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借箸代筹一县策 纳楹闲访百城书
东造听了,连轮作揖伸谢,说:“我自从挂牌委署斯缺,何尝一夜安眠。本日得闻这番群情,如梦初醒,如病初愈,真是万千之幸!但是这封信是派个多么样人送去方妥呢?”老残道:“必须有个亲信朋友吃这一趟辛苦才好。若随便叫个差人送去,便有骄易他的意义,他必然不肯出来,那就连我都要遭怪了。”东造连连说:“是的,是的。我这里有个族弟,明天就到的,能够让他去一趟。先生信几时写呢?就操心写起来最好。”老残道:“明日一天不出门。我现在正写一长函致庄宫保,托姚云翁转呈,为细述玉太尊政绩的,约莫也要明天写完;并此信一总写起,我后天就要解缆了。”东造问:“后天往那边去?”老残答说:“先往东昌府访柳小惠家的保藏,想看看他的宋、元板书,随后即回济南省会过年。再后的行迹,连我本身也不晓得了。本日夜已深了,能够睡罢。”立起家来。东造叫家人:“打个手照,送铁老爷归去。”
街上劈面来了一辆小车,半边装行李,半边坐人。老残眼快,瞥见喊道:“那车上不是金二哥吗?”即忙走上前去。那车上人也就跳下车来,定了定神,说道:“嗳呀!这不是铁二哥吗?你如何到此地,来做甚么的?”老残奉告了原委,就说:“你应当打尖了,就到我住的店里去坐坐谈谈罢。你从那边来?往那边去?”那人道:“这是甚么时候,我已打过尖了,明天还要赶路程呢。我是从直隶回南,因家下有点事情,急于回家,不能担搁了。”老残道:“既是如许说,也不留你。只是请你略坐一坐,我要寄封信给刘大哥,托你带去罢。”说过,就向书店柜台劈面,那卖纸张笔墨的柜台上,买了一枝笔,几张纸,一个信封,借了店里的砚台,草草的写了一封,交给金二。大师作了个揖,说:“恕不远送了。山里朋友见着都替我问好。”那金二接了信,便上了车。老残也就回店去了。不知那曹州府未的差人究竟是否缉捕老残,且听下回分化。(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那掌柜的道:“我们这东昌府,文风最闻名的。所管十县处所,俗名叫做‘十美图’,无一县不是家家充足,户户弦歌。统统这十县用的书,皆是向小号来贩。小号店在这里,后边另有栈房,另有作坊。很多书都是本店里自雕板,不消到外路去贩买的。你老贵姓,来此有何贵干?”老残道:“我姓铁,来此访个朋友的。你这里可有旧书吗?”掌柜的道:“有,有,有。你老要甚么罢?我们这儿多着呢!”一面回过甚来指着书架子上白纸条儿数道:“你老瞧!这里《崇辨堂墨选》、《目耕斋初二三集》。再古的另有那《八铭塾钞》呢。这都是讲端庄学问的。如果讲杂学的,另有《古唐诗合解》、《唐诗三百首》。再要高古点,另有《古文释义》。另有一部宝贝书呢,叫做《性理精义》,这书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
“此人姓刘,号仁甫。便是此地平阴县人,家在平阴县西南桃花山内里。其人少时,十四五岁在嵩山少林寺学拳棒。学了些时,感觉徒有浮名。无甚出奇致胜处,因而驰驱江湖,将近十年。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见了一个和尚,武功绝伦。他就拜他力师,学了一套‘太祖神拳”一套‘少祖神拳’。因就教这和尚。拳法从那边得来的,和尚说系少林寺。他就大为惊奇,说:‘门徒在少林寺四五年,见没有一个超卓拳法,师父从那一个学的呢?’那和尚道:‘这是少林寺的拳法,却不从少林寺学来。现在少林寺里的拳法,久已失传了。你所学者太祖拳,就是达摩传下来的;那少祖拳,就是神光传下来的。当初传下这个拳法来的时候,专为和尚们练习了这拳。身材能够结壮,精力能够悠长。若当朝山访道的时候,单身走路,或遇豺狼,或遇能人,和尚家又不作带兵器,以是这拳法专为庇护身命的。筋骨强健,肌肉坚毅,便能够忍耐冻饿。你想,行脚僧在荒山野壑里。访求高人古德,于“宿食”两字,必然难以全面的,此太祖、少家传下拳法来的美意了。那知厥后少林寺拳法出了名。外边来学的日多,学出去的人,也有做强盗的,也有奸哄人家妇女的,屡有所闻。是以,在现在这老衲人之前四五代上的个老衲人。就将这端庄拳法收起不传,只用些“内里光”“不管事”的拳法对付门面罢了。我这拳法系从汉中府里一个古德学来的,若能当真修练,将来能够到得甘凤池的位分。”
