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忆苦思甜

大会堂非常宽广，听众们满是停课闹反动的红小兵红卫兵，从七岁到十七岁应有尽有。作陈述的老贫农们则是小护士亲身下乡请进城的，个个都是能言善辩之士，现在正穿戴破夹袄在台下坐成一排，吧嗒吧嗒的抽烟袋。台上的桌椅还未摆好，偶然踩着板凳登高上远，一张一张的贴标语，苏桃一手拎着浆糊桶，一手虚虚的拢着他的小腿，恐怕他会一脚踩空。

偶然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能。”

偶然踌躇了一下，把手巾包接过来了。

苏桃立即又问：“你吃过吗？”

在返回批示部的路上，偶然花了二两粮票和一毛钱，买了一个小面包给苏桃。苏桃手上有两百块钱，是老苏留给她的活命钱。二百块钱得花到哪天，偶然内心也没稀有，以是打算得很细心。苏桃站在僻静处，翻开包装的蜡纸以后，撕下绵软的半块面包给偶然。偶然点头表示不要，但是她很固执的伸动手，不肯收回。

趁着大小孩子们没反应过来，最后一名老贫农粉墨退场。这位老贫农规端方矩一本端庄，不说吃不说穿，开口便道：“我家祖宗八代满是要饭的，我爷爷死在了要饭的路上，我爸爸也死在了要饭的路上，只要我赶上了好时候，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

苏桃有点绝望，对着偶然说道：“那……给我买个小圆面包吧！”

此老贫农越说越横，一身大恐惧的地痞无产者气势。厥后主持人听他把本身的平生越讲越细，刁蛮不足，惨痛不敷，便当机立断，请他先歇一歇。

偶然警戒的看着他：“说。”

红卫兵红小兵们咽着唾沫，感受是挺成心机，因为此中有相称数量的反动小将在早上过来忆苦之前，就只啃着窝头喝了一碗棒子面粥。

偶然拎着叮当乱响的空浆糊桶，把手里剩下的一块糖塞进了苏桃的衣兜里：“有，但是麻花太大了不好炸，以是那么大的麻花很少见。”

陈部长当即点头：“我……我不敢。你胆量大，连我都敢揍，你帮个忙。”

苏桃低声嘀咕：“我也是大人了。”

第二位老贫农慢条斯理的，提及话来就入耳多了，并且是真苦――年纪小小没了爹娘，十几岁去闯关东，一个孤人混日子，混到最后又回了关内故乡。提起往昔光阴，老贫农微微一笑：“我当时候年纪小啊，重活干不了，就在一户人家里帮工，帮人家跑跑颠颠干杂活。当时候我一个月能挣八块绵羊票，八块钱很多哇，能买两百来斤白面了。我当时候最喜好吃甚么？我就喜好吃大麻花。嗬，刚炸好的大麻花，这么粗，这么长，阿谁脆啊，你们没吃过，你们不晓得。好吃啊，真好吃。”

偶然很惊奇：“顾明堂不是死了吗？如何还关他？”

话音落下，顾基俄然一跃而起直扑窗口。伸出一只大手死死攥住偶然的腕子，他深吸一口气，扯着大嗓门吼道：“来人哪！有人给黑五类狗崽子送饭！来人哪！我抓住一个反反动坏分子，我戴罪建功了！”

苏桃挎着书包，书包里装着白琉璃和水壶。因为惊骇半路会被人捉归去插手悲悼会，以是一起跑得镇静失措。及至进了钢厂内部的大会堂，她要来热水把浆糊和上了，内心才稍稍安宁下来。

第三位老贫农开腔不到非常钟，场下开端有孩子嘤嘤抽泣了，台上的小护士也红了眼圈――太惨了，一家五个孩子饿死了仨，出去要饭还不让出村，偷着出去了因为没证明，又让民兵用枪托给杵了返来。

偶然悄悄一扯她的辫子：“比及文明大反动结束了，你再长大吧！”

苏桃反问：“你不是说你要管我吗？”

