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小说
会员书架
爱你小说 >历史军事 >一品仵作 > 第五十一章 血浓于水

第五十一章 血浓于水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这时候在海滩上待久了仍有些晒,步惜欢邪热刚退,暮青担忧他经不得久晒,又担忧傍晚刮风,海滩上风大,他会染上风寒,因而在海滩和树林的鸿沟处寻了个避风遮阳的处所,命侍卫们在此搭灶。

步惜欢发笑,“累倒是不累,只是方才闻着村中的炊火气,甚是想喝娘子煮的粥。”

但因何故,暮青未讲,听着恒王之言,步惜欢便已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眸中的恍忽之色散去,缓缓地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坐着答道:“恒王过虑了,世子已故,何人需你替命?”

恒王一愣,嗤道:“刚巧罢了,人间同年同月同日生者多了,莫非皆有佛缘?”

此话不假,只是有所坦白,暮青深谙粉饰之法,步惜欢天然不觉有疑,他坐了会儿,便道乏了,“为夫想再歇会儿,娘子可愿作陪?”

她不吝统统想救阿欢,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解蛊续命换来的是父死妻离,如许的余生他真的会欢乐吗?

柴火生好了不久,去村中借锅买米的侍卫们就返来了,步惜欢择了上风处坐下,看着暮青围着锅子添柴烧水,不由发笑。

帝后再未多言,只是慎重三叩,相携而起。

空相大师双手合十诵持经文,恒王耐烦恭听,法音如水,缓缓而逝的一瞬,他缓缓地闭上了眼。

一队精兵在前探路,不一会儿,小将便奔返来禀说前面有条石径通往山间。暮青翻了个白眼,步惜欢笑了声,拉着她上了山。

暮青正放碗筷,听闻此话涓滴稳定,回道:“他说观海上风云,彻夜恐有大雾,奏请明夙起航,我准了。”

暮青愣了愣,没想到会听到如许一番话。

嘉康六年十月初七,当世高僧空相大师坐化于知名岛,弟子了尘于石庙中鸣钟诵经,钟声响彻岛屿,经音三日不断。

这座岛屿形似卧佛,倒是座知名岛,岛上有民百余户,因岛屿地处大图远洋,官船罕至,且岛周遍是暗礁,寇船难登,故而岛上世代安宁,民风浑厚,民以打渔耕作为生,自给自足,知人间有大图国,却不知两族分治,经数百年而复国,更不知当明天子何人,年号为何。

梅姑和老翁双双一怔,二人看向暮青,皆不知此话何意。

恒王不明空相之意,却答道:“本王生辰之日,怎能不记得?”

“梦见娘子讲了个好长的故事……”

魏卓之带着一腔敬意拜别了,却不知暮青另有一言难讲。

房门被人推开,梅姑在门口面带忧色隧道:“少仆人,陛下醒了!”

瞅着暮青放心了的神采,步惜欢暗自一笑,这才问道:“航路图可绘制妥了?魏卓之可有来报何时起航?”

步惜欢望着船,好久后才转头看向恒王,惨淡一笑。他没有问恒王为何而来,船已赠送空相大师,现在夜海上有雾,暮色将尽之时他单独一人前来,是为何故再明显不过。

巡洋舰队与划子在漫漫晨辉中相会后,一艘信船扬帆急返,报声一起高奏!

恒王并非愚辈,圣旨已下,即便他思疑此中有诈,也不该直言犯上。他生在帝王家,明显深谙进退之道,却句句夹枪带棒,这找死之举与他一贯偷生的做派相差甚远,不由得暮青不疑。

他看她的目光笑吟吟的,藏着掩不住的忧色,唯独不见乏了的模样,不过是想让她歇着罢了。暮青心知肚明,也不说破,只道:“好。”

“那边仿佛有人家。”步惜欢指着山那边飘起的炊烟道。

古村看着不大,下山的路却颇长,暮青担忧步惜欢累着,路上时不时地邀他闲坐赏景,两人瞥见海滩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暮青望着恒王,脑中竟不应时宜地回想起步惜欢的话——而后隔不了几日,他便会闹出桩荒唐事来,惹得皇祖父大怒。

“何谓堂堂正正?比方父替子命吗?”恒王一怔即醒,不无讽刺地问。

暮青仓猝取了件外袍给步惜欢披上,恒王闻声声响,翻开眼皮,正与暮青的目光相撞,他嚅了嚅嘴皮子,衰弱隧道:“事到现在,你还不肯给我见个礼吗?”

“阿弥陀佛……”空相大师立在榻前,一声佛号格外悠长。

岛上有座古庙,任谁都明白空相大师之意,步惜欢立即下旨备船,恒王已能下地行走,他回绝了侍卫的帮搀,执意将空相大师背出了房门。

非论他有何所求,她都情愿应好。

出海那日,魏卓之点海船物质相赠,空相大师请魏卓之转告在暗处的侍卫们莫再跟从,并托魏卓之呈上了一封奏疏。侍卫们不敢自作主张,还是乘船远远地随护在后,奏疏倒是加急递入了宫中。

空相大师就在门外,一会儿便随暮青到了榻前,见到恒王刻苦之态,不由悲悯地吟了声佛号。

村民只从白叟们那儿传闻过大图国,不知人间另有个大兴国,这两日,大师伙儿没少凑在山头偷望那些神船,群情天子皇后长了几只鼻子几只眼。白叟们说,天子是牛鼻大眼,皇后是细眉小口,帝后威风凛冽,谁敢瞅一眼,立即就会被杀头。本日一见,村人们不疑白叟之言,倒疑起了石庙里的高僧——凡人哪有这般都雅,清楚是神仙下凡来了,背面还跟着脸孔可怖的雷公电母和披甲挎刀的天兵天将呢!这怕不是天帝天后驾临尘寰了吧?

恒王问:“你该晓得他的本性,他毫不会承诺移蛊,你杀他父王,就不怕他与你生了嫌隙?”