老残笑道:“这些书我都不要。”那掌柜的道:“另有,另有。那边是《阳宅三要》、《鬼撮脚》、《渊悔子平》,诸子百家,我们小号都是全的。济南省会,那是大处所,不消说,若要说黄河以北,就要算我们小号是第一家大书店了。别的城池里都没有专门的书店,大半在杂货铺里带卖书。统统周遭二三百里,书院里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号里贩得去的,一年要销上万本呢。”老残道:“贵处行销这‘三百千千’,我到没有见过。是部甚么书?如何销得这们多呢?”掌柜的道:“暖!别哄我罢!我看你老很高雅,不能连这个也不晓得。这不是一部书,‘三’是《三字经》,‘百’是《百家姓》,‘千’是《千字文》;那一个‘千’字呢,是《千家诗》。这《千家诗》还算一半是冷货,一年不过销百把部;其他《三》、《百》、《千》,就销的广了。”
“大抵这河南、山东、直隶三省,及江苏、安徽的两个北半省,共为一局。此局内的强盗计分大小两种:悍贼系有头领,有号令,有法律的,大抵此中有本领的甚多;小盗则随时随地恶棍之徒,及赋闲的顽民,胡乱掳掠,既无人帮忙,又无枪火兵器,抢过以后,不是酗酒,便是打赌,最轻易犯案的。比方玉大尊所办的人,约莫非常中九分半是良民,半分是这些小盗。若论那些悍贼,不管头子人物,就是他们的羽翼,也不作兴有一个被玉大尊捉着的呢。但是悍贼却轻易相与,如京中保镳的呢,不管十万二十万银子,只须一两小我,便可保得一起无事。试问如此巨款,就聚了一二百强盗抢去,也很够享用的,莫非这一两个镖司务就敌得过他们吗?只因为悍贼相传有这个端方,不作兴害镖局的。以是凡保镶的车上,有他的字号,出门要叫个标语。这标语喊出,那悍贼就觌面碰到,相互打个号召,也决不脱手的。镖局几家字号,悍贼都晓得的;悍贼有几处窝巢,镖局也是晓得的。倘若他的羽翼,到了有镖局的地点,进门打过暗号,他们就晓得是那一起的朋友,当时必须留着喝酒用饭,临行还要送他三二百个钱的盘川;如果大头子,就须极力应酬。这就叫做江湖上的端方。
不过是风餐露宿,两三日工夫已到了东昌城内,找了一家洁净车店住下。当晚安设停妥。次日早餐后便往街上寻觅书店。寻了好久,始觅着一家小小书店,三间门面,半边卖纸张笔墨,半边卖书。遂走到卖书这边柜台外坐下,问问此地行销是些甚么册本。
揭起门帘来,只见六合一色,那雪已下的混浑沌沌价白,感觉照的眼睛发胀似的。那下的阶雪已有了七八寸深,走不畴昔了。只要这上房到大门口的一条路,常有人来往,以是不住的扫。那到配房里的一条路已看不前程影,同别处一样的高了。东造叫人赶快铲出一条路来,让老残回房。推开门来,灯已灭了。上房送下一个烛台,两支红烛,取火点起,再想写信,那笔砚竟违背万分,不遵调剂,只好睡了。
停了一会,只见门外来了一个不到四十岁模样的人,尚未留须,穿了件旧宁绸二蓝的大毛皮袍子,玄色长袖皮马褂,蹬了一双绒靴,已经被雪泥浸了帮子了,仓猝走进堂屋。先替乃兄作了个揖。东培养说:“这就是舍弟,号子平。”回过脸来讲:“这是铁补残先生。”甲子平走近一步,作了个揖,说声:“久仰的很!”东造便问:“吃过饭了没有?”子平说:“才到。洗了脸就过来的,用饭不忙呢。”东造说:“分付厨房里做二老爷的饭,”子平道:“能够不必。停一刻,还是同他们老夫子一块吃罢。”家人上来回说:“厨房里已经分付,叫他们送一桌饭去。让二老爷同师爷们吃呢。”当时又有一个家人揭了门帘,拿了好几个大红全帖出去,老残晓得是师爷们来见店主的,就顺势走了。
