这嗓门实在大得炸耳，又实在刺耳。惊得薛闲爪子一颤抖，不谨慎抓了空，飘飘悠悠从玄悯胸前掉了下来，落地时姿势很有些不雅――脸朝地。
大抵……格外讨打吧！
“祖母你怎的……怎的从不来看我。我折了这么多元宝，不是说折好了写上名烧了，就会来拿么？我……我日日折，日日烧，却没人来看我。你如何一，一次都不来，我想听你给我说说话，我也想给你说说话，但是总见不到，我都，我都忘了要说甚么了……”
玄悯对屋外未歇的惨叫置若罔闻，只蹲下・身看着趴在地上装死的纸皮人，不咸不淡道：“不起来？”
这磨盘镇在地下起码也有个三年了，期间吸附了诸多南来北往的阴怨气。这会儿黄符被烧，缠缚其上的阴怨气也随之被一一抽离，有点儿不适的反应实属普通。只是他一个半死不活挂在暗袋口的纸皮，都感觉不那么舒坦了，直接烧着黄符的秃驴定然更不舒坦。
这刘师爷实在让他开了番眼界，很多恨自家老娘，才气干出这么牲口的事。
烧那黄符时，挂在他腰间的薛闲模糊能感到“嗡嗡”的震颤，好似有人拎着个小铁锤，在骨骼上不轻不重地敲击。总之，不那么舒坦。
这位祖宗翻着眼睛稍一揣摩，又有了设法――
薛闲约莫还是感觉丢人，被倒拎起来时还用两只爪子挡着脸。只是他都如许了还不忘顶了句嘴：“爬你祖爷爷！”
说完，他便真的划了根火寸条。豆大的火苗烤得纸皮都发了热。
他苦着脸，双目通红，冲玄悯张了张口，仿佛要说些甚么。但是还未曾开口，目光便扫到了扶着磨盘的小老太太，顿时周身一僵。
那老太太被磨盘耗损太久，已然缩得只要平常白叟一半大，显得格外佝偻不幸。
薛闲扭脸看了玄悯一眼，却见他还是八风不动的模样，神采冷酷得好似在做一件全然不相干的事情。
薛闲正胡乱揣摩着，玄悯已经把黄纸符烧完了。最后一星纸灰散落在地时，石磨盘上扣着的铁链子“咔嚓”一声，回声而断，掉落在地。
如此看来，刘冲真算得上运气好了，刘师爷明显在阵局里被吓狠了，也不管这间屋子他先前有多不乐意进，横冲直撞便扑了出去。
“作孽……”薛闲嘀咕了一声。
老太太头发白而稀少，在脑后束成了一撮小小的发髻。她脸上沟壑纵横，双目浑浊得好似总噙着一汪老泪。
他俄然感觉这秃驴跟他以往见的一些和另有些不大一样，但详细那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没有了拐杖，她倾斜的身子便显得格外畸形，左半边身材蜷得比右半边短长很多，端赖磨盘横杆的支撑，才勉强能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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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抬起没有生机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顿时老泪纵横。她幽幽叹了口气，扶着磨盘冲刘冲招了招手：“冲儿啊，怎的衣服破成如许……”
上！头！顶！
就在他撒开一只爪子筹算再往上挪一层时，屋门口蓦地传来一声惨叫。
玄悯看他一身脏污，皱了皱眉，侧身一让。扑过来的刘师爷没个反对，径直撞到了刘冲身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刘冲心智还是个孩童，一见到心心念念的祖母，抽抽泣噎地说完，张嘴便开端哭。没有成年男人的哑忍，而是嚎啕大哭。似是要将攒了三年又忘了的话十足哭出来。
他挪开手一看，就见傻子刘冲正一脸怔愣地看着这边。他刚从阵局里脱身出来，也不知经历了些甚么，一身蓝袍破了好些口儿，棉絮都露了出来。
玄悯闻言垂目扫了他一眼，看得薛闲非常郁结。他仰着下巴狠狠看归去，可惜如何都差了一截气势。
单从模样看，模糊还能从她身上辨认出一丝刘老太太的影子，只是同阵局里阿谁拄着拐杖的虚像比拟，这位已化作旧鬼的刘老太太显得更加垂老迈矣，仿佛下一秒便要合上双目瘫倒在地。
“啊啊啊――别碰我别碰我！拯救――拯救――”
“祖……祖母？”刘冲踌躇着喊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阵局里被阿谁虚影老太太挠过，他下认识瑟缩了一下，没敢迈步过来。
他这性子说是风便是雨，二话不说便伸爪子扒上了玄悯的僧衣。一复生二回熟，他此次爬得比前次利索多了，眨眼便爬到了前襟。
丢了脸的薛闲落了地后便不大想见人，四爪生硬，一动不动，仿佛摔断了气。
声音凄厉得仿佛见了鬼。
玄悯用指尖扣了扣纸皮平薄的后脑勺：“那便烧了吧。”
薛闲生生被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祖孙俩正哭着，屋外的人疯疯颠癫冲出去了：“拯救！拯救！别碰我――别过来！”
薛闲还是装死。
他天生地养无父无母，对血脉亲缘并无多深的了解，但他被迫在人间贩子混迹了半年多，最为陋劣的认知还是有的。
薛闲定睛一看：“这不是刘师爷么？”
刘冲一听这语气，眨眼便把阵局里受的罪抛到了脑后，红着眼便扑过来，跪坐在地想抓住老太太的手：“祖母你如何变矮了……我，我如何抓不住你？”
不过她却没同刘冲说甚么，只瘪着嘴笑了笑：“祖母老了，老了就缩了。抓不住就不抓了……”
“祖母听着呢，冲儿不消说，祖母也都晓得。”老太太抹了把眼泪，“我啊……日日夜夜，都看着你呢……”
玄悯抬手将那仅比巴掌大一圈的石磨盘从地洞里拿了出来，搁在了地上，剥掉了裹在铁链上的黄符，一样点了一豆火，烧了个洁净。
“……”薛闲瓮声瓮气道：“我佛慈悲都被你喂了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