恒王有气有力地嗯了一声,眉心缓缓地伸展开,问道:“我问你,若我不承诺替命,你待如何?”

恒王浑然不觉外事普通,只顾闭目诵经。日头东升而起,挂上枝头时,经声渐歇,恒王闭着眼问道:“当年师父说我有佛缘,但是早知有本日?”

日头晴好,波光如镜,步惜欢走出房门,凭栏远眺了半晌,转头笑道:“卧病几日,真孤负了这美景。”

最后一抹朝霞沉入海平面时,恒王登上了宝船。

傍晚,朝霞映红了青苔石阶,石庙里的经声停了,话音伴着木鱼声传出:“化身窑七往火线可开启,二位朱紫国事在身,宜早归。”

两人就这么渐渐走着,行至半山腰,绕出一片散竹林,面前俄然豁然开畅。

空相大师推开搭着茅顶的庙门,步出院内,诵了一声佛号,没有说话。

此后余生,不管我在何方,只要你安好,我便安好……

暮青仓猝来扶,却抓了个空,眼看着步惜欢倒了下去。

可若不救,又将社稷置于何地?天子之命关乎的岂止是社稷,另有太多忠臣良将的运气。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目前中的殿前班子、处所的布政循吏、边关的治军良将,哪个不是多年来淘选出来的?文臣武将们忠君勤王多年,与天子早已抱负相系、好处相连,天子若言弃命,岂不令群臣寒心?

暮青见步惜欢兴趣颇高,怕硬是反对会扫了他的兴,又怕惹他起疑,考虑再三,只好默许。

“阿弥陀佛。”空相大师道,“庆德六年元月十五,你可记得这天?”

这也太巧了。

“了尘。”空相大师道,“你同为师云游五载,为师已将佛法度于你心,又将百年功力渡于你身,虽不能除此恶蛊,却可延你之寿……现在,你已了结俗世之缘,今后当用心修佛,普度众生。牢记……大家皆有如来聪明德能,但以妄图固执不能证得。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念是固执,成是妄图,佛魔是别离……固执,妄图,别离,皆放下,即成佛。”

步惜欢忌荤腥,侍卫们带了些青菜生果返来,暮青用大柴旺火将锅中的水煮开后便下了米,盯了一盏茶的工夫,下了勺冷水,水沸后熬煮一盏茶的工夫再下冷水,如此几次三回,锅里的米便软糯润亮,粥香四溢了。暮青这才抽去几根木料,下了青菜生果,小火熬煮了一会儿,而后下盐提味,点油增色,一锅素粥熬好,她昂首望向步惜欢,见他正出着神。

“好。”她的答音很轻,闷在他胸口,灼得却不但是他的心。

了尘和尚道:“为师诵经,闭关潜修,云游各国,四海为家。”

侍卫们大惊,想要上前救驾,却见皇后和两位武林高人皆未动,三人一齐望着林中,波浪淘沙,枝叶飒飒,杀气如弦,弹指可出。

先帝已故多年,恒王也将西去,旧年之事早已埋入灰尘里,很难为人晓得了。

自打帝后登了船,船上的炊事就常备着,早膳没多久就端来了。

“弟子谨遵恩师教诲。”恒王深深一拜,好久不起。

一番叮嘱说罢,步惜欢和暮青都愣了,暮青为的是那句“异星降世”之言,步惜欢则心中犯疑,紫薇斗数不是道家之学吗?

“起码腿脚能沾沾地,如若不然,待明夙起航,恐要有些日子挨不得岸了。”

恒王含糊不清地应了声,紧接着便咳了起来。

十月十一日凌晨,一声船号鸣于海上,步惜欢和暮青遥叩海岛,舰船扬帆起航,驶向了返国的航路。

步惜欢见信后在承乾殿内坐了一夜,拂晓时分下了旨,召侍卫们回了京。自此以后,山海迢迢,空相大师和恒王便一去无踪,二人云游到了何方,路上有何见闻,是否尚在人间,统统皆杳无音信。

恒王望着门,半晌,昂首望起了天。

步惜欢和暮青望向海上,双双一怔——海上停了艘护洋船,两人眼又不瞎,早鄙人山时就瞧见了,但都觉得是来时乘坐的那艘护洋船从北岸跟过来了,故而都没放在心上,连暮青都没想到这是送给空相大师的那艘,毕竟同是护洋船,表面一个样儿。

步惜欢未答,他看向暮青,仍然一副愣愣之态。

暮青与步惜欢相携而入,只见空相大师倒在榻上,充满皱纹的面庞泛着青灰,形如干枯。恒王跪在一旁,面虽惨白,蛊囊却受佛功压抑,瞧着干瘪了很多。

“殿下……”空相大师话音苍哑,说道,“殿下乃异星降世,七杀入命,主司存亡,命局主……离出世之地,方可起运,且平生当中,于问志路上,必遇一次极大的波折。殿下幼年离家,运起军中,怀的是天下无冤之志,却终介出神女尊位,成在朝大业……现在,命局皆已应验,殿下余生已无大险。而陛下……陛下紫薇入命,乃天降帝星,布政四海,多得贤助,心念百姓,必可成千古一帝。老衲还是当年之言,以黎庶为念,定得天道互助,逢凶化吉。”

暮青不知恒王是何时、因何故改了主张,她只知以步惜欢的性子,不管恒王愿或不肯,他都不会承诺移蛊。欲移蛊,唯有趁他不省人事时方能成事,只能说知子莫若父。

凌晨时分,步惜欢醒来时,暮青仍坐在他昨日睡时的地儿,清癯的脸庞上添了几分蕉萃。

暮青瞧见,问道:“笑甚么?”

暮青闻名誉去,日光照过她的侧颜,鬓发忽如霜色。

魏卓之将空相大师请上了船,二人来到门口时,房门刚巧开了。

暮青仓猝起家:“我去请!”

