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夏季清冷,门卫都躲进了门房取暖,瞧见弥坚返来,隔着窗打了个号召,眼睛往中间一晃,皱了眉:“这是从哪儿带返来的讨乞的?带他过府做甚么?”
虞家暮年出过秀才,子孙便十足去读书做学问,掏空了家底,都没能打出个水花来。落魄今后,却还死撑着书香家世的脸面,要不是厥后出了个虞五爷,日子过得怕是还不如浅显百姓家。
他听到弥坚在外边跟两个保护笑闹:“我可不骑马,今儿说好了让我赶车的……不会不会,我驾车慢一点,决计不会撞了人……哈哈哈,技多不压身嘛,这话但是锦爷说的。”
官道避开了,东西南北来往的人便都不往这边走,陈塘县也就一日日冷僻了。鸿嘉末年那会儿,陈塘县连着三年冬旱夏涝秋又吊,更是雪上加霜。
他怕身上有虱蚤,不敢坐那垫子,就蜷着身子缩在马车里,倒委曲了他这个身材。
听到牢房外有人行来,冯三恪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转头望去。
马车不大,只要一面有座,冯三恪弓着腰爬上车,正要给身后的弥坚让出位置,车门却从外边合上了。
冯三恪就坐在里边,怔怔望着那扇窗。
县令道:“那是虞五爷的独女,传闻是打小当儿子养,将来要做虞家家主的。她爹忙着赚大钱,腾不出空,就叫她回县里看看。”
他在牢里关了半年,冷不丁脱去脚镣,一时竟连如何走道都不会了,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在摆布几十狱友的呼喊声、唾骂声中,抬脚跨出了牢房。
刚提笔写了两行,刘荃跟出去了,端着碗饭絮干脆叨:“不过是个丫头电影,此人是甚么来头,爹为何待她恭恭敬敬?”
他不晓得启事,冯三恪却晓得——仇民气善,不忍他抱屈而死,掏了一百二十两银,买他一条命。
冯三恪低头瞧了瞧本身,一身破布麻衣,脏污血迹。嘴边的话便说不出来了,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绕过影壁,行过前院,入目是个不小的园子。几年没住人,也没人打理,杂草丛生,好好一个园乱得不成模样,假山回廊皆瞧不出原貌。
*
冯三恪从牢里放出来的那日是个好天。
那女人点点头,没多问。
他在牢里受了很多磋磨,肩背有些挺不直了,七尺高的男人缩着肩膀站着,瞧着倒挺不幸。
至于“都城十几座宅子”“娶了官家蜜斯”这些,反倒成了传奇的装点,远不如摆在虞家的那十箱雪花银晃眼。
银子送到了手边,带冯三恪出来的两位狱卒忙拢入袖中,面上的冷酷立马不见了,还好声好气道:“此人比来半月没用刑,归去找个大夫给抹点伤药,养几天就好了。”
弥坚不清楚冯三恪身份,又知劈面议论人家不当,一言带过:“这是锦爷买返来的人,姓冯。”
那女人笑道:“锦爷那儿算账的人手不敷,叫我畴昔充个数……这位是?”
他是虞家的妾生子,生母早早没了,打小受大妇磋磨长大。及至十五,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嫡子都养不起,遑论他这个妾生子。虞五也不在家坐着,担条扁担出门,当起了卖货郎,十里八乡都走过。
弥坚打了个哈哈:“胡说甚么呢!这是锦爷亲身挑的人。”
时年正逢东鲁商帮取道陈塘,这一伙贩子从潍县解缆,到东胡边上做买卖去。他们带着货色去了东胡,却正赶上关中战乱,帮里死了半数不足,仓促逃得性命,回程路上人手便不敷用了,便一起走,一起招年青孩子入商帮。
冯三恪愣愣听着,待狱卒等烦了,拿刀背呼了他一巴掌,他才趔趄着爬起来。
刘荃闷了一上午,总算能好好说话,嘴皮子敞了开:“哎哟我的爹喂!我今儿早上才刚把那俩鸟儿提溜返来,三两银子一只。本身还没耍上,您倒好,一声号召不打,直接就给我送人了!”
从关他的那间牢房到大牢正门,统共七十三步路。他一条腿冻伤了,这几十步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也没人扶他一把。两个狱卒面无神采跟在后边,仿佛送他上路的吵嘴无常。
陈塘地处平原,三面环水,且算是灵山膏壤,之前也富过两代人。厥后从析津府到武清县的驰道修起来,刚好不过陈塘,离此处五十里远。
刘荃点头,虞家他天然是晓得的。陈塘县七个镇四十五村三千户人家,虞家是最富的,富到甚么程度呢?
