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拜堂
又瘦又小的刘爱雨,即便直立着身子,在无边无边的麦海里,也仅仅暴露一个脑袋。
乡间农活四大苦,和泥、脱坯、割麦、生孩子。
割麦子,上被骄阳烤,下被热气蒸,麦芒扎人,身子三折,在大海一样的麦田里,一步一挪,总挪不到绝顶。
她想到了她的童年期间,掺杂着麦香味、泥土味、阳光味、汗水味的酸涩童年:汗水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滋味、麦芒在胳膊上扎出了一片片红色的小疙瘩、腰要折断了的疼痛、看不见地头的溺水的感受、长时候哈腰劳作,猛一起身时的眩晕。那一刻,刺眼的太阳也是乌黑的。
两天前,刘爱雨就瞥见村里好多人家都割了肉打了酒,筹办麦收。
但刘爱雨软缠硬磨,田明丽只好给她磨了镰刀。
田明丽浮泛的眼睛望着屋顶,念叨着:“我女女不幸的,我女女不幸的,那婚事还算数吗?”
笨鸟先飞,本身家劳力少,就得抢在前头。
一个多小时后,太阳出来了,雨点仍稀稀落落地滴着,刚才那一幕像一个恶梦,油坊村上百人,竟然没有从老天爷手里抢下一场麦子。
田明丽家是村里最后一个碾麦子的。
几个地块上的麦子,好不轻易割完了,娘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运回到了打麦场上,七八亩地里的麦子,整整齐齐地立在打麦场上,像一个接管检阅的兵士方阵。
刘爱雨手上磨出了几个透亮的血泡,娘用酸枣刺给她扎破,缠上纱布,血不竭地渗了出来,将纱布染得乌黑。
借着风势,暴雨如注,瞬息间,打麦场一片汪洋,巷子变成了小河,高山积水盈尺。
她一下子懑了,又一个惊天轰隆,震得村庄霹雷隆地摇摆起来,在陈背篓和何采菊声嘶力竭的呼喊中,村里的人都赶来了,帮田明丽清算麦子。
何采菊拉着田明丽的手,垂泪不止,人的心肝肺都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在沸水里煎,在苦水里泡,忍气受辱,变得伤痕累累。
刘爱雨捧着馒头,却没有设想得那么馋,她在利诱,娘如何躺在了一块床板上一动不动,并且脸上蒙着一张纸?
田明丽说:“给我根红头绳。”
二十多年后,远在北京、身家千万的刘爱雨,最喜好帮衬的还是胡同和巷子里的小面馆,她要一碗面,一根根面条细心地咀嚼,常常把面吃个精光,即便饭的味道不如何样;她晓得面条是麦子做的,她不敢、也不忍心华侈每一粒粮食。
本来,她是巴望着麦子多多,白面多多,才会常常吃饺子馒头,而现在,她不想吃白面了,因为,从麦子变成白面、变成馒头饺子和面条的过程太艰苦了。
田明丽的麦子没有碾,一是麦子晒干晒透了,才气打碾;二是田明丽要等村里人打碾结束以后,才会有人给她帮手,碾一场麦子,是需求五六个壮劳力通力合作的,单靠她们娘俩,想都不要想。
村长牛大舌头派出几小我,四周刺探,终究把游魂普通的刘麦秆找回了家。
田明丽喉头埂塞,她咽了一口唾沫,说:“娘忘了,过两天给你补上;割了麦,打碾后,晒干就能卖钱,有了钱就有了肉。娘这回不骗你。”
当时候,她的前后摆布都是麦子,是一波接一波袭来的热浪,那如同七八十度的热水,滚烫而令人堵塞。
娘让她歇着,她意味性地在地头上吹了一会风,又偷偷地溜进了麦地里,挥起她的小镰刀,她明白,只要她多割一把麦子,就能让娘少割一把麦子。
六爷按着两个娃娃拜了六合,又让他们跪在炕头前,给田明丽磕了头。
一天麦子割下来,腿疼胳膊酸,而腰像断成了两截,壮劳力都撑不了,何况一个十岁的孩子。
田明丽八亩麦子,别人家男女长幼齐上阵,几亩麦子,割的割,拉的拉,碾的碾,几天就颗粒归仓了。
田明丽对何采菊说:“这手镯是给刘爱雨的,不管是给你当媳妇还是给别人当媳妇,都算是她的嫁奁,你要照看我女女。
垂死之际,田明丽有了几分精力,她唆使刘爱雨从窑洞的旮旯里,找出一个布包,内里包着一只手镯。
这一天,来了十多个帮手的,从早到晚,碾了三场,统统的麦子碾完了,傍晚时,来了一场好风,麦粒也清出来了,剩下的就是把麦子晒干,装进囤里。
公历6月28日,距田明丽开镰收第一把麦子,只差两天就整一个月了,这一把麦子收得太艰巨,但总算收完了,看着摊了一场院的麦粒,田明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但愿接下来能有几个好天,把麦粒晒干晒透。
这个极其需求男人的关头时候,自以为是家里顶梁柱的刘麦秆,却戴着墨镜,咬着玛瑙嘴的烟锅,穿行在悠远的村落里,兜售着他的伪冒假劣商品,发挥他坑蒙诱骗的款式。
从客岁春季播种,到明天打碾,一粒种子变成麦苗又变成麦子的过程,完成了百分之九十,离颗粒归仓只要一步之遥了。
何采菊说:“姐,你放心肠走,上有天下有地,陈望春和刘爱雨从明天起,就是存亡伉俪,永不分离。”
田明丽家七八亩麦子的收成,让老天爷给收走了,在六爷的建议下,油坊门每家每户捐出了一百斤麦子,当它们像小山一样地堆在田明丽家的院子里时,田明丽却尝不到新麦的滋味了。
老陈皮诊过脉,摇点头说:“不可了,神仙都救不活了。”
镰刀磨好了,田明丽筹算早餐后去地里。用饭时,刘爱雨问:“娘,咱家咋不吃肉肉?”
