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银汉浮槎仰瞻月姊 森罗宝殿伏见阎王
老残进了东角门,约有半里多路,到了二门,不见一小我。又进了二门,内心想道:“直往里跑也不是个事。”又走有半里多路,见是个殿门。不敢冒昧,心想:“等有小我出来再讲。”却见东边朝房里走出一小我来。老残便迎了上去。只见那人倒先作了个揖,口中说道:“补翁,久违的很了。”老残细心一看。见此人有五十多岁,八字黑须,穿了一件天青马褂,仿佛是呢的,下边二蓝夹袍子。满面笑容问道:“中间何故至此?”老残把差人传讯的话说了一遍。那人道:“差人原是个美意,不想你老兄这等性急。先跑得来了,没法只好还请外边去漫步一回罢。现在是五神问案的时候,专询问那些造恶犯法的人呢。像你老兄这起案子,是小我命连累,与你毫不相干。不过被告一口咬定,必要老兄到一到案就告终的。请出去玩耍玩耍,到时候我自来奉请。”
却说老残的家。本也借居在他姊丈的东面,也是一个花圃的模样。进了角门有大荷花池。池子北面是所船房,名日海渡杯。池子东面也是个船房。面前一棵紫藤,三月齐花,半城都香,名曰银汉浮槎。池子西面是一派五间的水榭。名曰秋梦轩。海渡杯北面,有一堂太湖石,三间胡蝶厅。厅后便是他的家眷住居了。老残平常便住在秋梦轩内里。无亭时,或在海度杯里着棋,或在银汉浮槎里垂钓,倒也安闪安闲。
老残道:“有,有,有。我想人生活着是件最苦的事情,既已老天大赦,放我们做了鬼。这鬼有五乐,我说给你听:一不要吃;二不要穿;三没有家累;四行路便当,要快瞬息千里,要慢蹲在那边,三年也没人管你;五不怕寒热,虽到北冰洋也冻不着我。到南海赤道底下也热不着我。有此五乐,何事不成为?我的主张,明天案子结了,我就过江。先游露台、雁宕。随后由福建到广东看五岭的情势,访大庆岭的梅花。再到桂林去看青绿山川。上峨媚。上北顺太行转到华山,小住几天,回到中岳嵩山。玩个够转回家来,看看家里人从我身后是个甚么风景。托个梦劝他们不要哀痛。然后放开脚步子来,过瀚海,上昆仑,在昆仑山顶上最高的地点结个茅舍,住两年再打主张。一小我却也稍嫌孤单,你同我结了伴儿好不好?”梁海舟只是点头说:“做不到,做不到。”
老残觉得他必然乐从,以是说得非常兴高采烈。看他连连点头,内心焦炙道:“你这小我真正胡涂!生前被几两银子压的气也喘不得一口,焦思极虑的策画。我劝了你多回决不肯听;本日死了,半个钱也带不来,好轻易案子已了,还不该该欢愉欢愉吗?莫非你还去想小九九的算盘吗?”只见那梁海舟也发了急,绘着眉头瞪着眼睛说道:“你才直下胡涂呢。你晓得银子是带不来的,你可晓得罪孽是带得来的罢!银子留下给别人用,罪孽本身带来消受。我才说是这一案欠命的案定了,另有别的案子呢!我晓得哪一天是了期?像你这欢愉老儿,吃了灯草灰,放轻巧屁哩!”老残见他非常焦急。知贰心中有无数的烦恼,又看他面色惨白,内心也替他难受,就不便说下去
话说德慧生携眷自赴扬州去了,老残却一车径拉到淮安城内探亲戚。你道他亲戚是谁?本来就是老残的姊丈。此人姓高名维,字曰摩诘。读书虽多,不以功名为意。家有田原数十顷,就算得个小小的财主了。住在淮安城内勺湖边上。这勺湖不过城内西北角一个湖,风景倒非常敬爱。湖中有个大悲阁,四周皆水;南面一道板桥稀有十丈长,红栏围护;湖西便是城墙。城外帆竿林立,来往不竭。到了傍晚时侯,女墙上暴露一角帆船,挂着通红的落日,煞是入画。这高摩诘在这勺湖东面,又买了一块地,不过一亩不足,圈了一个槿篱,盖了几间茅舍,名叫小辋川园。把那湖水引到园中,种些荷花,其他隙地,种些梅花桂花之类,却用无数的小盆子,栽月季花。这淮安月季,本来驰名,种数极多,约莫有七八十个名头,此中以蓝田碧玉为最。
