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大江秋夜雨潇潇(1)
瘦和尚见他触景伤怀,问道:“师兄是否仍沉沦故乡?”
胖和尚缓缓道:“我也曾问于禅师。禅师说削发人善渡众生、弘扬佛法本身无错。但统统愿百姓得庇佑、愿佛法永存续的愿念倒是固执,是以遂来烦恼,也就不得清净了。”
瘦和尚一旁听的入胜,得知张真人和黄山老祖确有其人,千古怪杰刘伯温也能够是豹隐假死,他不由心潮彭湃不能自已。但是现在他的心机只在这些怪杰异事上,那里顾得上体味胖和尚所喻清净之道,脱口讥笑道:“甚么‘偶然似故意’的事理我不懂,但时下这‘天真胜有邪’的事理我可比师兄你更晓得。”
瘦和尚故作庄容,驳道:“非也!佛曰:‘统统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亦云:‘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苏轼词虽萧洒,但是他既言不惧风雨,又何故穿上蓑衣呢?这岂不是执念未破、尘根未断么?”言罢非常得意。
胖和尚会心答道:“我东土禅宗自初祖达摩而起,皆指民气而不拘修行之法。济颠祖师将形骸流于肮脏看似若痴若狂,实则是以疯颠入禅,以佛心立善,是一个明心见性,有大德行、大聪明的得道宗师。济颠祖师俗名修缘,总其平生也全在一个‘缘’字。他削发为僧是缘,积德渡厄是缘,来去遁隐也是缘。人间缘起缘灭,便有这万般清净呀!”
梦里江湖醉几次,醒来魂断泪盈杯。
胖和尚不假思考道:“苏轼被贬后与朋友同游,行至沙湖道中忽逢大雨而作此《定风波》。这一句乃是说本身蓑衣而行,纵使平生风雨也可处之泰然。苏东坡宦途不顺、运气多舛却有此吟,足见其豪宕飘逸的胸怀。亦是我等修行之人超然物外、顿悟成佛之道啊!”
但是方今之世天下震惊,民气惶乱。朝廷则多行夜禁、海禁等诸多禁令,就连江湖上的夜泊船火亦鲜见焉。
一骑青骢入翠微,张琴只剑与身随。
瘦和尚想了想,笑答道:“这箬笠虽说是可淳禅师随身之物,但一来不是我佛门中法器,二来用料做工也无甚希奇。若说是甚么信证,我倒不觉得然。说句欠恭敬的话,依我看此物经禅师几载寒暑佩带,为今也只不过是一件褴褛旧物罢了!”
胖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师弟有所不知,禅师曾与我说天下的安危和灵隐寺的存继是贰心中数十年的执念,所乃至今也未能参透‘清净’二字。”
这两个和尚一庄一谐,一问一答,一起上你言我语。对话中既有见微知著的梵学禅论,也有俚语连篇的贩子浑话,总之在平凡人看来不过嬉笑怒骂、痴人妄言罢了,言行举止似与普通和尚大不不异。
瘦和尚道:“师兄所说的两位前辈高人一名不知所踪,江湖传言其已成仙登仙。另一名传闻东游扶桑不归,今后再无人得见。这二位前辈的事迹多数是经人诬捏,不过皆是虚无缥缈之人罢了。”
是以自古此地多有高人雅士结伴随游,或于青山秀水之间;或于水月楼台之上;或于繁花巷陌当中;或于乌篷渡船以内,煮酒烹茶,谈古论今,吟风颂月,好不清闲安闲。
胖和尚见状成心开解,刚巧火线烟雨昏黄之处有一道驰名的景色,遂以手指道:“师弟且看,眼下不及一盏茶的工夫,我二人便已走到这苏堤石桥了。此去道虽难行,你我脚力却不差。岂不闻‘竹杖草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乎?”
胖和尚素知师弟喜闻怪杰轶事,兀的方才聊到清净之道,恰好与他听闻的几位世外高人行迹相合,更兼师弟意兴正浓,旋即又说道:“再如本朝建国智囊、诚意伯刘伯温,本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谙阴阳遁甲之术,更晓天命造化之道。他助太祖天子安定四海一统江山,名义上是大明的建国功臣,又安知他不是为了令天下止戈,百姓免遭涂炭呢?”