明天晚餐时,她特地站在街巷里,公然闻见了一股肉香,她追逐着飘忽不定的肉香味,那是东亮家,是村长牛大舌头家,他们家的门都紧紧关着,她趴在门缝里望,甚么也看不见,只要一股股香味,奸刁地往她鼻子里钻,她只能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设想他们吃肉的幸运模样。
刘爱雨的胳膊被麦芒扎得稀烂红肿,沾一点水就疼得钻心;汗滴从她的每一个毛孔排泄,然后会聚成一条小溪,在身上流淌,它们像有毒的化学药剂,腐蚀着她柔滑的皮肤,她感受本身的身子要烂掉了,她有着莫名的惊骇。
但是,风太大了,一股股地打着旋,呼哨一声,麦秸堆飞上半空;咔嚓一声,手臂粗的枝条折断了,打麦场上的青石碌碡,竟然被吹得转着圈子,场上的麦粒,被风卷起来,整天女散花状。
这不是风,是猛兽是鬼怪,人底子没法站立,吹得在地上转动;能站立又如何?飞沙走石,眼睛睁不开,甚么也看不见。
雨来得极其狠恶,午后四点,田明丽被轰隆惊醒,只见天昏地暗、暴风劈面,西边的天空,黑云滚滚。
这手镯是她从娘家戴来的,新婚三天以后,她就卸了下来,藏了起来,一个忙里忙外的女人,戴个手镯干活不便利,随时都会磕着碰到。她藏得深,老鼠一样的刘麦秆竟然没有找到。
何采菊找来一根红头绳,田明丽手软绵绵的,动不了,何采菊明白她的意义,她将红头绳,一头拴在陈望春手腕上,一头拴在刘爱雨手腕上,田明丽眼睛瞬时亮晶晶的,她咯地笑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
何采菊泣不成声,抽泣着说“算,必然算数。”
割麦是一件既破钞体力又培植民气机的苦差,二十多年后,当刘爱雨坐着广大的波音747,即将降落在北方的某个机场时,她看到广宽的郊野里,大型结合收割机排着队,在一望无边的麦海里劈波斩浪,她俄然内心一阵翻滚,没出处地热泪盈眶。
何采菊让陈背篓摆放香案,请六爷做征婚人,她要田明丽亲眼看着陈望春和刘爱雨拜堂结婚。
田明丽不可,她没有三头六臂,她得把麦子先割倒,拉回到打麦场,好天晒着,雨天摞起来,常常是最后一个打碾。
第二天,公然是个大好天,暴烈的阳光,使田明丽身子里时候紧着的一根弦放松了,多好的气候,没有一片云,也没一丝风,瓦蓝的天空如浩渺的陆地,大日头下,打麦场像一个滚烫的鏊子,炒得麦粒蹦蹦跳跳。
病根子早几年就埋下了,加上痛心,绑紧到极限的弹簧,咔嚓一声断了。
十二岁的刘爱雨终究吃上肉肉了,田明丽的丧事不管多么简朴寒酸,老是要买几斤肉的,何采菊给了她一个夹着肉片的馒头。
田明丽披头披发,浑身湿透了,她趴在地上,从泥水里抠着一粒粒麦子,刘爱雨学她娘的样,也一粒粒地拣着麦子。
何采菊拉起在泥水里趴着的田明丽,将她拖回家里,扶上炕,田明丽一沾炕头,就一团软泥一样,瘫倒了,今后再也没有起来。
刘爱雨已经好长时候没有吃过肉了,对上一次吃肉的经历,已经恍惚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