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风起(三)
贤人这几日心头甚是愉悦,收到从晋州传来的军报,州牧姬凛帅军夺回大同丧失的县城并斩杀了北魏太子拓跋傲,又听得方丈提及这几今后山的梅花盛开了,便下了帖子给朝中近臣并宗室姻亲,要在这后山里头起个赏梅宴,他将宴会的时候定在十月二十六日,大宴三日以后刚好回长安赶得上冬月月朔的大朝会。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回禀娘娘,奴探得前些日子姬尚书丧妻,现在传闻晋州狼籍,不好回家,便先将沈夫人的棺木停放此处。”不过斯须,另有少女答复,行走之间连环佩声亦是不闻,贤人固然不待见宇文皇后,到底听出来发言的是她跟前第一对劲的女官余容。
“二十年前与郎君在佛窟崖一晤,二十年后又于此处相逢。”空念见他抬头望着红豆,本年气候非常,到了夏季里头气候酷寒,树上叶子落尽却仍旧挂着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红豆子。
两人虽是垂钓,但也并没真希冀垂钓上来,不过是这几日来的人多了,贤人嫌他们聒噪,拉着林清说一会子话罢了。
贤人本来听了宇文皇后与余容的话,这回过来想着安慰姬焰几句,现在听得二人扳谈,心中只感觉这姬焰合该当真天生与佛祖有缘,合该皈依佛门,是以只立足半晌便带着林清回身走了。
“正则如何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贤人一甩鱼竿,鱼线在半空中划过一条轻巧的弧线,他拉了拉身上白皋比里子绣青龙出云纹样织锦缎面的大氅,朗声笑道。
“都是体贴的好孩子。”宇文皇后听了不由感喟一声,“本宫记得那姬家小娘子跟皎皎年事相仿?”
是以在佛窟崖他们遇着搏命逃出来报信的丫环,才判定脱手,再以后才遇见了阿谁令他展转反侧的女子。邻近别离,空念只说他持续往西,想要寻得传说中的佛国,而后带回经卷无数,如果有缘再见,必定是要聘请他一道翻译经文,他们随之分开,没曾想再遇见他已是大梵刹的高僧,而他在尘凡中打转毕竟还是要皈依我佛。
“空念……多年不见,你还是当年模样。”姬焰微微闭上眼眸,半晌再次展开,眼中倒是一片安好。
都是心胸开阔的少年人,一场争论却结成知己。自了解以后二人经常相约辩经,一个是发展自都美人家的公子,一个是出身贫寒一文不名的和尚,可对佛经的观点却各有所长,所思所想更是多有印证。
在他瞧来,空念倒不像个吃斋念佛的长老,反而像是个浪荡的游侠。他们结伴从永宁城游历,他博学通达、所阅佛经多不甚数,可偏生空念最善于抵赖,东秦佛法多由和尚翻译而来,空念与他初遇之时,大字不识几个,却熟知梵文。二人一起西行,空念教他梵文,他教空念识字,彼时贰心中犹疑尚未下定决计是否要皈依佛门,空念只嘻嘻一笑只说时候未到,他们一起走一起担搁,就如同古书上记录的游侠儿,遇见不伏侍老是要脱手管一管。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本日中午便是吉时,等主持师兄替你尽去这烦恼丝。”空念对着旁人自是一副高僧模样,遇见故交自是显出几分少年时候的神采飞扬。
“当年模样?”空念微微一笑,他神采安然,有一种自内而外的清寂,仿佛方才那一曲悲歌并非出自他手,“如是能够,贫僧甘心见不着郎君。”
“这二十载贫僧游历天下,亦曾在教坊听过曲子,不知郎君本日可有兴趣听贫僧吹一曲?”空念见他对本身不睬睬也不活力,反倒是取下挂在腰间的陶埙安排唇边,悄悄吹奏。
林清见他意趣盎然的模样不由苦笑一声跟在贤人身后,陪侍得小黄门在背面忙不迭的清算鱼食、鱼竿。
二十年前,他与空念在永宁城了解,彼时为了城郊古庙一尊佛像究竟供奉得是哪一名菩萨真身争辩不休?
