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董家戏班子

细皮嫩肉的芳琴，扭着水蛇腰，捏捏刘爱雨的面庞，嘉奖说：“好个美人坯子，为啥学戏呢？”

天还没大亮，六合之间蒙着一层薄雾，初冬的朝晨，吹来的风冷飕飕的，路边的树叶早就落光了，郊野里也一片荒凉。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刘麦秆闹不明白，刘爱雨为啥恰好要选最劣等的伶人，和最上等的状元陈望春比试？

姚师指法谙练，琴艺已入化境，很多人看董家班子的戏，是冲着姚师来的，每次到一个新处所，姚师都要拉一个秦腔牌子曲，热热场子。

如果在旧年代，学徒和徒弟还签存亡状，学徒被徒弟活活打死，也是白打。

走了十几里路，刘爱雨气喘吁吁，抱怨刘麦秆有车不坐，恰好要用两条腿，不自量力地去测量几十里山路。

为了梨园子的前程，芳琴还是让步了，蓝草莓上位了，和芳琴当年一样大红大紫。

太阳偏西时，他们到了宫河镇，在一个小面馆，刘麦秆给刘爱雨买了一碗炒面，他本身要了一碗面汤，就着干粮吃。

去宫河镇没有中转的班车，只能先到镇上，再到县城转车。

刘麦秆懊丧透顶，脊梁上盗汗冒出，原觉得刘爱雨有甚么锦囊奇策，却本来是揪住耳朵擦鼻涕，乱扯。

刘爱雨说：“不会就学，秧歌和梅子，也不是平生下来就会唱戏。”

刘爱雨瞪他一眼，捧起碗，狼吞虎咽。

拉板胡的姚师，也是四十出头，笔挺的身材、和婉的长发，一个男人，却长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

芳琴一向在和蓝草莓明争暗斗，芳琴仰仗老板娘的身份，把持了配角，只要她看不上的边角料，才是蓝草莓的。

何采菊小时候学过几年戏，说最难的是练功，每天早夙起来，冬练三9、夏练三伏，练功稍有不到，徒弟的板子就打下来了，屁股每天被打得肿起老高，用饭时只能站着，不敢沾凳子的边，睡觉时，得侧着身子睡。

刘麦秆辩不过刘爱雨，现在，当务之急得从速把她送出去，学唱戏就学唱戏吧，她要呆在家里，陈背篓一天能挖苦十遍八遍的。

刘麦秆又震惊又绝望又气愤，方才对刘爱雨的一点好感，灰飞烟灭了，靠唱戏能唱进北都城？

刘爱雨问：“不偷又不抢的，丢啥人？”

刘麦秆父女找到董家大院，刚好梨园子在家，他们刚从北塬返来，北塬的李世昌先人重修李氏家庙，请了七天七夜的戏，这一次，赚得钵满盆满的。

芳琴可惜，如果七八岁上练起，或许会成个名角，十五岁太迟了。

董家梨园子在镇子东面的一个大院，掌柜的董瑞祥，部下有二十几号人，排了三四十本戏，走村窜巷，每年能演个二百场戏。

开端，常贵防备着，怕董润祥给他下药，怕着了他的道，但芳琴给他交了底，说：“他不能种的地，你替他种了，你受累了，他不该谢你吗？”而后，常贵便不怕董润祥了。

班子传到董瑞祥手里，已是第十二任班主了，梨园功底好、口碑佳，在洪河川稳坐第一把交椅。

人们奇特、猜忌、群情，但董润祥、芳琴、常贵，三人调和相处，其乐融融。

他不搭便车，一是掩人耳目，二是特地磨练刘爱雨，一个吃不了苦的人，绝对没有大出息，他刘麦秆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这两人一唱一和，大师都面面相觑，蓝草莓和芳琴交换了一下眼神，哎吆，他俩是心疼刘爱雨了，给帮腔呢。

芳琴带她，听她唱了一段“家住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故里”，说嗓子能够，但无根基功，唱戏不但是会唱，另有很多门道。

村里每天去镇上办事、购物、看病的人很多，蹦蹦车、三马子来交常常，但刘麦秆不想让村里人晓得刘爱雨是去学戏。

刘爱雨说我能学，我必定能练出来。

如果呆在家里，三年时候，养两端猪、放几只羊也有效益；在梨园子熬三年时候，长不了几斤肉，再说，人肉也卖不了钱。

刘爱雨一来，均衡被突破了，这个长相清秀，身材发育极其成熟的女孩子，进了董家梨园子，给安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掀起了一阵波澜。

很多学徒出去，混个两三年，吃不了苦，资质又不高，迟迟上不了台，就拍屁股走人了。

刘麦秆听了，踌躇起来，刘爱雨学戏的前程，比他预感得还要糟糕，学三年戏，如果上不了台，拿不了一分钱，那不是白白地华侈了三年时候？

神采、行动、拿捏的分寸、眉毛如何蹙、嘴角如何挑、碎步如何走、兰花指如何翘，那都是有讲究的，到手把手，数十遍数百各处练习，但芳琴一指刘爱雨，说你去练吧，然后，她就忙着在本身的脸高低工夫，涂脂抹粉、描眉画眼，而刘爱雨在一边，瞎打瞎撞、不得方法。