苏桃望着他又问：“旧社会的饭店，还能派办事员把饭菜送到家里去呀？”

偶然抬高了声音：“不是说要让他脱手吗？”

老贫农说到这里，悠然神驰的咂了咂嘴，接着回顾起了高丽馆子里的冰脸：“人家那伴计，真是个本领，你一个电话打畴昔，那边顿时把冰脸给你送家来。你们是没瞥见，那小伴计骑个自行车，一手扶车把，一手托个大盘子，一盘子里高高摞上五六碗面，一起过来，毫不给你洒一滴汤，有点儿意义吧？”

陈部长叹了一口气：“是，他是动手了，他打的第一枪，打完以后顾明堂还没死呢，他就嚎上了。归正弄得小丁猫同道挺不欢畅的，他如果然不可，能够早说，也不是非他不成，是吧？”

因为小护士识人不明，弄来四位糊里胡涂的老贫农，导致忆苦思甜陈述会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氛围中宣布闭幕。听众们一人得了一只成分庞大的糠窝头和一块糖，糠窝头是苦，糖是甜，精力上忆苦思甜结束了，精神上还要再演练一遍。固然孩子们都是没有好吃好穿，但用来忆苦的糠窝头还是冲破了反动小将们的忍耐极限。偶然和其他的半大孩子一样，一出大会堂就偷偷找处所把糠窝头扔了，苏桃则是仰开端小声问他：“真有那么粗那么长的大麻花吗？如果有的话，我一顿吃半根就够了。”

偶然问道：“我现在花的都是你的钱，你还用向我提申请？”

大朝晨的，偶然和苏桃装了一肚子杂合面馒头和咸菜丝，拎起一只浆糊桶往钢厂走。临走时他怕管事的禁止，以是特地做出忙繁忙碌理直气壮的模样，只和鼓吹队里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打了一声号召。没等小丫头反应过来，他已经和苏桃跑没影了。

“我是大人了，已经长成了，吃甚么都一样。”他奉告苏桃：“你多吃一点，今后长得健壮。”

小护士再次呼喊：“翻身不忘共产党，永久忠于毛主席！”

卖力主持忆苦思甜陈述会的人物，乃是武卫国部下的一名女将。该女将申明显赫，本是厂病院里的一名小护士，因为客岁号称用毛泽东思惟治好了精力病而名声大噪，还上了报纸。在上了报纸以后的一个月内，该护士医术精进，在毛泽东思惟的指导下又无师自通的使瞽者重见光亮，哑巴开口歌颂。当然，受惠的瞽者和哑巴始终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但是也无人穷究，因为敢管小护士的病院带领已经全被批倒批臭。小护士本人则是扶摇直上，成了厂里的风云人物之一。

小护士抓住机遇，立即起家呼喊标语：“服膺阶层苦，不忘血泪仇！”

偶然把面包接了，鸟啄似的咬了小小一口。比及苏桃把本身的一份吃光了，他拉过苏桃的手，把余下半块放到了她的手中。

老贫农淡然的持续说道：“我们束缚前受尽了地主老财的压迫和剥削，束缚后我分了地，成了家，过上了幸运的糊口。”

陈部长用手巾包了个小承担，内里装着一小包退烧药和两个白面馒头。把偶然扯到食堂火线，他很诚心的说道：“偶然，求你件事。”

小护士端起茶杯：“老迈爷，你喝口水。”

一曲《不忘阶层苦》结束，台下的大孩子小孩子们再合唱一遍。及至小护士把收场白说完了，对巨大魁首毛主席和毛主席的密切战友林副统帅也敬祝完了，陈述会进入正题，开端请老贫农忆苦。第一名老贫农，糊口和嘴皮子都非常之贫，眉飞色舞的报告他年青时候如安在地主家里干一天活偷两天懒，又是如何气得地主婆站在田垄上骂他。提到本身饱受压迫的光阴，老贫农对劲的大笑：“他老地主敢不给我们扛活的吃好喝好？他不给我们喂足了，我们就不给他干活，我们就给他磨洋工，他能如何的？他打我杀我？我赤脚不怕穿鞋的，我怕啥？大不了他撵我，他撵我我上别的庄子去！嘁！逼急了我，我烧他的房！”