了尘和尚道:“万发缘生,皆系缘分,缘未尽,自再见。”

空相大师站了半日竟无疲态,只是双手合十,悲悯隧道:“半年前,为师与你云游而归,路子此岛时赶上了风波,船不慎触礁,岛民又无大船,方才滞留在了岛上。本日你们父子相逢实乃天意,入得涅槃,方可成佛,你法号了尘,可你尘缘未了,另有孽债未偿。”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了尘。”恒王背脊弯着,端倪低垂,说道,“二位朱紫若想上岛,还请三日以后。”

暮青当真隧道:“阿欢,有件事我不该瞒着你,他实在……”

暮青心头涌起一阵悲意,恩是恩,过是过,其间之恩虽非一个谢字说得,但当谢还是要谢。她看了步惜欢一眼,与他一同跪在了榻前,垂首见礼道:“媳妇见过父王。”

“昨夜没睡?”他问。

只见锦帐翻飞,珠帘震惊,屋中罡风四起,暮青立在帘外,愈渐有赤身立于雪地之感。这时,忽见一幅广袖拂来,捎着月色微风,将那罡风一挡,步惜欢不知打哪儿生出的力量,竟起家揽住暮青,运力退至了门外。

暮青道:“这非他所愿。”

空相大师道:“这天恰是为师任国寺方丈之日。”

许是朝霞太美,又许是这炊火气太勾人回想,步惜欢接着道:“他与母妃未曾辩论过,只是连几句家常的话也少说,府里常添新人,母妃整天冷若冰霜。为了让他常去看看母妃,我勤习六艺,甚是勤奋,在堂兄弟中搏了个早慧之名,甚得皇祖父宠嬖。皇祖父看重我,对父王的怒斥便少了很多,每当我在皇祖父那儿得了夸奖,都觉得能换来父王的嘉许,可每回瞥见的都是他冷酷的眉眼……而后,隔不了几日,他便会闹出桩荒唐事来,惹得皇祖父大怒。”

恒王登上鸟船的那一刻,暮青望着他的背影,从未想过事情会以如许的体例结束。

他笑道:“为夫做了个梦。”

石径藏在几株老树的缠枝后,石上青苔遍生,暮青担忧路滑,刚想牵紧步惜欢的手,便被他握住了手腕。

暮青愣了愣,随即瞥向恒王,见恒王垂首捻珠念念有词,不由问道:“别无他法吗?”

恒王捻着佛珠,口中念着的经说含糊不清,伴着过珠之声,急如风打雨落。半晌以后,声响突然一停,恒王闷不吭声地回身而去。

登岛之地偏北,山阴地带,藤蕨葳蕤,银滩似河,男人身披日光,与微风山海为伴,仿佛鹄立在银河绝顶的谪神仙。

“没你都雅。”暮青一本端庄地答。

步惜欢愣了愣,不由猜想起了此话之意。

恒王哼笑了一声,轻嘲道:“本王总算晓得他一个帝尊,如何在婚事上如此率性,宁弃半壁祖宗江山,也非你不成。你们真是……一样的固执,坦途不走,方向波折,倒是……班配……”

青石缝儿里,一株青草在晚风里扭捏,朝霞映着草尖儿,也柔也韧。

船上为了防火,炉灶四周糊着厚泥,因此导热不佳,为了便于摒挡,军中所食之米皆是行军前就炒熟了的。步惜欢想喝的粥得使大柴旺火,自是不能在船上。

魏卓之传闻帝后要上岛,仓猝赶了过来。

暮青不知此人是为了安抚她而装模样还是真好多了,她回身去端水。屋里置了只小铜炉,埋着白炭,壶子一向以暗火温着,暮青将水端到了榻前,步惜欢瞥了眼暮青的手,未与她争,由她端着茶盏,喂他一口一口的轻啜慢饮。

暮青愣了愣,蕉萃的脸庞上终究浮起几分神采来,起家道:“我去传膳!”

说罢,便背着空相大师乘船而去。

暮青默不出声,只是望着海岛。

“善哉善哉。”空相大师出言打断了步惜欢,对他礼道,“了尘五年前受老衲点化,虽烦恼未除、六根未净,但带发修行仍属皈依佛门。了尘乃是佛门弟子,现在尘缘已了,发愿削发,还请朱紫躲避。”

“少仆人。”梅姑望着恒王冷冷一笑,中蛊之人忌大喜大悲,这位太上皇却偏要招惹儿子,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找死的。她之以是不提示少仆人劝着陛下,就是在等这一刻,陛下不省人事,事儿才好办。他们不是南兴人,只遵少仆人之命,不管甚么圣旨,只要少仆人一声令下,就算是太上皇也照绑不误。

步惜欢又问:“此生还能再见否?”

岛上,一座座石屋掩映在山林间,晨光如缕,苔长藤绕,仿佛世外之地。

恒王削发云游已有五年,梅姑提及替命之法时,暮青还真没想起步惜欢另有嫡亲活着,即便想起,恒王下落不明,人海茫茫,寻也无从寻起。暮青承认,相逢的那一刻,她的确大喜过望,可沉着下来,又感觉此事不成行,不说恒王愿不肯捐躯救子,即便他愿,阿欢也不会承诺的,恒王毕竟是他爹。

步惜欢苦笑道:“我是意难平,正如你所说,我虽怨他,却也只是怨他罢了……我盼有朝一日再见,他能活得像小我样儿些,可只怕到我死的那天,此人还是老模样。”

暮青道:“前夕船队被风波带到了此地,巧的是空相大师半年前也因风波滞留在了岛上,相逢乃是丧事,本不该瞒你,但……”

“当年你人缘不成熟,不堪僧众清寂。”

梅姑与老翁走了出来,两人皆面带疲色,梅姑见到空相大师,恭敬地见了个礼,对暮青说道:“太上皇的功力远不及陛下,老奴不得已施针镇住了血蛊,但只怕……太上皇很难撑得过本日。”