胖和尚见他举止有失高雅,却又是随他率真的本性,一时无言相劝。二僧不约相视大笑不止。
胖和尚听他言及禅意不由“噢?”了一声问道:“怎讲?”
歌一曲,付之谁?红颜似水马如飞。
胖和尚走着走着俄然立足不前,目光停滞在一棵孤零的桂树底下。桂树绿叶丛间,其花已然灿黄如金星星点点,含苞吐萼冷露凝香。他闭目凝神深嗅一口寒香,长抒襟怀吟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瘦和尚苦笑一声:“那岂不是只要佛祖才算清净?”
胖和尚淡淡一笑:“师弟觉得这箬笠是何物?”
瘦和尚心头一震,自思:我只知刘伯温功高盖世却淡泊名利。至于他从龙出山究竟是为了天下生存,还是要建功立业,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我还是从未想过。
瘦和尚正在对劲之间,却听胖和尚话下并非诚服,问道:“师兄此话何意?”
瘦和尚嘿嘿陪笑:“师兄常日里不是舌粲莲花么,如何本日只能勉强笑笑,莫不是被我道破禅机无言以辩了?”他又决计向胖和尚侧身见礼道:“多年来与师兄说禅论道从未有赢,本日可算我略胜一筹?”
不知不觉他二人已行至城门之下。这一带原是杭州贩子一处繁华地点。现在大雨滂湃而下,门路两旁早已是冷冷僻清、寥寥落落。
时价六月,恰是雨水缠绵、薄雾笼纱之季。通往杭州城门的青石板官道上,一胖一瘦两个和尚正沐雨徐行。
――调寄《渔歌子》
话说江南乃钟秀隽美之境,山川灵逸,无边风月。夫斑斓蕃昌宝地,寺塔观苑,奇景高雅;亭台楼阁,雨岸烟汀;水石清华,泉冽茗香。益以画桥流水遗声;垂条烟柳曳痕;日出江花胜火;风动芙蕖连池;月落古庭凝香;彩舫花灯戏水,盖为名胜之极。
瘦和尚纳罕道:“若如许说,我们这些和尚便都如他白叟家普通只要秉承佛家善缘,还管他甚么酒**林、甚么清规戒律?”
“阿弥陀佛!”胖和尚双手合十道,“削发人衣是僧衣,三衣本是粪扫之衣。鞋是草履,蒲草乃是无情众生。头是秃顶,剃度之身早无亲情牵挂。这三样东西本就是绝情之物,即便它们被雨淋透,对师弟你来讲又算得甚么烦恼呢?故而师弟所得‘清净’乃是因你身外无情所困,却不必然是‘真清净’。”
“一蓑烟雨任平生”本是苏轼《定风波》全词文眼,把整首词带到了极高的境地,亦是胖和尚平生钟爱之句,早被他玩味品赏的透辟非常了。不想本身师弟拔新领异,竟对这首词有独得之见,令胖和尚别致之余更怀一丝敬佩。
瘦和尚也甚为感慨:“本来师兄也有如此猜疑。想必这清净法门也只要可淳禅师的修为能够勘破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胖和尚长叹一口气。二僧转向灵隐寺方向三拜,随即冒雨扬长而去……
胖和尚摆手道:“师弟此言差矣!那张真人踪迹虽不察,却有创建的武当派为当今武林俊彦之实,亦有太祖天子曾差人寻访之事,未见得没有此人。那黄山老祖虽也藏匿其身,却有徽州百姓见过黄山修道之人,多数也是他的亲传弟子。怎说都是虚无缥缈呢?”