正说话间,只见殿庭窗格也看不见了,面前丹墀也不是本来的模样了,仿佛一片敞地,又像演武厅似的。那老翁附着老残耳朵说道:“五神问案了。”当时瞥见殿前排了五把椅子,五张公案。每张公案面前,有一个差役站班,同知县衙门坐堂的模样仿佛。当真每个公堂面前,有一个牛头,一个马面,手里俱拿着狼牙棒。又有五六个差役似的,手里也拿着狼牙棒。如何叫做狼牙棒?一根长棒,比齐眉棒略微长些,上头有个骨朵,有一尺多长,茶碗口粗,四周团团转都是小刀子如狼牙普通。那小刀子约一寸长三四分宽,直站在骨朵上。那老翁对老残道:“你看,五神问案惨痛得很!算计起来,世问人何必作歹,不过为了财色两途,色呢,只图了片时的欢愉;财呢,都是为人忙,身后一个也带不走。徒然受这狼牙棒的若楚,真是不值。”
老残道了“操心”,径出二门以外,随便漫步。走到西角门内,看西面有株大树,约有一丈多的围圆,仿佛有一小我立在树下。内心想走上前去同他谈谈,此人想必也是个无聊的人。及至走到跟前一看,本来是个极熟的人。此人姓梁名海舟,是前一个月死的。老残见了不觉大喜,喊道:“海舟兄,你在这里吗?”上前作了一个揖。那梁海舟回了半个揖。
正疑虑间,只见那差人笑吟吟的道:“我们敝上请你白叟家去走一趟。”老残道:“你是哪衙门来的,你们贵上是谁?”那差人道:“我们敝上是阎罗王。”老残听了一惊,说道:“但是我是要死了吗?”那差人答道:“是。”老残道:“既是死期已到,就同你走。”那差人道:“还早着呢,我这里明天传的五十多人,你白叟家名次在尽背面呢!”手中就捧上一个票据上来。看真是五十多人,本身名字在三十多名上边。老残看罢说道:“依你说,我该甚么时候呢?”那差人道:“我是私交,先来给你白叟家送个信儿,让你白叟家好预备预备,有要紧话叮咛家人好照着办。我等人传齐了再来请你白叟家。”老残说:“承情的很,只是我也没有甚么预备,也没有甚么叮咛,还是就同你去的好。”那差人连说:“不忙,不忙。”就站起来走了。
老残正在旁观,忽听他那旁坐的低低问道:“你贵姓呀!”老残转头一看,本来也是一个穿蓝布棉祆裤的,却有了乌黑的下须,约莫是七八十岁的人了,满面笑容。老残也低低答道:“我姓铁呀。”那老翁又道:“你是善人呀。”老残戏答道:“我不是善人呀。”那老者道:“凡我们能坐小椅子的,都是善人。只是善有大小,姻缘有远近,我刚才瞥见西边走了一名去做城隍了,又有两位投生繁华家去了。”老残问道:”这一堆子里有成仙成佛的没有?”那老翁道:“我不晓得,你等着罢,有了,我们总看得见的。”
小凤走上前去,看他拜佛起来,说道:“二娘舅来了。”高维转头一着。见了老残,欢乐的了不得,说:“你几时来的?”老残说:“我刚才来的。”高维说:“你来得恰好。你看我这花本年出的异种。你看这一朵花,总有上千的瓣子。内里看像是白的,细看又带绿色,定神看下去。仿佛不知有多少远似的。平常碧玉,没有香味,这类却有香,而又香得极清,连兰花的香味都显得浊了。”老残细细的闻了一回。感觉所说真是不差。高维忙着叫小童煎茶,本身开厨取出一瓶碧罗春来讲:“对此好花,若无佳茗,未免孤负良朋。”老残笑道:“这花是感你好诗来的。”高维道:“昨日我很想做两首诗贺这花,厥后恐怕把花被诗熏臭了,还是不做的好。你来倒是切实在实的做两首罢!”老残道:“不然,大凡统统花木,都是要用人粪做肥料的。这花太清了,用粪恐怕力量太大。不如我们两个做首诗,比方放几个屁。替他做做肥料,岂不大妙!”二人都大笑了一回。而后老残就在这里,不过都是吃酒、谈诗、养花、拜佛这些事体,无庸细述。
