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八 浅夜深寒(二)
他随即喟叹。“实在——那边早没有人了。中原世家尽数式微,我前几年探听过,沈家长幼早也南下了。当年那一大师子,现在也不知是聚是散,飘零在哪。如果带你去洛阳,大抵只能看看祖宅,让你瞧瞧我小时候跟着我娘住过的那两进院子。”
这语气当真是平常已极,仿佛同榻而眠早是平常已极的事情,乃至于秋葵都怔了一怔——昏昏灯光下差一点要思疑起本身来。她随即大是怫然,“我好好与你说着事情,你……你却在想些甚么!”
秋葵吃了一惊,“黑……黑竹?刺杀……你爹?”
“大抵有……有一个多时候了。”秋葵目色闪动,“你好点了么?”
“你……是因为你娘过世,才分开沈家的吗?”
“天底下的父亲,也有如关非故那般的,不是么?我自不是说——我阿谁父亲就定是这般,只不过我那么多年乃至都没有机遇弄明白他是哪般——是如关非故待关默,还是——如朱雀待你,如单疾泉待单偶然,如夏铮待君黎?直到——他既已死,我和我母亲很快被赶至庄中最冷废荒凉的院舍,那些常日里勉强保持的大要和蔼也再不复有,我才有那么一些感受,感觉——阿谁父亲并非不首要。大抵此事才是他的死对我全数的、最切肤之痛——再没有一小我,能在我看不见的处所,为我们母子说话了。”
“那为甚么……”秋葵道,“我听人说,当时你毒发垂死,口中却说着,想回洛阳?”
——可眼下又能如何?
秋葵没有说话。
沈凤鸣不无吃力地从层层厚被中翻了个身,远远向着她,“大半夜的,非要听我应几句关默的事才欢畅。”
“如果亲生的,那岂不是——岂不是更可骇!”秋葵道,“到底是要甚么样的人,甚么样的心,才气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如果我,如许的父亲我甘愿不要!”
秋葵面上微烫,无言以回。就算开阔如李文仲,起码也晓得,她与沈凤鸣这般独处一室有些别样意味。
“嗯,那里来的?”沈凤鸣目已闭起,随口问着。
“你……你也不问问这蛊虫他从那里得来的?”秋葵却急欲与他诉说。
“关默他——内心实在早想好了。以是我是感觉没甚么好说的,明日自找他谈谈如何领受幻生就是了。”
“想来——总还是先前那一番话激得他下此决计。”沈凤鸣叹了口气,“‘蛊人’——当真匪夷所思。我觉得关盛要杀他,已是叫他难以接管之极限了。现在看来,我低估了他——他是真的都早晓得,却甘心假装不知。”
“刚才——关默来过。”秋葵便道,“我出去见了他一见。”
可探察腕上,脉象如旧,并无甚么不当。再摸额头,额上此时已不算冷,亦不热,并无汗出;面上枯燥,呼吸静稳,安宁得不能再安宁。
“我母亲本不是受束阁中的平常妇人,留在沈家哑忍责备,全为对我爹这一腔情义。既然沈家已无那小我,她当然再无来由寄人篱下,受人冷目。她走的时候——只带了我,只带了她的琴,乃至没带一件金银金饰。她不想落人话柄,却不晓得歹意之人如何能放过了她——非论她如何做,总还是会有人说,‘刚没了夫君就思外走’、‘来源不明之辈就是留不住’。我当时——涓滴不会武,便恨怎竟不能替她痛打那些人,出这一口气。我母亲倒是不在乎,与我说,将来大了,还不知要碰到多少人说不是,若都去一一在乎,那里在乎得过来。”
她反有点不安——关默说,冰蛊邪寒,那是连朱雀都多年未曾病愈的内伤,沈凤鸣——真会没事么?这么一想,她不免仓猝忙从三层衾被之下摸出他手来。屋中炭火正旺,本身方出去未久就已觉热燠非常,几欲冒汗,沈凤鸣那手竟还是不暖。
沈凤鸣反笑起来:“是啊——与他一比,我仿佛一点都说不上个‘惨’字了。”
“我……”秋葵实是发作不得,“……我不累,不必你挂记。”她似很有些悔怨竟会希冀了沈凤鸣能与她共鸣交心、解她这番吐诉的心机,霍然站起,回身走回桌边将灯与瓷杯皆重重放落。“你睡吧,不消管我。我也不扰你。”语气突然冷酷。
“是么?我说过?”沈凤鸣反有点惊奇,转念一忖,“那必也不是因了他——洛阳,又不是只要他沈雍值人记念。”
“你没想过——一条四十年都卡住出不来的虫子,如何明天俄然就能出来了?”
“醒了,还把那蛊虫带来了。”秋葵回身去桌上取了那水杯过来,“你要不要看看,有没有效?”