暮青正取碗盛粥,听闻此话手上一顿,内心竟生出个古怪的猜想来,但想起恒王昨日拜别的背影,她又摇了点头,说道:“我畴前觉得他是个庸人,直到当年宁寿宫中那一闹,才看出他并非愚辈。他生是皇子,把帝王家都看得太透辟,荒唐乃是保命之道,当年应是不但愿你太出挑。”

*

步惜欢笑道:“躺了几日了,再不松松筋骨,人都躺乏了。”

恒王嘲弄地一笑,“应当是皇后殿下如愿了。”

村民们鲜见外人,前夕风波高文,凌晨出门检察渔船的人返来喊说海上有神船,村人们聚在山上一看,见神船高大如山,便七嘴八舌地说人间有大恶,神船天兵下凡收恶人来了。可村中邻里敦睦,连吵嘴的事儿都少有,哪来的恶人?村长仓猝前去石庙寻空相大师求问休咎,大师乘船而去,返来后说,来者是大兴帝后,乘风波而来,不日即去,切勿恐忧。

天帝道:“不及娘子。”

……

“……你想点儿别的,待会儿喝粥喝出别的味儿来,别赖我。”暮青说罢,低头忙活了。

天子之命关乎社稷,这一决定无愧于期盼安宁充足的南兴百姓,无愧于寒窗苦读的学子贤士,无愧于从龙多年的文臣武将,却独独愧对阿欢。

“……父王?”步惜欢怔在当场,一声父王轻如晚风拂柳,拂于耳畔,却入心头。

暮青疾步进了屋,绕过屏风,扒开珠帘,一瞥见床榻便吃了一惊!步惜欢跪在榻前,墨发披垂着,衬得月袍惨白如雪,如披孝衣。恒王躺在榻上,心前结着针丛,血蛊的虫囊大如老拳,触目狰狞。

岛屿四周暗礁林立,护洋船驱入不得,驶至礁石林外,暮青又陪步惜欢换乘鸟船,这才登了岛。

帝后素衣坐于佛像前,相互看了一眼。

“他是怕我木秀于林,给他肇事。”步惜欢嘲笑一声,讽刺道,“别人哑忍是为了成全弘愿,他荒唐只是怕死罢了,与其死在政争上,不如醉生梦死安享繁华。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从未像个男儿那样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明显说好不走的……

天后哼道:“那你在宝船上看我就是了,何必登岛扰民?”

步惜欢看向暮青,见她面色刚毅如铁。

步惜欢站起时身子有些晃,眸中的波澜却已敛尽,唯余淡凉讽刺,“你不信便不信,莫要赖在朕身上。你抚心自问,这辈子信过谁?”

回想方才,暮青原觉得空相大师要求躲避是担忧步惜欢禁止恒王剃度,现在看来,他是早有传功救徒之念。

宝船舱内,满室药香。

话未说完,一道人声俄然从山中传来,如同一声轰隆,惊得暮青猛地站了起来!

步惜欢却兴趣不减,“渔民世代安居于此,山中必有通径,娘子如若不信,无妨走着瞧?”

“父王……”

“你想见他吗?”暮青问,她俄然感觉本日是当局者迷,她和魏卓之的顾虑或许是错的,或许该让阿欢和恒王见上一面。

暮青头一回晓得“走着瞧”是这么用的,她没好气隧道:“岛民连现本年号都不晓得,可见鲜见外人。你跟个神仙似的,别去惊扰人了。”

恒王嗤笑:“那女子在盛京时人称活阎王,这些年来复国在朝,岂是天真女子?她手里就本王这一根儿拯救稻草,岂能不设防?本王哪儿也不去,就在此处等着,看这对名满天下的帝后何时前来弑父。”

但是,阿欢,我做不到明知可为而不为,做不到放弃你生的但愿,哪怕要与你分离。

这话一出口,暮青就悔怨了,看着步惜欢眸中浮起的笑意,她执起木勺搅动着锅里的粥,像搅动着本身冲突的心境。

“……”是吗?既然不算太晚,何必如此游移?

空相大师说,半年前,他们的船触礁后便上了岛,渔民们对和尚甚是信敬,刚巧岛西南有座石庙,他们便借住在了庙内。往东去,应当碰不上恒王。

风声寂寂,几声鸟鸣入窗而来,音如刀剑出鞘,锋利肃杀。

他虽对父亲有怨,可世上哪有未曾钦慕过父亲的孩儿?当年,每见他为恒王大闹之事伤神,她都更加确信他对父亲豪情尚存,只是深埋于心,因怨而不自知。

恒王立在空相身后,手持佛珠,一身僧袍,青灰的僧帽下鬓发霜白,明显尚未剃度。他低眉敛目,仿佛未看榻上之人,唯有捻动佛珠的指尖微微泛白。

只见一座小村藏在山林间,青石为屋,幽木作径,好一派安宁气象。

梅姑一怔,直到暮青走到门口,才觉知方才所见不过是错觉罢了。她的心稍稍放了下来,松了口气的工夫,暮青已走出房门,往上房去了。

说罢,空相大师进了屋,留下了一扇敞开的庙门。

空相大师和恒王公然已在舰上,一照面,来不及酬酢,暮青将二人请入上房,拜道:“陛下身中蛊毒,命在朝夕,恳请大师相救!”

暮青一惊,心头涌起的却不是光荣之感,而是忧焚之情——空相大师年龄已高,失了功力,还能安好吗?

