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醉翁意婶母探病女
那屋子虽不大,却只摆了为数未几几样家具,便显得空旷。屋内家具一色是幽沉老气的檀木榉木,角落里放着张榉木四合快意纹六柱架子床,床头一张大柜,柜脚的漆掉脱了几块,浑如一个病入膏肓的白叟。
老侯爷徐泓先原是一届白身,自青州府逃荒一起至濠州,恰逢赶上太祖高天子发难北伐,便投身行伍跟从太祖起事,因他在私塾里偷师了几个字,又自小通习青州的水性地理,一起建功受赏,晋封侯爵之位。
那丫头双目中便闪过惊惧之色,随即连轮作揖赔罪:“求妈妈姐姐们恕罪,小的方才去门房里取东西,不成想落了雨,怕淋了东西走的急了,冲撞了妈妈和姐姐的驾。”
周氏本来出身便不高,又自小被扶养鄙人乡祖母家里,不然好好儿的一个女孩儿家,也不会被嫁给一个傻儿,眼下她赔笑伸谢道:“多谢大嫂和四弟妹挂怀了,和丫头已好多了。”
巨大的安庆侯府像一只斗败的巨兽,温馨地伸直在雨中。
青杏方笑道:“我家太太见落了雨,气候转凉,想着三女人前儿个受风寒尚未病愈,怕再着雨气,又添一沉痾,一时放心不下,想要过来瞧瞧,如有不适也好早早儿的延医请郎中,只刚好又在大太太那边说话,路远不便过来,才打发我们来。”
这隆福居原是侯府偏西的几所屋子,只因二老爷年幼时突发恶疾,高烧不退,老侯爷亲为其求医访药也不见好,后有个道人化缘而来,出言点化,须书‘隆福’二字于匾额,悬于正堂方好,老侯爷将信将疑,公然救回二老爷的一条命。
真定郡主过门后前后诞育大女人徐兆清、三老爷徐兆宽和五老爷徐兆瑞,小刘氏也就是瑾姨娘生下四老爷徐兆佳,爵位也天然落在真定郡主所出的三老爷身上。
青杏又道:“三女人如果不适,太太不要外道,尽管遣小我来奉告我家太太。”
岂料看看日落之时,本来阴沉无垠的天空突然乍响一声惊雷,紧接着砸下一颗一颗雨点儿,未几时已成了瓢泼之势。
想是雨大难行,她闷头跑着,不经意竟同劈面来的人撞个正着。
梁妈妈却已站起家迎畴昔,拿了榉木衣架上的对襟水田衣在手,为床上的小女孩穿衣裳,嘴里念叨着:“女人怎地睡了这一小会儿便醒了,”说着话伸手在小女孩额头上试了试温度,面上暴露些许忧色来:“不幸见儿的,总算是退了烧,老奴这就去禀告太太。”
现在西蜀兵变,定弘远将军英国公楚啟奉旨西征,三老爷领宣慰使职衔代英国公前去大同,名为宣慰,实则也是镇守。
小女孩恰是安庆侯府三女人徐静和。
方才出言经验的便是陈妈妈中间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孩家,穿了件藕荷紫绣花琵琶襟衫子,乃是四太太身边顶顶得力的青杏女人。
青杏方才收了话头,对甫捡起伞来的品红说道:“原是我家太太去大太太那边说话,聊起女人的病来,又见落了雨,便打发我们来瞧女人。”
周氏唯唯应诺,送二人出了抱厦。
陈妈妈微浅笑着点头:“这才好,三女人吉人天相,四太太不必过于忧心了。”简朴说了一句话便不再言语。
她共同着很快穿好了衣裳,渐渐迈着小短腿走到窗口,望了望窗外渐收的雨势。
未几时,世人已踏下台矶进了屋檐,周氏一贯谨小慎微惯了,并未敢摆架子,反迎了上来。
品红知她性子一贯霸道,遂将手中的承担往前稍递了些,道:“我家女人这几日连着刻苦药,想起吃城西的酸梅,委了小张管事去办货时捎了半斤返来。”
现在已至立秋时节,气候却还是盛暑难当,街上稀稀散散地行走着几个百姓,口中抱怨着本年怕又是要大旱。
也就那床玫粉色刺绣锦鲤戏莲床帐略微显现出这间屋子的仆人实在的年纪。
可惜的是二老爷小小年纪烧了那么些天,硬生生烧的呆傻了,做不成学问,勉强能自理糊口罢了,亦多亏老侯爷经年累月悉心顾问,后为之聘了太病院医官周定芳家的次女周氏,周氏和顺恭谨,老侯爷多有保护,周氏进门后接连生下一子一女,女孩儿便是这位三女人。
靠南窗支着一个小银吊子,咕嘟咕嘟煮着药,一个豆青色衣裳的老妇人守在一旁,昏昏欲睡,统统都是那样老气沉重。
那丫头哎吆一声,发展两步站定,只觉两眼金星直冒,耳边的叱责声却已传来:“不长眼的蹄子,抢着去投胎不成!”