陈望春按既定的打算，举头前行时，刘爱雨的线路却产生了偏移，当刘麦秆一再诘问她有何高招、有何捷径，能抢在陈望春的前面，跑进北都城时，刘爱雨说：“我去唱戏。”

之前的董家班子，董润祥说了算，芳琴刚嫁出去时，是一朵鲜艳欲滴的芍药花，一下子把常贵迷得神魂倒置的。

刘爱雨吊嗓子时，芳琴在被窝里睡大觉，别的人各练各的，才不操闲心呢。

芳琴教刘爱雨吊嗓子，说运气、口型、吐字如何如何，然后就靠刘爱雨本身摸索了。

有人察看过，姚师给别人伴奏，面无神采，只要蓝草莓一出场，干劲一下来了，五官手臂的行动都变更了起来，身材的每一个器官都参与了吹奏。

两人台上眉来眼去的，台下就搂搂抱抱，假戏真做，董润祥睁只眼闭只眼，仍然和常贵称兄道弟，一块儿喝酒。

每天朝晨，大师都在繁忙，唯独刘爱雨上不了频道。

常贵，一个唱了几十年戏的须生，竟然教唱青衣的刘爱雨吊嗓子，嘻嘻哈哈、摸手摸脚的。

刘麦秆说：“走几里路都受不了，还学戏唱戏？你受不了苦，咱就归去。”

刘爱雨不想动用她的11号交通东西，说：“搭个便车吧。”

刘爱雨挑选了流落无定的糊口，让刘麦秆心底苦楚，难受了好几天。

芳琴是个懒人，梨园子不演出的时候，她能睡到大天亮，演员吊嗓子、练功、背台词，端赖自发，谁偷懒，谁就是掩耳盗铃，搬起石头砸本身的脚，在台上忘了词或唱岔了，咣当一声，饭碗就砸个粉碎。

刘麦秆买了两盒点心、两瓶酒、一包茶叶，这是拜师的礼品，花去了上百元，贰心疼，丁宁刘爱雨，你要学出个花样来，可不能让这钱打了水漂。

宫河镇在油坊门东边六十多里地，从统领权上说，是另一个地区了。

三年出个状元，十年一定能出一个伶人，这是刘爱雨进董家班后，师父芳琴说的第一句话。

刘爱雨却不信邪，坚信本身会是第三个红透天的角儿。

芳琴只比董瑞祥小三岁，面如芙蓉、腰如弱柳，声音细嫩清脆得像个小女人，看上去起码小了十多岁。

他瞅了一眼刘爱雨，问了问根基环境，才晓得刘爱雨没一点孺子功，就是会唱几句，便说：“春秋大了，练不出来了。”

镇子后的山头上，耸峙着一座六角形砖塔，传闻是北宋时修的；北宋太宗期间，杨家将在此驻守，抵当辽国的进犯，一次大胜后，砌了这座塔，以示记念。

油坊门黉舍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恰是早自习时候，听着门生们嗡嗡的读书声，刘爱雨内心涌上一股苦涩、伤感、迷恋的滋味；刘麦秆也望着远去的油坊门黉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但几十里长的洪河川，上百个村落，几万人唱戏吼秦腔，就只出了秧歌和梅子，凤毛麟角啊。

刘爱雨却一窍不通，下台一表态一开口，内行看热烈，熟行看门道，包子皮破了，就露陷了。

刘爱雨说：“唱戏咋就不能出人头地？安沟的秧歌，不就是唱戏一向唱到了省会、北都城吗？武亭的梅子，也是唱戏的，每次回家，都被小汽车接来送去的，不风景吗？”

班子里开集会事时，姚师发言了，说我们都人高马大的，本身不能倒水换衣服？还要人服侍，像个寄生虫一样糊口？

几年后，在常贵的支撑下，芳琴抢班夺权，开端了垂帘听政。

舞台上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芳琴再心气畅旺，也禁不起光阴的腐蚀，再高贵的护肤品扮装品，也袒护不了她逐步朽迈枯萎的容颜。

董瑞祥四十多岁，矮个子，话很少，嘴边常叨着烟锅，不含愁就带怨，内心仿佛装满了不痛快的事。

刘爱雨负气了，两腿用力，一溜小跑。

董家班籽实际掌舵的是董瑞祥的老婆芳琴，董瑞祥只是个皮影人，幕后的挑耳目是芳琴。

镇子不大，背景临水，两条主街，七八条冷巷子，大大小小上百家铺面。

刘麦秆礼品也买了，没有再拿归去的事理，跟着帮腔，说这女子聪明聪明，啥东西一看就会。

刘爱雨将饭推给他说：“你吃吧。”