“比不得比不得。谁晓得人家买他去做甚么,指不定是瞧他大凶大恶,买了用他去杀人放火的。”
行了半个时候,到了处所,弥坚一扯马缰,马车晃闲逛悠停了下来。他跳下车,甫一开门,撞入眼的便是冯三恪这个模样,一时竟呆了呆。
“起来吧,还得爷背你出去不成?接你的人到了。”
“休得胡言!”
冯三恪手脚都不晓得往哪放,僵站着。等两人说完话,他才开口,声音哑得短长。
今儿那俩鹦鹉送得不冤。
再瞅瞅各家后代……
“咱陈塘穷得叮当响,我这官帽儿能不能戴稳,全指着虞五爷。就说县里瓷窑产的物件,都是靠虞家商路卖出去的。”
“哎,笙姐姐去哪儿呀?”
“我,能不能,去给仇人磕个头?”
牢房一丈见方,这般宽广的报酬是他这个死犯人独占的,整间牢房黑沉沉,唯在北面有一扇小窗,光洒下来,地上照亮方刚正正一小块。
刘荃傻愣愣“噢”一声,又问:“看啥?都城那好处所不住,回咱县里做甚么?”
冯三恪渴极了,踌躇再三,没动听家的杯子。
几番挣扎,几番绝望,现在,终究能活着走出这处所。
这本是悖逆孝道分歧端方的,虞家高低却没人吭声——十箱白花花的银子一字摆开,堵上了他们的嘴。
瞧见儿子这傻样,再想想方才虞锦一个年青丫头却能独当一面的利落样,县令又是一阵唏嘘。当年他和虞五爷确确实在是同过窗的,二十多年畴昔,已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那成。”少年从怀中摸出两块碎银,掌心向下递过来,又笑:“哥哥们拿着买酒喝。”
外头停着辆马车,另有两个保护骑在高头大顿时。瞧见人出来了,从车里跳下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穿戴件锻面棉衣,模样姣美,笑眯眯迎了上来:“劳烦两位差大哥了,那此人我就带走了,还需签书画押不?”
座上铺着一层软垫子,黑底绸面,上头绣着一个个小小的吉字纹,针法密密匝匝,都雅极了。连一个垫子,都是平凡人家没有的精美。
弥坚一起讲给他听,引着冯三恪到了最后一个院子。刚迈过门槛,撞上一个年青女人正往内行。
当真一片赤子之心呐,可这当口,那被弥坚喊作“笙姐姐”的女人竟还踌躇了一瞬,视野缓慢地在他身上走了一圈,有点窘:“锦爷正用膳呢,要不你明儿再去叩首吧……”
现在,又十多年畴昔了。
外边行来两个灰衣狱卒,此中一人开了牢门上的铁锁,跟中间的狱卒哂笑:“你说这丧门星竟还是有造化的,临到头了,菜市口的铡刀都推出来了,偏生叫他碰上了朱紫!上头噌噌盖俩印儿,这就把罪案给除了?”
前后五进院子,头一进做外院,中间一个园,再今后是迎客的正堂,第四院是主子起居之处,最后一个院住的满是奴婢。
少年多瞧了他几眼,有点愁,开口便不如方才小巧了:“我叫弥坚,是锦爷手边的人,我就喊你……冯大哥?锦爷说让我把你带回府里去,甚么启事我也不晓得,稀里胡涂就让我来接人了。”
十年以后,衣锦回籍。返来不为灿烂门楣,只为迁走他亲娘的坟。
县令又道:“这里边的道道儿多着呢。你别瞧不上人家丫头电影,将来指不定还要靠人家提携。这些时别三天两端往窑子跑了,勤奋点跑跑虞府,瞧瞧人家都城朱紫如何为人处世。”
县令烦躁地一挥手,绕过他回了书房。判了极刑的犯人能不能放,他一人说了不算,得把陈事函递上去,等着海津府批复。
算了,不提也罢。
牢房铁门一开,明晃晃的日光跟着夏季冷风一齐灌入,地上积雪灼得人双眼刺痛。冯三恪闭了闭眼,又被身后狱卒搡了一把,只得迈步往前。
年纪悄悄的少年心机通透,不笑,也不问,仿佛没瞧见似的,笑吟吟道:“冯大哥,咱到府上了,我扶你下车。”
马车慢吞吞地行着,竟比走道还慢一些。车马颠簸中,冯三恪想着,他这辈子头回坐马车,便是在如此地步,一时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虞家回县里就是为这个,带着钱返来,这儿修修桥,那儿铺铺路,再掏钱建俩私塾,这叫扶危救困,荫及乡里,将来都能记作功德往上边报。他家拿名儿,咱拿利,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这已是年底了,本年全部县课税款已经交上去了,虞家一家——占了非常之六。
见儿子神采不解,县令含了一口茶,润了润嗓,接道:“西青镇的虞家你可晓得?”