店小二去后,书店掌柜的看了看他去的远了,仓猝低声向老残说道:“你老店里行李值多少钱?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吗?”老残道:“我店里行李也不值多钱,我此地亦无靠得住的朋友。你问这话是甚么意义呢?”掌柜的道:“曹州府现是个玉大人。此人很惹不起的:不管你有理没理,只要贰内心感觉不错,就上了站笼了。现在既是曹州府里来的差人,恐怕不知是谁扳上你老了,我看是凶多吉少,不如趁此逃去罢。行李既不值多钱,就舍去了的好,还是性命要紧!”老残道:“不怕的。他能拿我当强盗吗?这事我很放心。”说着,点点头,出了店门。
掌柜的说到此处,只见内里走进一小我来,拉了拉老残,说:“从速归去罢,曹州府里来的差人,急等着你老说话呢,快点走罢。”老残听了,说道:“你奉告他等着罢,我略停一刻就归去了。”那人道:“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俺掌柜的焦急的了不得,你老就早点回店罢。”老残道:“不要紧的。你既找着了我,你就没有错儿了,你去罢。”
东造道:“天然觉得民除害为主。果能使处所温馨,虽无不次之迁,要亦不至于冻馁。‘子孙饭,吃他做甚么呢!但是缺分太苦,前任养小队五十名,盗案还是叠出;加以亏空官款,是以罣误去官。弟思如赔累而处所温馨,尚可设法弥补;若俱不成得,算是为何事呢!”老残道:“五十名小队,所费固然太多。以此缺论,能筹款多少,便不致赔累呢?”东造道:“不过令媛,尚不吃重。”
“刘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尽得其传。当时恰是粤匪扰乱的时候,他从四川出来,就在湘军、淮虎帐盘里混过些时。因上两军,湘军必须湖南人,淮军必须安徽人,方有照顾。若别省人,不过对付故事,得个把小保举罢了,大权万不会有的。此公已保举到个都司,军务渐平。他也偶然恋栈,遂回故乡,种了几亩田,聊以度日,闲暇无事,在这齐、豫两省随便游行。这两省练武功的人,无不知他的名誉。他却不肯传授门徒,如果深知此人必然循分的,他就教他几手拳棒,也非常慎重的。以是这两省有技艺的,全敌他不过,都俱怕他。若将此人延为上宾,将这每月一百两托付此人,听其如何利用。约莫他只要招十名小队,供驰驱之役,每人月饷六两,其他四十两,供应来往豪杰酒水之资,也就够了。
话说老残与申东造群情玉贤正为有才,亟于仕进,以是丧天害理,至于如此,相互感喟一会。东造道:“恰是。我昨日说有要事与先生密商,就是为此。先生想,此公残暴至于此极,兄弟不幸,偏又在他部属。依他做,实在不忍;不依他做,又实无良法。先生经历最多,所谓‘险阻艰巨,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必有良策,其何故教我?”老残道:“知难则易者至矣。中间既不耻下问,弟先须就教主旨何如。若求在上官面上奉迎,做得烈烈轰轰,有声有色,则只要依玉公体例,所谓逼民为盗也;若要顾念‘父母官’三字,求为民除害,亦有化盗为民之法。若官阶稍大,辖境稍宽,略为易办;若止一县之事,缺分又苦,未免稍形毒手,然亦非不能也。”
次日夙起,老残出去雇了一辆骡车,将行李装好,候申东造上衙门去禀辞,他就将前晚送来的那件狐裘。加了一封信,交给店家,说:“等申大老爷回店的时候,奉上去。现在不必送去。恐有舛错。”店里掌柜的仓猝开了柜房里的木头箱子,装了出来,然后送老残解缆上车,径往东昌府去了。
老残道:“此事却有个别例。中间一年筹一千二百金,却不消管我如何体例,我能够代画一策,包你境内没有一个盗案;倘有盗案,且能够包你瞬息便获。中间觉得何如?”东造道:“能得先生去为我帮手,我就百拜的感激了。”老残道:“我无庸去,只是教中间个至良极美的法例。”东造道:“中间不去,这法例谁能行呢?”老残道:“正为荐一个行此法例的人。惟此人千万不成怠慢。若怠慢此人,彼必立即便去,去后祸必更烈。