“自姬州牧领军至晋州已逾半月,然青州驻军仍旧毫无动静,臣心中甚是担忧。”林清盘膝跌坐,取了鱼饵挂在鱼钩上,“升平二十年流寇做乱,陛下下旨怒斥诸葛州牧,臣恐其心抱恨愤不肯出兵,幸亏现在晋州情势大好,可到底长安虚防。”
从长安到大梵刹不过半日的工夫。即使姬妙心头恨不得牛车再慢上几分,可到底还是有到起点的一日,眼瞧着大梵刹巍峨的庙门已映入视线,姬妙忍了一早上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下来,车轮粼粼之间听不见女郎哭泣的抽泣声,坐在她中间的珊瑚却瞧见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衿。
“小巧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姬焰仿若未曾耳闻,只眉宇间透出说不出的干枯和忧愁。
“姬尚书固然痴情,可对两个孩子却考虑的不甚周祥。”宇文皇后听余容说了更加感觉这小娘子可贵,“那姬冽也就罢了,摆布大丈夫何患无妻,他今后立起来天然有他们族中长辈筹划,可女儿家花信有限,这小娘子现在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恰是花骨朵一样,现在他们父母不在,她婚事还不决下来,守孝三年以后便十五了,也该是出嫁的时候了,自来结成人缘少不了要门当户对,她是姬尚书的女儿,跟是姬小郎君的mm,这身份上可差了不但一丁点儿,今后谈婚论嫁少不得教人抉剔几句。”
沿路设得祭棚皆是显赫人家,虽不比文襄公葬礼时候,亦是来宾如云。
此地有一泉水名照影泉,泉水积水成潭,经年不冻,潭中独产一种一寸来长的银鱼,味美鲜香,梵刹里头的和尚食素自是丁点儿不沾。但在最后这泉水并不是大梵刹的地界,有很多贫苦的百姓在寒冬腊月缺衣少食之时来此地捕鱼添一道菜肴,厥后的方丈如是方丈未削发时亦是受此恩德,便默许了世人的行动,并发下弘愿,在他圆寂以后必化身为银鱼,报其救世之恩,再今后这银鱼自也成了大梵刹一绝。
现在姬家风头正盛,姬州牧父孝另有两年多,可姬尚书的妻孝却只要一年,虽说姬尚书现在将将四十摆布的人,膝下另有一儿一女,现在瞧着姬家的小郎君已是到了顶立流派的时候、小娘子也不过三四年便出嫁——都是懂理知事的年纪,便是入了门子做人后娘亦不是甚么难事。
“你说这是如何了?这些年世家里头多情痴,姬尚书也就罢了,偏生连子桓也是如许的性子,现在拖着非论如何说也不肯结婚,就他那样的倔脾气,也不晓得本宫还看获得那一日么!”宇文皇后一提起侄儿便头疼。
“正则方才可闻声了?”等宇文皇后主仆远去,贤人将鱼竿放在一面,转头对林清道,“朕原觉得朕的工部尚书只是妻丧居丧,没推测他竟是要完整成个修行的人,等会子,你跟朕一道,我们去看看呗。”
就在这时,从大梵刹西南角传来一阵丧音,模糊约约另有哭喊声入耳:“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当年你我别离有言,今后定要一道翻译佛经,二十年如一瞬,倒是一语成谶。”提起旧事姬焰肉痛难捱,但他这几日在书房里头翻阅旧时誊写的佛经却感觉心头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怠倦,现在遇见故交,倒是教他可贵心生愉悦。
“娘娘但是驰念阿毓娘子呢?”余容听宇文皇后一说,自是晓得对方心中的隐痛,她自八岁便跟在宇文皇后的身边,现在算来也快有二十个春秋了,如何不明白对方心头是担忧本身与贤人百年以后,华阳公主的日子如何过,虽说四皇子是养在宇文皇后跟前,可对方到底不是她亲出,可如许的话,她却不能说,只能提起旁的引开宇文皇后的心机。