班子休整几天，以后去前川的张三万家，张家老爷过世了，订了三天三夜的戏。

董家板子的端方是，梨园子收学徒，如果不能登台，前三年是没有人为的，尽管吃喝。

刘麦秆假装不幸兮兮地说：“我只配喝点面汤，你是名角，炒面你吃。”

刘麦秆说：“不嫌丢人？”

常贵随声拥戴：“对，摆啥老爷太太的臭架子？大家生而划一嘛。”

幸亏陈背篓没有两只顺风耳，如果让他听到了，还不笑掉大牙？然后大喇叭一样四周播送，村里也会有很多人，像陈背篓一样，笑得腿肚子抽筋。

当时，两人台上合作，芳琴演王宝钏，常贵就演薛平贵；芳琴演小青，常贵就演许仙；芳琴演梁山伯，常贵就演祝英台。

夙起的鸟雀在寻食，它们一群群在空中回旋落下，受了惊扰后，又俄然飞起，喳喳地叫着。

刘麦秆问：“你唱了几天戏？能唱几出戏？”

有常贵宠着，芳琴舞台上争强好胜的心气没了，你蓝草莓要出头就出吧，你唱得好，观众买座买账，我董家班子效益好，银钱滚滚而来，我何必和你争这口闲气。

伶人，那是下九流，上不了台面，入不了族籍，能像秧歌和梅子，唱出花样来，就咸鱼翻身、鲤鱼跳龙门了；唱不出来，一辈子背上个坏名声，像头上顶着一个尿罐，臊气冲天。

芳琴拿来和谈，刘爱雨仓促扫了一眼，签了名，摁了指印，就没刘麦秆啥事了。

按端方，新来的学徒，要干班子里最脏最累的活，开演前，要给各位徒弟们泡茶倒水，清算戏服、筹办扮装用品；唱完戏后，要清算摊子，演员脱下来的打扮，要清算入箱，刀剑、帽子、幕布、锣鼓家什放在呼应的位置，临睡前，还要给徒弟们端洗脚水。

当初斗得天昏地暗的一对死敌，现在倒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老友，真是奇特。

刘麦秆舔舔嘴唇说：“好好学，等你有钱了，每天给我买一碗炒面吃。”

之前，他们可不如许，班子里的台柱子，大拿二拿，架子蛮大的，牛皮哄哄的，现在，竟然给一个小女人大献殷勤。

刘麦秆想打退堂鼓，但刘爱雨说我学。

芳琴身上的脂粉味很重，从没闻过的刘爱雨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久违了女人味的刘麦秆心猿意马，偷偷地往芳琴身上瞟。

秧歌和梅子，都是洪河川大名鼎鼎的人物，每次回家，县长书记争着请用饭，祖宗三代都脸上有光了。

董家班子只二十多小我，但人际干系庞大奥妙，真应了那句池浅王八大的古话。

安设了刘爱雨，刘麦秆掉头回家，他固然平常对刘爱雨非打即骂的，但毕竟是本身的亲骨肉，人家的孩子在读书，她却人生地不熟的学这个苦差事，即便将来学成了，也是风餐露宿、居无定所、供人讽刺的劣等角色。

芳琴看开了，气度宽广如大海，她经常给蓝草莓一点小恩小惠，拉拢她。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常贵和姚师，见了刘爱雨就魂不守舍，不顾他们四十多岁的高龄，放弃了对各自恋人的誓词，争做了十五岁的刘爱雨的舔狗。

班子里的人也迷惑，武大郎都不肯戴绿帽子当王八，豁出去要和西门庆拼个你死我活，董润祥就如何眼里能容得下沙子呢？

董家班子有二三百年汗青了，他们不是本地人，康熙年间，从关中西府一起逃荒到宫河镇，因唱了几天戏，被宫河人所爱好，热忱挽留，就此扎了根。

芳琴是唱青衣的，早几年也红过，这几年，班子里来了几个年青的，她就唱得少了。

半个月后，芳琴记起来了，考问刘爱雨，一听，脸沉了下来，说不对啊，都练了这么长时候，还跟不上趟。

刘麦秆点上一根烟，不紧不慢地走着，内心暗笑，看你能跑多久。

刘爱雨说：“喜好。”

背唱词，一大段一大段，得背得滚瓜烂熟，徒弟发问，背不上来就罚，三伏天，光着脊背被太阳烤；数九天，头顶一盆水，跪在风道里，北风如刀，能把身子割出千百条口儿来。

拉板胡的姚师，教刘爱雨背唱词，两人不厌其烦地，伶仃对刘爱雨言传身教。

唱须生的常贵，四十出头，合法丁壮，在董家班子二十几年，比芳琴资格还老，传闻和董润祥是拜把子兄弟。

姚师的板胡程度可谓一绝，传闻省里秦剧团的一号板胡手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