虞五爷是虞家的传奇,亦是全部陈塘县的传奇。
县令舔墨,又写了一行字,头也不抬:“他家祖宗在咱陈塘县一天,我就恰当本身祖宗一样服侍着。”
外头三人笑闹着,马车渐渐行开了。
这宅子是前几日方才买下的,虞锦和随行十几人头天中午到了的陈塘县,住了一晚堆栈,第二天就买好了宅子。门上匾额尚将来得及换,还是前人留下的“张府”二字。
陈塘县的人这才晓得,这个当初不起眼的小子闯出了甚么花样。行商发财,转行药商,阿胶买卖一起做到都城,后又垄住东鲁三条盐运道,虞家票号开遍半个大晋朝。
偌大的“县牢”两字红艳,仿佛刚泼上去的血。
县令将写好的陈事函送去了海津府,因是虞锦叮咛的,不敢担搁,故走的是军驿。一来一回,又畴昔了五日工夫。
刘荃冷静闭上嘴,心说老头子每个月总有这么两天,火气上头了,逮谁骂谁。
这几日|他签了好几份契书,本身不认字,文书也懒得把上头写着的字念给他,只要他往上盖指模。临走前含混提了句,说是要他循分些,等着人来领他。
虞五带着独一的几两银子,跟着人家走了。而后十年杳无音信,连虞家都当他没了。
弥坚走回马车边上,一掀帘子,竟是让他上马车的意义。
车壁上有张小木桌,不消时挂在壁上,此时支开了,上头摆着一壶茶,两瓷杯。茶壶摸着另有温,是出门前刚换上的。
门卫挥挥手,目送几人出来了。
等把这尊大佛送走,县令与师爷对视一眼,俱是一脸庞大。
刘荃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没回过味来,直到他爹那封陈事函写完了,这才呆呆问:“那方才那丫头电影又是谁?”
县令眉头一竖,一杯半温不凉的茶差点泼他头上,一拍桌子就骂:“费钱送你拜师读书学事理,学的事理都被狗吃了吗!张口就是肮脏话!甚么叫收了房!你瞧瞧人家,不满二十的丫头电影,甫一回籍就敢掏银子买一座五进的宅子!你呢,老迈不小的人了,成日不学无术!至今还跟爹要银子使!”
两边笑着说话,唯独冯三恪杵在中间,僵成一块石头,仿佛两边会商的不是他的性命。
周遭万亩萧瑟地,养出一家富朱紫。这句儿歌说的便是这虞家。
“那咱走吧?”
冯三恪绷紧的肩膀塌下来,慢腾腾转了转头。
狱卒摆摆手,说不必。
“咱回府本是该走后门的,正门是主子才气走的。不过后门那儿有个臭水沟子,还没来得及清洁净,算是破个例,今后你得记着。”
他背着这委曲在牢里关了半年,九次鞠问,一十六次受刑,熬过一百六十三天,从隆冬到冬至。
就是本日了。
“嘿,也是本事!”
衙役纡尊降贵地蹲下|身,给他解了脚镣,等了半天,冯三恪仍未动。
刘荃无法点头,遛出了书房,内心想的倒是——
一言蔽之,就是穷。
离乡十年,攒下泼天繁华。发财之快,让人连妒忌都来不及升起来,就全转成了羡慕。
不等他爹吱声,刘荃眼睛一眯,作警戒状:“难不成您想把她收了房?都多大年龄了,还贼心不死的,您也不怕扭着腰。”
冯三恪呆立半晌,怔怔转头,往高处看。
县令絮干脆叨说了一通,脾气渐消,沉沉叹了口气:“你当爹想?枉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对个丫头电影恭恭敬敬,就差跪下给她磕个头了。”
县令瞥他一眼,哂笑:“每十年,天子会在天下富贾当选三家,发三块‘仁商’匾额。有这块匾额,商贾先人便可考科举,做朝官,归正数不尽的利。仁商之名如何来?靠钱砸出来!”
冯三恪晓得这张府,几年前住着的是个地主爷,厥后儿子中了举,百口搬到别处肄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