说着,只见有五个古衣冠的人从前面出来,其面孔真是凶暴非常。那殿前本是天清地朗的,比及五神大家上了公座,立即毒雾愁云,把个殿门全遮住了,五神公座前面,约略还看得见些儿,再往前便看不见了。模糊当中。仿佛闻声无数哭泣之声似的。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那日老残到了高维家里,见了他的胞姊。姊弟相见,天然格外的欢乐。坐了半晌,外甥男女都已见过,却不见他姊丈。便启口问道:“姊丈那里去了?想必又到哪家赴诗社去了罢。”他大姊道:“没有出门,想必在他小辋川园里呢。”老残道:“姊丈真是雅人,又造了一个花圃了。”大姊道:“咦,那里是甚么花圃呢,不过几间草房罢了。就在后门外,不过朝西北上去约一箭多远就到了。叫外甥小凤引你去看罢,昨日他的蓝田碧玉,开了一朵异种,有碗口大,暗香沁人,比兰花的香味还要清些。你来得恰好,他需求捉你做诗哩。”老残道:“诗虽不会做,一嘴赏花酒总能够扰得成了。”
说着就同小凤出了后门,往西不远,已到门口。进门便是一道小桥。过桥劈面有个花篱挡住,顺着回廊往北行数步,往西一拐,就到了正厅。上面横着块扁额。写了四个大字是“散花斗室”。迸了厅门,只见那高摩诘正在那边拜佛。当中供了一尊观音像,面前正放着那盆蓝田碧玉的月季花、
老残一人坐在轩中,想想有何叮咛,直想不出。走到窗外,感觉月明如昼,气象清幽,万无声籁,微带一分惨痛的滋味。说道:“嗳!我还是睡去罢,管他甚么呢。”走到本身寝室内,见帐子垂着,床前一双鞋子放着。心内一惊说:“呀!谁睡在我床上呢?”把帐子揭开一看,本来便是本身睡得正熟。内心说:“怎会有出两个我来?临时摇醒床上的我,看是如何。”死力去摇,本来一毫也不得动。内心明白,点头道:“现在站着的是真我,那床上睡的就是我的尸首了。”不觉也堕了两点眼泪,对那尸首说道:“明天屈你萧瑟半夜,明早就有多少人来哭你,我现在就要少陪你了。”回顾便往外走。
煞是可怪,此次出来,月轮也看不见了,贩子也不是这个贩子了,天上昏沉沉的,像那刮黄沙的气候将晚不晚的时候。走了很多路。看不见一个熟人,心中甚是迷惑,说:“我早知如此,我不如多赏一刻明月。等那差人返来同业,岂不费事。为啥要这么焦急呢?”
老残坐下,看那西面也是这个模样,人已坐满了。细心看那坐上的人,煞是奇特。男男女女整齐乱坐,还不算奇。有穿朝衣朝帽的,有穿蓝布棉袄裤的,另有光脊梁的;也有和尚,也有道上;也有极光鲜的衣服,也有极褴褛的衣服,男女皆同。只是穿官服的少,不过一二人,倒是不三不四的人多。最奇第二排中间,一个穿朝服中间椅子上,就坐了光脊梁赤脚的,只穿了一条蓝布单裤子。点算西首五排,人大抵在一百名高低。却看阎罗王宝座前面,却站了有六七十人的风景,一半男,一半女。男的都是袍子马褂,靴子大帽子,大抵都是水晶顶子花翎居多,也有蓝顶于的,一两个罢了。女的却都是宫装。最奇者,这么多的男男女女立站前面,都泥塑木雕的相仿,没有一人谈笑,也无一人摆布傲视。
正在沉默。只见那黑须老头儿在老远的东边招手,老残仓猝去了,走到老头儿面前。老头儿已戴上了大帽子,却还是马褂子。内心说道:“本来阳间也是本朝服饰。”随那老头儿进了宫门,却还是走东角门进。大甬道也是石头铺的,与阳间宫殿普通。仿佛还要大些。走尽甬道,朝西拐弯就是丹墀了。上丹墀仿佛是十级。走到殿门中间,却又是五级。进了殿门,却偏西边走约有十几丈远,又是一层台子。从西面阶层上去,见这台子也是三道阶路。上了阶,就瞥见阎罗天子坐在正中公案上,头上戴的冕旒,身上着的古衣冠,白面黑须,于非常寂静中却带几分驯良气象。离公案约有一丈远的风景,那老者用手一指,老残明白是叫他在此施礼了,就跪下蒲伏在地。看那老者立在公案西首,手中捧了很多簿子。