沈凤鸣实也说不出可曾好些。仿佛——不那么冷了。可——总还是有些不知该用昏沉或是轻飘来描述的幻觉。“我几时睡着的?”他似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你一向在这里?”
沈凤鸣瞧了她一眼。“不是。我爹死了以后,我们就走了。”见她一脸皆是不明,便又道:“你晓得吧?当年黑竹刺杀洛阳四大当家的事情。”
“不是因为蛊主死了么?”秋葵道,“关非故死了,他施下的蛊虫必有窜改。”
“你的意义是他肯了?你安晓得?”秋葵不觉瞥了他一眼。
“不看了……”沈凤鸣语气还是带着几分虚脱,仿佛又要睡去,“明日吧……”
“代语说,曾看到他将手伸到嘴里。若我猜得不错——就算蛊主死了,他的蛊力也远不敷以将这条卡死的蛊虫催动出来——独一的体例,就是用手硬生生将之强拔出来。蛊虫如果活着,一旦得以活动便会生出剧毒;如果死了,这四十多年的共存更划一于拉扯出本身的血肉。如果——一小我不是想好了答案,不是决意了与畴昔一刀两断,不是有了置之死地之悟,他毫不成能做得出来。”
秋葵微微一怔,少顷,才道:“所谓‘悲惨’,原也不能用来比较,偶然只是——各有各的分歧。”一顿,“你……你当时……都没说完。”
“你要听?”
“那你看——甚么时候,你陪我归去一趟?”沈凤鸣笑。
“我爹——也没甚么好说,我对他印象极淡了,本来也没见了几面,说过些甚么话也是不记得,就如同没有似。”
“我现在甚么都不想听。”秋葵气咻咻坐下。
“他看过那日记。说不准——他真是关非故的亲生儿子。”
“不管如何说……你老是顾虑家里吧?”秋葵道,“你……向来没归去过么?”
“如何了?”他双目微微眯起。
“这么说是没错。可你别忘了,这是当初蛊主在近旁都没法催动的蛊虫,休眠了四十年——四十年是多久啊,你能设想?除了关默一向不能说话以外,乃至没有甚么能证明虫子还活着。自婴孩小童到本日,它便早与脏腑生为一体了也未可知,换作是你,你敢轻动么?”
“甚么……甚么时候了?”沈凤鸣半梦半醒中问出一句,想要翻身只觉身上沉重,伸手待推,那三床厚被岂有那么轻易推开,沉沉压在周身,他一时却也说不出是乏累还是舒畅,干脆便也持续委身此中,不再转动。
“你先别睡!”秋葵将他推了一推。沈凤鸣不得不展开眼睛——灯火之下,秋葵的面色有几分黯然若失。
“说甚么?”
秋葵一点点将刚才与关默见面前前后后与沈凤鸣说了,说到旧事细处,提了灯,坐在凳上,只觉胸口发闷,几欲难言。
应是无事。秋葵心虽放落,反觉几分空落无措,于榻上坐了一坐定神。这一番莫须有的折腾——沈凤鸣再是睡得熟,总也是被扰醒了几分,忽便于恍惚中转了一转头,秋葵吓了一跳,忙弹起家来。
她掩门,放下瓷杯,将灯端了去床头看——果如李文仲所说,沈凤鸣睡得安稳——她出去这么久,他连动都没动过一分。
沈凤鸣原是睡意实足,这一番话听完,倒是完整醒了,怔忡了一会儿,他俄然就往床里退了一退,让出一半的处所来,“别多想,先睡吧,明日我去找他。”
秋葵面色苍然,放在桌沿的手竟尔微颤难止。
“……你说过,要……都与我说的。”
“当然匪夷所思。明知那些人如何待他,他偏要那么多年还定帮着他们——早点下决计分开不好么?”
“哦,我忘了。你们泠音的人,两耳不闻江湖事,全用在‘聆音’上了。”沈凤鸣笑,“——在当年可算颤动武林。我开初不知产生何事,只觉庄子里不太对劲,我母亲不想我胡乱猜忌,将我爹被刺之事与我实说了。她内心当然难过,但我听了——只感震惊,实在难过不起来。对我来讲有何不同?乃至对我母亲来讲——也只是从思念一个活着的人,换成了思念一个已死的人。——有何不同?最多,我只本身在内心想着,我是他儿子,理应——哀思、气愤。但我总思疑,如果我死了,他可会哀思、气愤么?”
“唔,说些甚么?”沈凤鸣明显还未全然复苏,话问出辩才昏黄想起,“……他这么快醒了?”
秋葵听得咽喉发凉,咬唇不说话。
“天然会的——天底下的父亲,哪有不……”
“我怕你累了。”沈凤鸣一脸诚心神采,“——倒是你在想甚么?你不会觉得我肯真害你一早晨不睡?”
“说你小时候——说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