她的手伤未愈,他担忧牵着她的手上山会扯裂她的伤口。

“臣领旨!”魏卓之三拜而起,临走时深深地看了暮青一眼,女子的背影在日光里薄而淡,当年初见之时,他从未想过如许薄弱的肩膀有朝一日能担得起社稷重担,现在,她已不再是一县仵作之女,而是令人佩服的一国以后了。

“……有一日夜了,昨夜风雨高文,风波将我们带离了航路,所幸凌晨时发明了一座知名岛,魏卓之已命人上岛刺探过了,眼下正与将领们绘制返航线路。”固然心中挣扎,但今晨之所遇,暮青还是只字未提,何时返航,也未明言。

“累吗?返航可好?”问话时,暮青探了探步惜欢的额温。

人间最说不清的莫过于情分二字。

魏卓之仓猝拦驾,“殿下且慢!昨夜风波高文,不知将我们卷到了那边,来者只闻其声,尚难辨身份,还是命探船前去较为稳妥。”

也许,本日是她最后一次为他煮粥,如他所愿吧。

暮青却未命令,只是淡淡隧道:“王爷如愿了。”

说罢,步惜欢对侍卫道:“传朕旨意,命魏卓之撤了那些暗船水鬼,恒王要走,有禁止者,以抗旨论!”

暮青睡不着,也不敢睡,她乃至连决定的事都没法思虑,只是坐在榻边看着步惜欢的睡颜,一看就是一夜。

暮青拦不住,只好往东一指,“那边山势低些,走那边吧。”

这奏报惊了魏卓之和麾下众将,船队尚未驶近,将士们已纷繁跪下迎驾,山呼道:“恭迎太上皇——”

空相叹道:“万发缘生,皆是缘分,天意如此……老衲曾听有为道友提起过,血蛊乃宿主心头之精血炼制而成,人间解蛊之法远在天涯近在面前,殿下不该问老衲啊……”

暮青递给魏卓之一个稍安的眼色,说道:“陛下躺乏了,想上岛逛逛,点精兵百人随船护驾便可,切勿驱舰围岛,以免惊扰渔民。”

“……没事。”暮青回过神来,回身便命侍卫们去村中借锅买米、拾柴搭灶去了。

“那岛形似卧佛,瞧着是处灵地,娘子可愿陪为夫上岛逛逛?”步惜欢笑问。

却听步惜欢道:“……大师在为父王传功。”

空相大师?!

“梦见甚么了?”

“谢恩师。”恒王身难动,只能口头上拜谢师恩。

魏卓之说罢顶礼而叩,屏息长待。

空相道:“国寺辰时鸣钟诵经,而你正逢辰时出世,人间同年同月同日生者虽多,可闻钟降世,听经初啼之子,唯你一人。你我的师徒之缘乃是佛前必定,并非为师胡言。”

相伴云游五载,他晓得这老衲很有未卜先知之能,所谓的佛缘,谁知是不是一场早有筹办的献命的诡计?

“让娘子担忧了,为夫这一觉睡得可久?”这时,步惜欢的话打断了暮青的思路。

“你!”步惜欢猛地回身看向恒王,残霞余晖掠过眼眸,眸光如血剑出鞘,却仿佛刺在本身心头,一股甜腥入喉,他硬是将那口血吞了下去。

魏卓之道:“臣晓得,父子嫡亲,替命是情分,不替亦断无子求父死之理,但天家父子非平常百姓,天子之命关乎社稷,殿下向来看重性命,太上皇一人之命与全百姓生孰轻孰重,望求殿下三思。”

步惜欢没出声,唯有暮青觉出他的手微微一颤,他只是跪在榻前望着父亲,温馨的深处是三言两语难以说清的心境。

“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步惜欢了望着被日色勾画出一道金边儿的岛屿,赞了一声。

只见恒王身穿僧袍从林中走来,晚风入林,直吹得那僧袖舒卷,白发飞扬,昔年醉生梦死之人,竟有几分疏狂气势。

“……”

暮青扶住雕栏,几近热泪盈眶,她在如浪的呼声中奔向船梯,唤来一艘快船,迎上船队,上了巡洋舰。

身后,魏卓之道:“臣称观本日风云,明夜海上应有大雾,恰是行事之机。”

空相大师双手合十,说道:“明晚亥时大雾,乃离岛的绝佳机会,时不再来,施主三思。”

“大师?”暮青心中哀思,这人间与外公了解的人已所剩未几,空相大师不但是外公的好友,还是她与阿欢的仇人,本日莫非要圆寂在此吗?

山金海阔,一叶小舟自漫漫金辉中摇来。

魏卓之听着此话似无表示,猜想龙体不佳,不会闲游太久,至迟日落,必然返来,而行动在彻夜,只要舰船不在岛西南登岸,帝驾撞不见太上皇,倒也无妨。因而,他道声遵旨,马上点了舰船精兵。

步惜欢晓得魏卓之如如有所摆设,不成能不禀奏暮青,却不知她存着远走的心机。怪不得她昨日那么游移,这一日的煎熬,她是如何扛下来的?

屋中静了下来。

暮青把脸一撇,步惜欢觉得她不安闲了,却不知是那句今后之言戳心。

魏卓之命一艘巡洋舰并二三十艘鹰船迎着那一叶小舟而去,暮青又回到了船首,一瞬不瞬地谛视着海面,仿佛谛视着内心迷茫的希冀。

暮青的手搭着窗台,浅白的日光落在指尖,惨白如雪,她的话音却安静无波,“本日且点暗船水鬼盯着岛上,明夜奥妙行事。”

恒王世子曾有两人,一人即位为帝,一人被斩于盛都城楼,这句已故,话外说的是步惜尘,话里是在说谁,谁又晓得呢?

恒王脚步微顿,自他即位后,儿为君,父为臣,这声父王便再也未曾听过了。现在他惊怔未醒,抬头呼父之态倒像极了儿时的模样。

“请二位朱紫留步。”临走前,恒王朝步惜欢和暮青施了一礼,说道,“陛下大病初愈,望以龙体为重。”

说罢,他走出林子,走向海边,望着一线残霞,负动手喝问道:“鸟舟呢?再不来,等着发国丧呢!”

“只要这蛊不折腾,为夫身子没大碍,你瞧,这会儿不是好多了?总在船上待着也不好受,瞧本日风平浪静,去岛上逛逛可好?”

