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小鱼仙倌摩挲着我开散披于后背的发丝,有一搭没一搭,我舒畅地趴在他的臂上蹭了蹭,全然跌入黑甜。
“呵~这有何所害怕?如果时候必定用来华侈,那么,我只愿与她蹉跎此生……只是,长芳主对觅儿缘何有此悲观一说?”
“咳,咳……锦觅乃小仙自藐视着长大,她赋性良善,只是自幼便生得凉薄寡情,除却长灵升仙之事,万物于她皆可放弃,无一人无一事可入得她眼,更莫说入她心间。此番水神仙去,夜神可有见得锦觅垂落一滴泪水?”
凤凰长指一收,纸张被折出一道深切的陈迹,“哦?有何说法?”
我趴在他的胸口,闻声内里昆明湖水潮汐潮落,垂下视线,灵巧地亦替他将发丝顺了顺,反手抱住他。
不晓得过了多久,恍忽发觉我方才枕着的臂膀已无,仿佛换成了一方丝枕,想来小鱼仙倌已拜别,迷朦间只听得牡丹长芳主一声幽幽感喟,“不知这陨丹与你究竟是福还是祸……”
凤凰临走时踌躇了一下,面上出现淡淡一抹红,问我:“这宣纸你说送我可还做算?”
此番凤凰脸上终究有了动静,讶异看向我,眼中灯火似有风过,明灭不定,“喔~?为何?”
“横也丝来竖也丝,嗯~”凤凰抬了抬眼角,淡淡拉过个长音,“不知你这是思的哪家神仙,如此直白?”
我想了想,回道:“不肯意。”
“自是至心,长芳主全然不必疑它。”
我望了望亭外坟冢,缓缓吸了吸鼻子,道:“并非只要帕子才有丝,这宣纸举着对光瞧瞧,不也反正尽是丝。只可惜方才给你你不要。”
如此,凤凰穷追不舍地将天上地下六界当中凡是数得着名号的美神艳妖挨个问了个遍,我设身处地替他衡量一番,皆觉得不甚安妥,干脆通盘否定。凤凰却笑得益发深切,东风泛动败絮尽现。
我蹙眉一笑。
“世上那里有这很多启事,不肯意便是不肯意。”我一口咬定。
“哎……话已至此,都说江山易改赋性难移,小仙唯有愿夜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凡是付之真情,皆盼得彼方回报以对等之情,如若锦觅乃一方瘠薄寸土,非论播甚么种施甚么肥,非论如何悉心灌溉庇护皆开不出哪怕是一朵花穗予以回报,与她谈情比如石沉大海杳无消息,如此耗时费心,夜神可惧?”
凤凰挑眉,用指尖掸了掸纸张一角,道:“我是说这诗不错。”他信手抽了一张,念叨:“无穷春诗无尽思,却问伊君又几依。桥头呈纸凝双目,碧园持手眉锁迟。……尘凡纵有千千结,若解相思怎奢痴。有情还须有缘时,冰心一片双怀执。”
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一夜梦去了无痕。
最美不过四月天。人间四月,栀子红椒艳复殊,桃花历乱李花香,凡人便觉得极美,然,在花界当中,不过是再浅显不过的气象,月月皆是四月天,四时皆是春来早。花开不记年,经年不式微。腊梅与夏荷齐放,雪莲与石竺争香亦非奇景。
他用唇瓣缓缓摩挲我的发顶心,无言一声慨气,无穷欣喜慰足尽在其间,不成言喻。
“锦觅这孩子……唉,命数多舛。敢问夜神但是至心待她,全无邪念?”
凤凰唇角笑涡益深,“那卞城公主鎏英可好?”