青杏揭开那粗布,见那包裹外包了些蓑叶避雨,便未再翻开细看,只轻笑着道:“我只当是甚么了不得的奇怪物,偏那小张管事鄙吝,赶明儿我知会了我们太太,给女人买几斤返来便是。”
对比之下,瑾姨娘所出的四老爷徐兆佳却差能人意,平时贪花好色,糜费无度,全无半点气象。
陈妈妈并未接此话,只是转头瞧着青杏说道:“瞧着时候不早,我们还是从速的去瞧了女人,好归去处主子们复命。”
太祖深器之,欲以长沙王之女真定郡主嫁之,可又得知老侯爷在故乡已有结嫡妻刘氏,且育有两子,此事也只好作罢,谁知厥后刘氏却突发旧疾一病不起,数月后驾鹤西去。
这丫头抱怨声越来越大,将药铫子旁打打盹的老妈妈吵醒,那妈妈便出言打断她道:“快别再说这些话,叫太太和女人听到了,没的惹她们娘俩儿悲伤。”
三夫人乃是宣德候杨受成之女,此次天子施恩,准三夫人能够随军往宣府,故而家中宿务由四夫人掌管。
这妈妈乃是周氏的奶妈妈梁妈妈,有着自小到大的情分,再亲厚不过,因周氏要亲身顾问小少爷,才派了她过来,自是极其慎重安妥的人。
品红忙不迭应是,走在前带路,一行人便往二房居住的隆福居来。
二门处,一个十二三岁一个身着紫绮短襦,素面长裙的丫头正艰巨在雨中行着路,手中打着的油纸伞被暴风吹的半偏,半边身子淋在雨里,却还顾着另一只手里抱着的粗布承担。
她这话滚滚不断,却也道出这安庆侯府的景况来。
品红瞧见二人出了院子,方才拿了承担回了三女人的下处。
那丫头顾不得掉落在地的雨伞,抹一把湿漉漉的额发,定睛望去,面前一行数人,中间的两个,一个身着老青色比甲的中年妇人,茶青色襦裙,鬓发梳理的整齐,围着暗紫色绲边遮勒眉,恰是大太太身边得力的陈妈妈。
品红瞧见如此,更觉心中窝气,几步走至熏笼旁拿了换洗的洁净衣裳,掀帘子进了隔间,嘴上抱怨着:“都道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本来此话不假,现在这府里,竟都姓起姚来了,”那声音穿过帘子透出,语气中仍尽是忿忿不平:“真论起来,我们老爷才算是嫡出,四老爷不过是庶出,现在太太对着四太太手底下一个丫环竟都要陪起好儿来……”
要说三老爷徐兆宽袭爵,也不但只是凭靠出身,真定郡主教子有方,徐兆宽与徐兆瑞均品德才学上佳,徐兆宽蒙祖荫入朝,一起做到兵部侍郎任上,五老爷徐兆瑞进士落第,因哥哥在朝为官,遂放了外任。
又说二公子没多久因高烧烧坏了脑筋,心智远不及凡人。
品红方收敛了些,挑帘伸长了脖子往墙角的大床望去,见那玫粉绣花帐子微微一颤栗,暴露一只肉肉的小手来,她下认识地迎上前两步,游移半晌又收回脚来,只是撇了撇嘴撂下了帘子。
老侯爷虽与真定郡主琴瑟调和,却也心中有愧爱妻,延请名师教诲两位公子读书,至公子敏而好学,十岁上已能通读史记,二公子也甚为聪明。
幸亏真定郡主有度量,未曾进门丈夫倒先讨了二房,那二房太太唤作瑾姨娘,拿两位公子心肝肉儿般疼。
陈妈妈与青杏略略见礼。
真定郡主嫁入府后,倒也乐的不管不顾,只相夫教子,筹划侯府中馈。
谁知至公子十三岁上因深夜读书不眠,翌日染了风寒,垂垂拖延不愈,竟至染上肺痨,遂迎娶自小指腹为婚的江氏过门冲喜,谁知新媳妇儿过门三天,至公子便放手西归,独留下大太太一人守寡。
青杏解了丝帕在唇上点了下,瞧细心了这丫头原是二房三女人身边的丫环品红,面上色彩并未和缓,微微剃眉,开口说道:“本来是你,这会子不在屋子里好好儿的奉侍你家女人,瞎跑甚么?这是取的甚么东西拿来瞧瞧?”
急骤的雨水将房顶的瓦片刷洗的碧青,砸落在空中上,便是雾腾腾一团浑浊的雾气,恍惚的人鼻子眼睛全都不见。
太祖仍将真定郡主许之,刘氏之母唯恐两个外孙受欺负,遂又将刘氏之妹嫁了过来做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