暮青一听,忙请空相大师进了屋。屋里充满着一股子血腥和汗味儿,珠帘前置了面座屏,暮青刚走近,便闻声阁房传来了步惜欢衰弱的话音。

暮青与空相大师出了屋,见恒王下了船梯,上了来时的那艘划子,独自摇着橹往岛上去了。

暮青愣了愣,当年她与恒王在宁寿宫中的话,他公然闻声了……

“就凭那一叶划子?”恒王有些不测,却挖苦道,“划子若扛得住风波,大师与本王何必滞留在岛上?夜里风急浪高,海上暗礁密布,本王乘那一叶小舟出海与送命何异?”

暮青内心格登一声,却未失智,立即问道:“你下过床了?”

这一觉没睡多久,也就两个时候,醒来时,日光恰好,恰是午后。步惜欢正低头望着她,就像她守在榻前望着他一样。

……

“睡了,刚醒不久。”她答,唇边挂着淡淡的笑。

“你的性子……和他母妃有些像,但他母妃出身书香家世,荏弱了些……你不一样,你担得住事……”说话间,恒王吃力地将手从步惜欢的手中脱出,握住暮青的手腕,把她的手交到了步惜欢手中。他已睁不开眼了,话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咕咕哝哝,但还是费尽力量把话说清了,“好好……过日子……”

日光清浅,云淡风轻,上舱旁的东屋里,暮青立在窗前了望着海岛。

恒王明显觉得他们是用心在此演戏,这曲解闹得……

他不会弑父求生,本日的决定无异于她亲手杀他父亲。她信赖阿欢终会了解她的苦心,可此事或许也会成为他们深埋于心的一块疙瘩,与厥后半生假装若无其事,她甘愿事了乘船去,此生不复见。

残阳西沉,黑夜明显将至,却又仿佛永不会到临了。

五年了,暮青从未想过与二人另有再见之期,更别提在这等存亡关头再见。

庙内经声复起,帝后离岛而去了。

恒王闻言展开双目,目光在班驳的竹影里暗淡不明,唯有嘴边噙起的笑意透着讽刺,“本王孽债累累,只成得了鬼,成不了佛,大师莫道天意,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怎到了本王这儿就成了尘缘未了?莫非诸佛也看人下菜碟儿?”

暮青沉默很久,道:“我走。”

他虽不知魏卓之有何摆设,但猜也能猜获得。

过了好久,见恒王闭着眼,气味渐短,步惜欢才唤了声,“父王?”

恒王嗤笑道:“人生活着,谁能事事如愿?本王生他时就没问过他的志愿,死这事儿上天然也由不得他。”

清粥煨得久,早已非常香软,里头添了些性温之物,单是闻着粥香便令人食欲大动。步惜欢还是由着暮青喂他,他喝了一整碗粥,用了半碟小菜,连蒸果子都吃了一碟。

这稍一愣神儿的工夫,暮青已奔至船梯处,明显要亲身相迎。

“本王其实在岛上!”

魏卓之闻声而出,率众将仓猝赶来,正撞见暮青从船面上奔来,她一贯沉着,从未这般失态,话几近是吼出来的。

步惜欢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没传闻过神仙扰人的,这是夸他呢?还是骂他呢?他笑着牵起暮青的手,慢悠悠隧道:“无妨,你我同往,岛民瞧见娘子,即知为夫是尘凡中人了。”

吱呀——

“那岛虽形似卧佛,倒是座知名岛,没甚么可看的。”

暮青道:“你身子刚好些,别翻山越岭了。”

步惜欢望着暮青繁忙的背影,转头望了眼海上,心有所感似的,莫名有些心慌。他来到暮青身边,牵住她的手,将她拥进了怀里,“青青,你没事瞒着我,是吗?”

“那不是梦。”

空相大师的手拍在恒王肩头,看似要为其解穴,掌力却将恒王推得原地一转,回身的顷刻,金针飞出,嗖的钉在了床柱上!

觉得暮青担忧他的身子,步惜欢说罢就下了床,他早在她熟睡时就换衣过了,现在除了面色惨白些,倒也瞧不出刚病过一场。

步惜欢问:“大师今后有何筹算?”

已是傍晚时分,朝霞似火,海天一色,步惜欢坐在银滩上,眉宇隐在腾腾热气后,似虚如幻。发觉到暮青体贴的目光,步惜欢笑了笑,慢悠悠隧道:“这炊火气……我儿时在王府中时曾见过一回。那年腊月,围场射猎,父王射中了一头鹿,在兄弟中搏了头彩,先帝龙颜大悦,破天荒地夸了他几句,将那头鹿赐给了王府。父王回府后兴趣大起,命厨子在后园子里生火造架,要亲身摒挡鹿肉。我从未进过厨院儿,也从未见人摒挡过烤肉,只感觉新奇,父王见我一向围着烤架转悠,便割了块鹿腿肉给我,手把手地教我烤……那晚,园子里烟熏火燎的,我一向记得那烤肉的味儿,直到母妃被害,我瞥见棺中的气象,自那今后,仿佛不时能闻见棺中的味儿,再也记不起那烤肉的味儿了。”

暮青道:“我早知阿欢有痼疾在身,原觉得是练功落下的,药到可除,直到大图复国,我才从兄长口中得知,当年阿欢以性命为筹马调换缔盟,在心头种下了一只血蛊。我在朝鄂族三年,本觉得能助兄长安定帝位,不料兄长被胞妹所刺,现在凶多吉少。阿欢蛊毒发作,连外祖母的掌事女官梅婆婆都无解蛊之法,我正束手无策,不料昨夜一场暴风雨将船队推离了航路,今晨有幸与大师在海上相逢。大师乃得道高僧,可知这人间那边有解蛊拯救之法?望您指导迷津!”