更有那官宦弟子、富庶商贾附庸风雅之徒负贵好权,不吝奉出金银财宝、珍玩名器,藉此皋牢能人志士以壮声望。
胖和尚合十道:“师弟一片热诚佛心,不过是有些喜好寻奇猎异罢了,不必过于自责。”
瘦和尚欣喜道:“可淳禅师于我等有恩,定然不敢相忘。禅师慈悲为怀自有佛祖庇佑,你我不必过分牵挂。待等他日游历返来,与禅师共论江湖之事,请他指导教养一二,也何尝不是修行之道啊。”
瘦和尚听后一改先前嘻哈之色,恭敬就教道:“阿弥陀佛!我一起所思所想确切都在道长的那封手札上,是我过用心急了。师兄慧眼如炬,教诲的甚是。但不知我如何才气如师兄这般清净呢?”
谁知瘦和尚竟脱下一双泥污不堪的僧鞋,拎在手上赤足而行,因笑道:“我这叫‘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天然是‘无鞋’胜‘有鞋’了。”本来一起脚下湿泞早令瘦和尚苦不堪言,只是方才他与师兄会商梵学禅理,怕被师兄指责不恭,才一向忍耐没有脱鞋。
胖和尚不知他所云何意,问道:“何谓‘天真胜有邪’?”
瘦和尚越听越奇,问道:“不知这类人在江湖上可有一二?”
瘦和尚一惊:“阿弥陀佛!罪恶罪恶!我向来只知思慕济颠祖师的神采,若非师兄一番点化,险要误入歧途了……”
胖和尚且让他对劲一阵,继而以言相激道:“师弟贯穿佛法律人欣喜,刚才那几句唱词也颇合禅意。只是师弟你自夸独得雨中清净,我看倒也一定。”
瘦和尚心机本不在甚么景色上,却听师兄言语中又旁引苏轼之词,当下心机一动,蓦地笑吟吟道:“师兄发言向来都是引经据典,怎奈却偏推许苏轼?以我看苏子瞻这阙词当然算得上精美,却在禅意上自将冲突,仍未到我佛门清净之界啊!”
胖和尚正色道:“阿弥陀佛!济颠祖师本性创新超脱。他喝酒食肉、装狂卖癫乃是掩其德行、饰其圣貌,便于来往俗世普渡教养。我辈之徒若不能明心见性而只固执于济颠祖师的外相,怕是要走上邪魔之路了!”
胖和尚点头笑道:“我也正成心与师弟说来。以我观之,武当山创派的张真人,天都峰授业之黄山老祖皆可称得上是这类人。他们参六合之禅,悟沧桑之道,创天下无双武功,却放下江湖名利,教人好生钦慕。”
“师兄可把这‘一蓑烟雨任平生’作何解释?”瘦和尚问。
再说那武林之上,因处所权贵士族争权夺势,朝廷自顾不暇。江南一带业已成诸家博弈纷争之地。一来各门各派均自仰仗一方豪势称雄,皆因各为其主,各谋其事,则稍有龃龉便以刀剑论事;二来此地帮派教会浩繁,武学世家林立,赌斗争胜成风。坊间谚云:“四门八派十二帮,衡山绝技冠群芳。一岛一坞两座楼,水月灵宫拔头筹。”大略道出了江南一隅的武林权势。
胖和尚顿了顿,续道:“实在若说于清净当中悟得大道,也并非独一我佛家弟子。历朝历代古往而来的那些个大贤至圣无不如是。他们多数暮年求道,而后历经一番不凡磨难终成正果,到头来又能放下毕生功业,勘透尘缘存亡。”
这些习武之人多数暴戾之气未除而好胜之心难却。其所侍招式武功殊途合进,所用兵刃暗器不尽不异。狭路相逢,未免要一较胜负决之而后快,各种启事是以祸起。各中详细临时不表,单从另一件祸事提及……
胖和尚续道:“想必太祖天子亦深知此人志向,立国后仅封其为“伯”,并时有堤防侵犯之心。更有人说他为使太祖不疑,佯装入棺诈死。太祖得其死讯则秘令龙骧卫开坟验尸,却因奇门遁甲阵设下的疑冢终究不得求证。刘伯温匡时济世为太祖立不世之功,位列肱骨却不结党营私,身居高位而能公道不阿。天下安稳他便功成身退,平生如同天上归云,可谓‘拖云从龙去又回,偶然却似故意来’。实在人若似云这般‘偶然’,便也就有了清净之心了。”
瘦和尚忍不住打断问道:“我灵隐寺前辈济颠祖师始入佛门便置身于俗世喧闹,可也算作此中么?”