我将一摞宣纸尽数递与他,慷慨道:“天然算数。你固然拿,不敷再来取。”
暖风熏得人恹恹然,懒惰便像一滴落在宣纸上的泪,一层一层晕染开来,泛遍周身。我初返花界的几日老是睡不大醒,二十四芳主白日里来探我时,我也老是睡着。本日傍晚与小鱼仙倌对弈,不过勉强撑过半局便挡不牢困乏,趴在石桌上入了梦境。半梦半醒之间仿佛闻声长芳主和小鱼仙倌说话,时断时续。
我瞧着那纸飞得很有几分意趣,干脆弃了笔,将誊好的十几张诗一张一张折成蝶状,稍用神通,便一只两只扑扇着翅膀绕亭飞了起来。白净的纸蝶载着墨色的笔迹不紧不慢高低翻飞,煦日恰好,我昂首瞥见光芒穿过纸翼透射下来,纸张的头绪清楚可见,真真是个薄如蝉翼,比真正的胡蝶还要都雅。
“嗯。”我点了点头,“确切不错。韧而能润、光而不滑、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纹理纯洁、搓折无损、润墨性强,火神若喜好这纸张,我能够送些给你。”
“如此说来,并无。只是,大爱无痕,巨悲无泪。长芳主又安知觅儿不是丧父剧痛悲入心间?莫要如此诽谤觅儿,冒昧说一句,此话我并不爱听。”
凤凰面色稳定瞧着我,眉宇淡然,指尖却悄悄一动,染上一抹未干的墨渍亦不自知,风中划过一丝混乱的气味。半晌,终究开口,一字一句谨慎道:“你说甚么?”
最后,他坐到我身边,伸手替我将额前垂落的一绺披发别到耳后,满眼皆柔情,碧波泛动道:“你放心,这些仙子纵是再好也入不了我心。六合之大,女子纵多,我心中只要一人独好。旭凤此生仅娶一人。”继而将我一把揉入怀中。
凤凰嘴角微微一挑,倒有几分哭笑不得,“如此,倒要多谢你这般替我着想。只是……”话锋一转,一双凤目直直对上我的眼睛,倒像是要瞧进我内心普通当真,“如若我奉告你,你说的那是凡人,神仙并无此扰,你可愿我与穗禾攀亲?”
先花神香冢一侧起有一石亭,唤作记铭亭,内设一方满月石桌四张石鼓凳,绕亭一圈倚栏,我白日里便坐在这石亭中守灵,夜里方才回陵边临时搭的竹屋中憩息。自狐狸仙处借来的话本子已草草翻阅了一半不足,不过是些吹花嚼蕊弄冰弦、你侬我侬他亦侬的男女情事,味同嚼蜡,我却强自迫着本身重新至尾看下来,试图摸索出此中诀窍。
长长出了一口气,凤凰双目伸展一闭,再此展开,满目流光,嘴角酒涡时隐时现,“为何?”
我正在心下慨叹这纸质地不错时,亭内忽地多出一缕如有似无的气味,我收回目光,但见凤凰长身玉立倚在亭柱一旁,手中捏了几只展开的纸蝶正在看,发觉到我的目光,抬开端凉凉地似笑非笑道:“仿佛不错。”
面下水波不兴地又抽了一页,“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东风不了解,何事入罗帏?”
我考虑了一下,慎重道:“也不大安妥。”
他瞧着我,如许一个所向披靡无往倒霉的火神,现在端倪之间竟有一抹战兢不定的脆弱,孤注一掷赌存亡普通。
“我前些日子看了些医理,都道娶妻不宜同宗,不然,生出的娃娃身上不是缺根手指就是多个脚指,总归不大好。你与穗禾公主乃表亲,亦属本家,实在不好攀亲。”我诚心肠将他一望,可贵苦口婆心劝戒于人。
“亦不甚好。”我点头否定。
我顿了顿,张口就要接话,却转念一想,在腹中过了一遍,转而道:“明显还不敷直白,不然火神如何瞧不出我思的是谁。”
“如若我不娶穗禾,迎娶九曜星宫的月孛星使可使得?”凤凰本日题目多了些。
凤凰一身素衣,捧了一沓宣纸,挑眉一笑,回身,淡入东风。不着一色,尽得风骚。
我看了看他深不成测的面色,俄然想起一件事,便顺带一提,“你可不成以不要与那穗禾公主攀亲?”
念了两首仿佛还未纵情,他睨了睨吊梢眼尾,两指一抬,轻巧镊住一只正飞过他鬓角的蝶,展开念叨:“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心知接了倒置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苦衷有谁知?”
本日起得迟,看了半晌实在古板有趣,便铺了一叠澄心堂纸练字,顺手拾了册话本誊抄此中诗句,用拈花小楷书了约摸十余首后,我正预备换个豪宕些的狂草持续抄,却忽起了一阵风卷动手边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飞出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