只见阎罗天子启口问道:“你是铁英吗?”老残答道:“是。”阎罗又问:“你在阳间犯的何罪恶?”老残说:“不晓得犯何罪恶。”阎罗说:“岂有个本身犯法本身不晓得呢?”老残道:“我本身见到是有罪恶的事,天然不做,凡所做的皆自发得无罪的事。何况阳间有阳间法规,阳间有阴同的法规。阳间的法规,颁行天下,凡是稍知自爱的,皆要读过一两遍,以是冲犯国法的事没有做过。至于阳间的法规,世上既没有颁行的专书,以是人也无丛趋避,只好凭着知己做去。但感觉无损于人,也就听他去了。以是陛下问我有何罪恶,本身不能晓得,请按律科罪便了。”阎罗道:“阴律虽无颁行专书,然大抵与阳律仿佛。其比阳律加密之处,大抵佛经上已经三令五申的了。”老残道:“若照佛家戒经科罪,某某之罪恐怕擢发难数了。”阎罗天子道:“也不见得,我且问你,犯杀律吗?”老残道:“犯。既非和尚,天然茹荤。虽未擅宰牛羊,然鸡鸭鱼虾,总计平生所杀,不计其数。”阎罗颔之。又问:“犯盗律否?”答日:“犯。平生罪业,惟盗戒最轻。然登山摘果,渡水采莲,为物虽微,究竟有主之物,不得谓非盗。”又问:“犯淫律否?”答日:“犯。长年作客,未免无聊,舞榭歌台,眠花宿柳,阅人亦多。”阎罗又问口、意等业,一一对答已毕。每问一事,那老者即举簿呈阅一次。
忽见前面有个小童,一跳一跳的来了,正想找他问个路,径走到面前。本来就是周小二子。这周小二子是本宅东头一个小户人家的娃子,前两个月吊死了的。老残瞥见他是个熟人,内心一喜,喊道:“你不是周小二子吗?”那周小二子昂首一看,说:“你不是铁二老爷吗?你如何到这里来?”老残便将刚才景象奉告说了一遍。周小二子道:“你白叟家真是怪脾气。别人家赖着不肯死,你白叟家焦急要死,真是奇怪!你白叟家现在筹算如何呢?”老残道:“我要见阎罗王,认不得路。你送我去好不好?”周小二子道:“阎罗王宫门我进不去,我送你到宫门口罢!”老残道:“就是这么办,很好。”说着。不消吃力,已到了阎罗王宫门口了。周小二子说道:“你白叟家由这东角门出来罢。”老残道:“费你的心,我没有带着钱,对不住你。”周小二子道:“不要钱,不要钱。”又一跳一跳的去了。
问完以后,只见阎罗回顾前面说了两句话,听不清楚。却见座旁走下一小我来,也同那老者一样的装束。走至老残面前说:“请你起来。”老残便立起家来。那人低声道:“随我来。”遂走公案前绕至西,距宝座不远,当中有无数的小椅子,排有三四层,看着仿佛像那看马戏的起码坐位差未几,只是都已有人坐在上面,惟最下一层空着七八张椅子。那人对老残道:“请你在这里坐。”
老残道:“前月分离,我想总有好几十年不得见面,谁想不过一个月,竟又会晤了,可见我们两人是有缘分。只是如何你到今还在这里呢,我不懂的很。”那梁海舟一脸的暗澹色彩,慢腾腾的答道:“案子没有定。”老残道:“你有甚么案子?怎会担搁好久?”梁海舟道:“实在也不算甚事,欠命的命已还,那还不足罪吗?只是轇葛的了不得。幸喜我们五弟替了小我情,约莫明天一堂能够定了。你是甚么案子来的?”老残道:“我也不晓得呢。刚才内里有个黑须子老头儿对我说,没有甚么事,一堂便能够结案的。只是我不明白,你老五不是还活着没有死吗,怎会替你托情面呢?”梁海舟道:“他来有何用,他是托了一个有道的人来闭幕的。”老残点头道:“可见还是道比钱有效。你想,你虽不算富,也另有几十万银子家私,到现在一个也带不来。倒是我们没钱的人痛快,活着双肩承一喙,身后一喙领双肩,歇耗不了本钱,岂不是妙。我且问你:既是你也是明天能够结案的,案了以后,你打甚么主张?”梁海舟道:“我没有甚么主张,你有甚么主张吗?”
一日在银汉浮槎里看《大圆觉经》,看得欢畅,直到月轮西斜,照到槎外如同水晶天下普通,玩赏好久,方去安睡,天然一落枕便睡着了。梦见外边来了一个差人模样,戴着一顶红缨大帽,手里拿了很多文书,到了秋梦轩外间椅子上坐下。老残看了,甚为惊奇。内心想:“我这里哪得有官差直至寝室外间,何故家人并不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