“……父王?”步惜欢在帘外唤了一声,便想起家。

*

暮青陪在步惜欢身边,望着那飘落于地的缕缕白发,俄然明白了何谓削发——金刀剃下娘生发,撤除尘牢不净身,圆顶方袍僧像显,法王座下又添孙。今后,人间多了一名皈依之人,有关恒王的各种,皆随此发去了……

他倚着靠枕,笑看着她,瞧着像要大好了的模样。

“……”瞎扯,她连地儿都没挪过,眼都熬红了。

法音绕梁,窗棂暗动,步惜欢竟被震得坐回榻上,尚未坐稳,便闻声嗖嗖数声!

晨辉洒落在门前雕栏上的一刻,海上传来一道佛偈声,空相大师再次乘舟而来。

约莫一炷香的时候后,屋中传来了恒王悲急的声音,“恩师!”

步惜欢心知暮青没说实话,却道:“下回我早些奉告你,让你早做筹办,可好?”

信中只要一言:万发缘生,皆系缘分,缘未尽,自再见。

步惜欢涓滴不疑,他体内的邪热固然退了,但身子尚且衰弱,只醒了一会儿,连半碗粥水都未喝罢就又睡了。

步惜欢一愣,“父王!”

说罢,他将僧帽摘下,弃在竹下,满头白发在日光里格外刺目。

步惜欢闻声看来,眸波溺人,“娘子今后若总这么说话,为夫必可延寿几年。”

说着,步惜欢咳了起来,暮青仓猝放下碗筷,一边抚着他的胸口,一边感喟,“你也真是,每回提起他都活力,却偏疼提他。”

人间没有无缘无端的荒唐,恒王出世在宫中,在宫墙以内保存必然比在王府艰巨,聪明之人本该有志,却变成了脆弱之辈,这期间定然产生过甚么事。一个孩儿不断地荒唐混闹,惹怒父亲,先帝与恒王这对父子之间的恩仇,不知又有何故事?

……

这一刻,暮青恨不得光阴就此愣住,彻夜永不到临。

她想说,为她筹办一叶小舟,事了她便拜别。可这话哽在喉头,尚未出口,已觉血气。

彻夜发难干系严峻,魏卓之有奥妙摆设,便未随驾,御船上只跟了梅姑、老翁、疤面军医和百十侍卫精兵。

恒王咕哝着咳了几声,问道:“空相大师……可来了?”

恒王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立在林子里,与步惜欢遥遥对视着。

一面是爱人的心愿,一面是社稷的任务,究竟如何决定才是对的?

当年,生父削发,步惜欢放心不下,命一队侍卫暗中庇护,侍卫们缀在空相大师和恒王背面,一起跟到了星罗。

恒王嗤笑一声,往海上一指,“陛下与皇后殿下一唱一和的功力炉火纯青,若不是空相和尚借来的船就停在那儿,本王还真信了你们。”

“阿弥陀佛……”空相双手合十,僧目一闭,摇了点头。

步惜欢道:“你没信过,朕信过。当年,当朕不得不荒唐欺世、哑忍餬口时,朕曾想过你,想你半生荒唐是否也是逼不得已,想朕儿时每受皇祖父的犒赏,你总会闹出些荒唐事来,叫朕在宫里受些萧瑟,此举是否存有护子之意。你与朕父子一场,朕的命是你给的,你再荒唐也不欠朕的,朕怨你只是因为母妃!偶然朕想起当年,甘愿你不那么脆弱,跟那些刽子手拼了,即使是个死,好歹死得像小我,好过你装聋作哑,醉卧美人窟,致她在府里叫天不该、叫地不灵,死得如那般望屈辱……性命当然宝贵,可你若担不起立室的任务,自个儿轻易偷生也就罢了,何必娶妻生子呢?你……就持续这么苟活着吧,今后上了鬼域路,撞不见母妃,也撞不见我,我们母子早已投胎,来世与你不再相见,也是彼苍垂怜。”

暮青立在帘外,只见空相大师盘膝坐在恒王身后,似是在运功助其压抑蛊毒。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希冀人间有古迹存在,从未感觉时候流逝如此冗长,她迎着海风了望着汪洋,一度觉得本身会一向这么站在船首,直到老去。

岛西南坐落着一座石庙,庙里箬竹丛生,竹下置着只草团子,恒王盘膝而坐,正闭目诵经。

“如何了?”步惜欢体贴肠问。

暮青闻言一僵,但未扯谎,实言道:“我前日命魏卓之点水鬼暗船盯着岛上,早已做好了趁昨夜大雾脱手的筹办。”

“快迎!是空相大师!”

步惜欢大病初愈,恰是衰弱之时,却握着恒王的手腕,试图渡气给他。

暮青扫了一眼四周,见梅姑、老翁和侍卫们皆无不测之色,明显早知恒王到了,只是未禀。

这是她平生当中最忐忑的一夜,也是最放心的一夜。

暮青愣了愣,“在此?”

“本王现在也不堪僧众清寂。”

“报——”小将奔至船面,大声跪禀,“启奏皇后娘娘,来者是太上皇和空相大师!”

步惜欢当年就不肯生父削发,现在更无此愿,但父王命不久矣,剃度乃他所愿,步惜欢只好依了,却不肯出去,暮青只好将他扶到了一张小榻上,让他隔帘观礼。

十月初十晨,南兴帝后率海师诸将登岛,辰时一至,帝后亲身将灵龛扶入荼毗所,虔诚念佛,礼祭空相大师。

日头跃海而出,渐渐悠悠地升到头顶的时候,月影开了房门,恭敬隧道:“太上皇请皇后殿下入屋一见。”

侍卫高呼接旨,马上纵身而去。

暮青没想到步惜欢会提起恒王,看着他伤怀的神情,她忍不住说道:“今后,我陪你烤。”

屋中焚上了香案,空相大师运力令恒王坐起,封穴为助,助其受戒。恒王盘膝而坐,闭目诵经,仪规冗长,恒王汗出如雨,却端倪安静。

“阿弥陀佛!”这时,一声佛号响起,若高山一声雷音,震得珠帘哗啦啦一响!