到了次日,雪虽已止,寒气却更甚于前。起来喊店家秤了五斤柴炭,生了一个大火盆,又叫买了几张桑皮纸,把那破窗户糊了。瞬息之间,房屋里暖气阳回,非昨日的气象了。遂把砚池烘化,将昨日未曾写完的信,详细写完封好,又将致刘仁甫的信亦写毕,一总送到上房,交东造收了,
“我方才说这个刘仁甫,江湖都是大驰名的。都城里镖局上请过他几次,他都不肯去,甘心埋名隐姓,做个农夫。如果此人来时,待以上宾之礼,仿佛贵县开了一个庇护木县的镖局。他无事时,在街上茶社饭店里坐坐,这过往的人。凡是江湖上朋友,他到眼便知,随便会几个茶饭东道,不消十天半个月。各处悍贼头子就全晓得了,立即便要传出号令:或人安身之地,不准打搅的。每月所余的那四十金就是给他做这个用处的。至于小盗,他本无门径,随便乱做。就近处,自有人来暗中报信,失主尚将来县报案,他的部下人倒已先将盗犯获住。如果稍远的处所做结案子,沿路也有他们的朋友,替他暗中捕下去,不管走到那边,俱捉获得的。以是要十名小队子,实在,只要四五个应手的人已经足用了。那多余的五六小我。为的是本县肩舆前头摆摆威风,或者按差送差,跑信等事用的。”
到了晚餐以后,申东造又将老残请到上房里,将那如何往桃花山访刘仁甫的话对着子平详细问了一遍。子平又问:“从那边去比来?”老残道:“今后地去如何走法,我却不晓得。昔年是从省会顺黄河到平阴县,出平阴县向西南三十里地,就到了山脚下了。进山就不能坐车,最好带个小驴子:到那平坦的处所。就骑驴;略微危几乎,就下来走两步。进山去有两条通衢。西峪里走进有十几里的风景,有座关帝庙。那庙里的羽士与刘仁甫常相来往的。你到庙里探听,就晓得详细了。那山里夫帝庙有两处:集东一个,集西一个。这是集西的一个关帝庙。”申子平问得明白,遂各自归房安息去了。
东造一面将致姚云翁的一函,加个马封,送往驿站;一面将刘仁甫的一函,送人枕头箱内。厨房也开了饭来。二人一同吃过,又复清谈片时,只见家人来报:“二老爷同师爷们都到了,住在西边店里呢。洗完脸,就过来的。”
老残说:“莫非《四书》《五经》都没有人买吗?”他说:“如何没有人买呢,《四书》小号就有。《诗》、《书》、《易》三经也有。如果要《礼记》、《左传》呢,我们也能够写信到省会里捎去。你老来访朋友,是那一家呢?”
东造道:“如中间所说,天然是极妙的法例。但是此人既不肯应镖局之聘,如果兄弟衙署里请他,恐怕也不肯来,如之何呢?”老残道:“只是你去请他,天然他不肯来的,以是我须详详细细写封信去,并拿救一县无辜良民的话打动他。天然他就肯来了。况他与我友情甚厚,我若劝他,必然肯的。因为我二十几岁的时候,看天下将来必然有大乱。以是死力留意将才,谈兵的朋友颇多。此人当年在河南时,我们是莫逆之交,相约倘若国度有效我辈的日子,凡我同人,俱要出来互助为理的。当时讲舆地。讲阵图,讲制造,讲武功的,百般朋友都有。此公便是讲武功的巨擘。厥后大师都明白了:治天下的,又是一种人才,着是我辈所讲所学,满是无用的。故尔大家都弄个餬口之道,混饭吃去,把这大志便抛入东洋大海去了。虽如此说,然当时的友情义气,断不会废弛的。以是我写封信去,必然肯来的。”
老残道:“是个柳小惠家。当年他老迈爷做过我们的漕台,传闻他家保藏的书极多。他刻了一部书,名叫《纳书楹》,都是宋、元板书。我想开一开眼界,不晓得有法能够看得见吗?”掌柜的道:“柳家是俺们这儿第一个大人家,如何不晓得呢!只是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归天,他们少爷叫柳凤仪,是个两榜,那一部的主事。传闻他家书多的很,都是用大板箱装着,只怕有好几百箱子呢,堆在个大楼上,永久没有人去问他。有近房柳三爷,是个秀才,常到我们这里来坐坐。我问过他:‘你们家里那些书是些甚么宝贝?可叫我们听听罢咧。’他说:‘我也没有瞥见过是甚么模样。’我说:‘莫非就那么收着不怕蛀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