胖和尚道:“阿弥陀佛!师弟言过了。实在我禅宗历代祖师无不开悟于清净法门……”
胖和尚本有一番禅悟说与师弟,却被他这一唱一笑断了动机,忖道:这“前朝居士披蓑衣”挖苦的天然是东坡居士苏轼,而这“后代和尚戴竹笠”则是在嘲笑本身了。本来他与我参禅是虚,拿我打趣倒是实。我这师弟呀,戏谑嬉闹的脾气何时能改?念此胖和尚也大笑起来。
胖和尚莞尔答道:“师弟,我观本年的气候大不似往年。连月这般大雨,交通来往怕要多生隔绝。慢说江河众多,水路定然艰险。恐怕就连驿道也已是*****马不能行了。前日我已托一行脚的香客帮手刺探,说是迩来各地风雨成灾,江南多家商号都暂歇了谋生。看来我二人若要准期而至,多有不易呀!”
此中这瘦和尚身形颀长,方脸阔鼻,负担行囊,背斜一把燕尾戒刀。那胖和尚则手拄浑铁禅杖,大腹便便,慈眉善目,头戴一顶青竹箬笠。别的二人的打扮皆是茶褐色常服,青条玉色法衣,草履僧鞋,别无二致。这二僧且行且谈,悠然自如,涓滴不顾冷雨侵肌之寒。
胖和尚暗自叹道:我这师弟即使也是佛门中人却本性尽情不拘。寺中那些《金刚经》、《心经》、《六祖坛经》等宗门典范,他一定尽存于心。方才他所言虽有咬文嚼字之嫌,却也言之凿凿,不成谓不洞达禅理。难怪可淳禅师曾说他即便念佛不专,乃至偶然言行出位,却灵性自通,迟早得入法门,又以偈语评他:“佛祖面前浑不问,七经不修亦入禅。”想来他也是另有佛缘……
胖和尚喟然道:“阿弥陀佛!尘凡繁华之地,我一个世外之人有何迷恋?只是现在又将行走江湖,不知何时才气复见可淳禅师,迟早聆听教诲。”
胖和尚点头叹道:“阿弥陀佛!说来忸捏,可淳禅师于我有野蛮之恩。这箬笠是他昔日随身之物,睹物思人常教我心生顾虑。顾虑便是执念,不敢妄称清净。我虽能与人辩论清净之道却不能克己自抑,终是悟不透、禅不定。若使我摒除邪念,恐怕还须借一惹人生思之物不时点醒,想必这便是禅师赠我箬笠的企图吧……”
瘦和尚非常不解道:“禅师也过分自谦了!普渡天下百姓,光大宗门佛法,这不是削发人分内之事么?禅师为何却说是执念?”
只听那瘦和尚谓胖和尚言道:“师兄,玄虚子道长致书邀我二人到他道观中一叙,手札中话犹未尽,似有难言之隐。你我如许闲游岂不水过三秋了?何不改走水路或寻两匹快马,也可省些光阴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师弟公然慧根不凡。需知清净不在物而在人,不在外而在心。”胖和尚欣然答道,“师弟,你虽身在雨中却把心放在了玄虚子道长的道观。身心不在一处便得不到真正的清净啊!”
瘦和尚听后似有所悟又似有不解,“若如许说,师兄头上箬笠乃是临行前可淳禅师亲赠。师弟们都说这是禅师将箬笠作为信证传与你,此中深意便是但愿未出处师兄你继席禅师的衣钵。这顶依托了禅师无穷恩典的箬笠,师兄却舍得拿它来挡雨,但是因为做到了真正的清净么?”
瘦和尚一贯爱护师兄虑事精密,听罢茫然似有失落之意。
胖和尚想到深处忽闻瘦和尚击节而歌道:“前朝居士披蓑衣,后代和尚戴竹笠,都言本身佛后辈,不解雨中清净意……”唱罢冁然朗笑。
花落尽、马蹄绯,桃源深处不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