魏卓之一惊,空相大师带着太上皇出海云游各国仙山,一去五载,杳无音信,怎会在这片不着名的海疆呈现?

步惜欢醒了,看着暮青扒开珠帘走来,不由怔了好久。这一觉像是睡了几个春秋,梦里兜兜转转,无处不是她。

“……看来王爷有出家之念。”空相大师沉吟半晌,说道,“既如此,老衲备了条船,停靠在岛东,王爷若想拜别,可趁夜色远行,其间之事交予老衲周旋。”

军医煎药去了,梅姑年龄已高,这两日数次动勤奋力,暮青担忧她的身子,昨夜便劝她去隔壁屋安息了。门外有侍卫,暮青叮咛一声便可,但她不放心,亲身到门口絮干脆叨地叮咛了好一阵儿,粥里该放何物,菜食添多少味料,连果品都叮咛要蒸的,不成端生冷的来。待侍卫领旨去了,暮青回到榻前,步惜欢已经本身坐起来了。

步惜欢道:“上回与娘子围锅而坐,锅里煮的是腐尸,万幸这回煮的是吃食。”

针上带着黑血,腥臭非常,金针一失,血蛊大动,恒王双目暴睁,眼中血丝如网,心如刀绞之时,忽觉后心有雄浑之力涌入,如山似海,绵厚不断。

了尘和尚敲着木鱼坐在青灯佛影里,佛香袅袅,恍惚了僧袍,那青灰的背影几近与生着青苔的石佛融在了一起。

日暖风轻,波浪淘沙,两人就这么在海滨的树下相拥着,舍不得分开一刻。

步惜欢心如明镜,却未说破,只是笑了笑,说道:“为夫饿了。”

“送为师上岛吧。”空相大师道。

只听天后道:“果然很美。”

“……好。”暮青应了,她有多确信那是空相大师的声音,就有多思疑是本身呈现了幻觉。

暮青的心漏跳了一拍,沉默了半晌才道:“没有,只是岛外遍是暗礁,彻夜又有大雾,我担忧返航迟了会遇险。不过……眼下也不算太晚。”

步惜欢邪热未退,昏睡的面庞在晨光帐影里显得惨白孱羸,拂晓时分才被压抑住的蛊虫现在瞧着又有些异相。

恒王立在林中班驳的树影里,神采暗淡不明,话音轻飘飘的,“而后本王一走,暗船便趁雾色截下本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本王押上宝船,陛下既可续命,又可得一个孝子之名,一箭双雕,岂不美哉?”

暮青猛地抬开端来!

恒王掀了掀视线,说道:“请师父为徒儿剃度。”

小将调子激昂,他并不知这奏报对帝后意味着甚么,对南兴意味着甚么,他只因偶遇太上皇和高僧而喜。

但奏报毕竟来了。

这声本王,他已有三年没启口过,现在竟感觉有些陌生了,但前半生阅尽政坛风雨、民气叵测,他对人道从未放下戒心。

暮青顿住脚步,担忧地看着阁房,考虑再三,终与空相大师又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恒王俄然改了主张,此中启事谁也猜不透,暮青也是在他出言激愤步惜欢的那一刻才察知其意的。

传功既已开端,谁也禁止不了,两人只能望着紧闭的门扉,煎熬地等着。

*

“……呵!”恒王怔了半晌,置之一笑,“照这么说,当年大师乃国寺方丈,本王乃一国皇子,年年伴驾入寺祈福斋戒,如有佛缘,大师怎不早度化本王,叫本王在尘凡中苦熬半生,这便是佛家所推行的善法?”

步惜欢明显记得那非梦境,可那眸波还是如梦般斑斓,此中深藏的缠绵情义那么醉人,看着如许的目光,暮青俄然摆荡了——分离以后,他们真的能各自安好吗?

说罢便往山中去。

“父王……”

村中有人,却家家阖门闭户,侍卫们并未扰民,只是远远地跟着帝后。二人安步于古道上,山风拂来,月袖与日光共舞,青裙同山峦一色,两人联袂走过绿藤青胎遍及的屋前柳下,若一对闲游尘寰的瑶池上仙。

梅姑请暮青别屋等待,只留老翁进屋护法。步惜欢蛊毒发作,时候耽搁不起,暮青未争半句,也未进别屋,只是坐在房门外守着,闻着门缝儿里传出的血腥气,看着魏卓之在船面上来回踱步,看着海上的大雾腾起又散去,看着金乌从知名小岛那头升起。

暮青揣侧重重苦衷,难以安睡,只是累得狠了,抵不住步惜欢的轻拍慢抚,毕竟还是睡了畴昔。

珠帘半遮半掩着阁房的人影,经唱法语之声响起,空相大师以指代刀,指刀过处,发落如尘去。

走之一字说出口,比她劈面承认摆设艰巨很多,她不惧坦白,只是不敢与步惜欢对视,怕瞥见他那沉痛的神情,但即便她避着,仍能感遭到那目光锁着她,深沉似海,如山不移。

天帝笑了声,“好,不扰民,此路瞧着通向东边海滩,我们顺道下山,去海滩上坐会儿可好?”

空相大师道:“老衲已向皇后殿下求得一艘护洋船。”

天后嗯了声,两人便联袂而去了,风韵绝代的背影渐被兵将们遮住,连一丝话音也随山风散去,二人的音容风华却留在了古村中人的影象中,今后世代相传。

“哎……”梅姑大为惊奇,她畴前在天选大阵中守墓,只知帝后尚无子嗣,不知南兴帝竟有生父活着,且已削发为僧。本觉得削发人以慈悲为怀,命在朝夕之人又是亲生儿子,移蛊一事必是水到渠成,可此人如何就这么走了?

暮青看着步惜欢记念的神采,不忍心回绝,又担忧误了天气,这游移之态让步惜欢犯了疑,她性子冷直,一贯不喜藏着掖着,凡事如有顾虑,必然直言,如何本日事事游移?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