偶然笑道：“榆树钱没有了，已颠末季候了，要吃得等来岁。”

偶然摇了点头：“没吃过，吃太小的。”

偶然又问：“你如何不本身去送？”

偶然被她问住了，左思右想，无话可答。

哭声垂垂连成了片，苏桃也跟着抹眼泪。小护士扯了一块卫生纸一擤鼻涕，俄然感受不对劲。侧耳谛听半晌，她伸手把老贫农面前的麦克风拿走了――老贫农讲的是五六十年代大饥荒的事情，和旧社会没个屁干系。

台下响起一片狠恶的掌声，而老贫农超然物外的说道：“本来地主老财们站着房躺着地，黄的是金白的是银，我们劳动听民，得伸动手向他们要吃要喝。现在他们跟我们一样穷了，他们一穷，我就啥也要不来了，也得跟着种地了。”

老贫农斜眼望着大会堂高高的天花板，持续报告他影象中的美食，讲得听众们垂涎三尺，连小护士都有点熬不住了，悄声让老贫农讲些阶层苦血泪仇。老贫农非知识相，话锋一转到体味放后，饭食也立即升级到了野菜汤榆钱饭，但是还是绘声绘色，听得小将们恨不能出了会堂就去刨地上树。小护士看破了第二位老贫农的本质，认定他是个吃货，便当即中断了他的陈述，换第三位老贫农退场。

拍了鼓掌上的面包残余，她跟着偶然往回走。他们回到一中批示部时，批示部里已经很热烈。悲悼会早结束了，顾明堂也死了。偶然和苏桃正要直接进食堂，不料半路倒是被陈部长拦了住。

台上热烈，台下更热烈，歌声此起彼伏，另有小队在世人面前跳忠字舞。忆苦思甜陈述会的氛围总还算是战役的，及至台上安插结束了，偶然和苏桃退到步队火线，在角落里找了空座坐好。老贫农们上了台，会堂内的喇叭里也放了音乐：“天上充满星，新玉轮晶晶，出产队里开大会，抱怨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贫民的血泪账，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苏桃把半块面包捏了捏，面包禁不住捏，看着挺大，一捏就没。一口咬下一半，她晓得偶然说得有理。她也想做个没人理睬的小丫头，可她清楚是不时候刻都在生长。她的肩膀还是薄薄的，但是胸脯已经把紧贴身的小背心顶出了较着的波澜；她的腰还是细细的，但是两条大腿已经饱满的有了分量。她模糊约约的能认识到本身的都雅，越都雅，越惊骇，像是避祸路上露了财，反倒比一贫如洗更伤害。但她同时也清楚，晓得本身甚么都没有，就剩一个天生的都雅了。

顾基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怔怔的昂首去望偶然。偶然摇了摇手巾包，因为看他不幸，以是死力的做出和颜悦色：“黑背让我给你带了馒头。”

顾基就被关在一楼走廊绝顶的空储藏室里。储藏室里枯燥通风，本是用来堆放课本的，现在课本没了，内里只要一个顾基。储藏室的窗户正对着楼侧的方向，窗扇大开，内里焊着铁栅栏。偶然让苏桃先去食堂用饭，本身则是蹑手蹑脚的靠近窗口，对着房内轻声唤道：“顾基，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陈部长把手巾包送到他面前：“你帮我把这个递给顾基，顾基返来以后又被关起来了。”

苏桃想了想，因为感受不成思议，以是莫名的有一点镇静：“现在另有榆树钱吗？”

陈部长垂着黑黝黝的脑袋：“他……他在台子上给他阿谁混蛋爹嚎丧了。”

偶然吓了一跳，想要再跑，就跑不成了。顾基手如铁钳，一向攥到他的骨头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