送灵的步队走在前头,最前面则是一辆华盖朱轮的牛车,帷幕盖着,不知车中是何人,只车身不见彩饰,扎着玄素二色的灵花,由一身皂衣的青年郎君驾车,缓缓坠在背面,围观的百姓群情纷繁,猜度着这车中人的身份。
“娘娘说的没错,姬家小娘子比我们公主还要小上两三岁,传闻这一回丧礼便是她在陈夫人从旁帮助之下主持下来的,这才十二岁出头得年纪,也难为她了。”余容见宇文皇后感兴趣,也就不疾不徐很多说几句。
“娘娘不知,奴这番探听遇见了姬家主子,只说姬尚书籍日过了中午便要在大梵刹削发为僧,可不是痴情么?”余容说道此处不由感喟一声,“奴从旁看着,姬家公子并小娘子,公子束发、小娘子亦是梳发髻,这般懂事,便是奴在中间瞧着亦感觉心伤。”
大梵刹面积宽广,贤人便邀林清在揽梅亭垂钓。
是以二十五这一日,收着贤人帖子的一干宗室勋贵纷繁出门。如金陵长公主、宁国侯、林清一众,皆是各家属里头掌权的人物,概以华阳公主将来,两个皇子亦不在,家属里头也就没有带年青人来。
因着姬焰身份特别,贤人大发了柳泉去问,未几时便说对方现在在西南角的客院里头,至于姬家公子并女眷都未跟着,想来是在前头繁忙,贤人点了点头,顿时表示柳泉带路。
大秦宗室人丁不显,且因着最后天下与世家共治,大秦宗室向来都是领着虚衔而无封地,就如贤人同胞的mm金陵长公主,金陵的税负有五分之二算是她的食邑,其他的赋税则上缴国库,她在金陵城也有多少地盘,非常时候亦是受平州刺史办理,不比前朝时候分别为私有,可蓄养兵丁、委派官吏。
“是何人在此哭丧?”那哭喊声固然模糊约约,却仍旧听得出曲调绵绵,有古时遗风,贤人正凝神谛听,却听得一墙之隔,有女子曼妙的声音传来,一听便知是宇文皇后,贤人本来想派人刺探,顿时沉默下来,只当是未闻声,林清见他这般天然也装聋作哑,不肯出声了。
他们将将站在院子门口,便瞧着姬焰站在一株庞大的红豆树下,怔怔入迷,在他中间是着素色僧衣的长老空念。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送灵的步队慢悠悠朝着大梵刹走,人潮涌动仿若红色的河道。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前人,俾无訧兮。
“但是沈氏?”宇文皇后一时沉默了半晌,她本来就是个慈悲的性子,听此凶信不由感喟一声,“本宫记得他们伉俪夙来鹣鲽情深,便是放眼我大秦亦是可贵得眷侣,现在鸳鸯失偶,还不知姬尚书如何哀痛?”
君臣两个又闲话几句,便安温馨静垂钓,一时揽梅亭中一片寂然,只听得见偶尔有麻雀从树枝上飞起、腾跃、落地,翅膀轰动树上的残雪,扑簌簌落下来。
埙声哭泣,如诉如泣,飘散在客院上空,远处有寒鸦听得埙声入耳,随之和鸣,更加显得哀冷,痛彻心扉,等他一曲奏完,姬焰仿佛才回过神来,他伸手一抹脸上,竟是泪落怆然。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前人,实获我心!”
前人说老夫少妻百年伴,姬尚书性子谦恭又无妻妾通房,且他先头的娘子亦是二嫁,是以现在不过刚过了头七,长安城里头很多人家都板动手指数着自家可有与姬尚书相婚配的女郎。
“后背晋州雄兵虎踞,西北面另有邕州宇文家铁血之师,长安自可高枕无忧!”贤人抬手调剂鱼线的是非,一面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