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烈焰有声惊二翠 严刑无度逼孤孀
老残与黄人瑞正在东墙看人救火,只见内里一片灯笼火把,县官已到,带领人夫手执挠钩长杆等件,前来救人。进得门来。见火势已衰,一面用挠钩将房扯倒,一面饬人取黄河浅处薄冰抛入火里,以压火势,那火也就垂垂的熄了。
且说火起之时,四邻居等及河工脚夫,都寻觅了水桶水盆之类,赶来救火。无法黄河两岸俱已冻得实实的,当中虽有流水之处,人却不能去取。店后有个大坑塘,却早冻得如高山了。城外只要两口井里有水,你想,渐渐一桶一桶打起,中何用呢?这些大家急智生,就把坑里的冰凿开,一块一块的望火里投。那知这冰的力量比水还大,一块冰投下去,就有一块处所没了厨子。这坑正在上房后身,有七八小我立在上房屋脊上。后边稀有十小我运冰上屋,屋上人接着望火里投,一半投到火里,一半落在上房屋上。以是火就接不到上房这边来。
正要告别,只见地保同着差人,一条铁索,锁了一小我来,跪在地下,像鸡子签米似的,连连叩首,嘴里只叫:“大老爷天恩!大老爷天恩!”那地保跪一条腿在地下,喊道:“火就是这个老头儿屋里起的。请大老爷示:还是带回衙门去审,还是在这里审?”县官便问道:“你姓甚么?叫甚么?那边人?如何样起的火?”只见那地下的人又连连叩首,说道:“小的姓张,叫张二,是本城里人,在这隔壁店里做长工。因为昨儿从天明起来,忙到早晨二更多天,才稍为余暇一点,回到屋里睡觉。谁知小衫裤汗湿透了,刚睡下来,冷得非常,越冷越打战战,就睡不着了。小的看这屋里放看好些粟秸,就抽了几根,烧着烘一烘。又想起窗户台上有上佃农夫吃剩下的酒,赏小的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热了,喝了几锺。谁晓得一天乏透的人,得了点暖气,又有两杯酒下了肚,糊里涂糊,坐在那边,就睡着了。刚睡着,一霎儿的工夫,就感觉鼻子里烟呛的难受,仓猝展开眼来,身上棉袄已经烧着了一大块,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着了。赶快出来找水来泼,那火已自出了屋顶,小的也没有体例了。所招是实,求大老爷天恩!”县官骂了一声“浑蛋”说:“带到衙门里办去罢!”说罢,立起家来,向黄、铁二公告别:又再三叮咛人瑞,务必设法成全那一案,然后的仓促去了。
老残刚把铁锁开了,将门一推,只见房内一大团黑烟,望外一扑,那火舌已自在窗户里冒出来了。老残被那黑烟冲来,赶快望后一退,却被一块砖头绊住,跌了一交。刚好那些来搬东西的人正自赶到,就势把老残扶起,搀过东边去了。
“当时里正前后看过,计门房,死了看门的一名,长工二名;厅房堂屋,倒在地下死了书童一名;厅房里间,贾老儿死在炕上;二进上房,死了贾老二伉俪两名,中间老妈子一名,炕上三岁小孩子一名;厨房里,老妈子一名,丫头一名;配房里,老妈子一名;前厅配房里,管帐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当时具禀,连夜报上县来。
说到此处,只见黄升揭开帘子走出去,说:“老爷叫呀。”人瑞道:“清算铺盖。”黄升道:“铺盖如何放法?”人瑞想了一想,说:“外间冷,都睡到里边去罢。”就对老残道:“里间炕很大,我同你一边睡一个,叫他们姐儿俩翻开铺盖卷睡当中,好不好?”老残道:“甚好,甚好。只是你孤栖了。”人瑞道:“守着两个,还孤栖个甚么呢?”老残道:“管你孤栖不孤栖,从速说,投到这胡举人家如何样呢?”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当下看那火势,怕要连着上房,黄人瑞的家人就带着世人,进上房去抢搬东西。黄人瑞站在院内心,大呼道:“赶先把那帐箱搬出,别的却还在后!”说时,黄升已将帐箱搬出。那些人多手杂的,已将黄人瑞箱笼行李都搬出来放在东墙脚下。店家早已搬了几条长板凳来,请他们坐。人瑞检点物件,一样很多,却还多了一件,赶快叫人搬往柜房里去。看官,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本来恰是翠花的行李。人瑞晓得县官必来看火,倘若见了,有点尴尬,以是叫人搬去。并对二翠道:“你们也往柜房里避一避去,立即县官就要来的。”二翠传闻,便顺墙根走往前面去了。
方说到这里,翠环抬开端来喊道:“您瞧!窗户如何这么红呀?”一言来,了,只听得“必必剥剥”的声音,外边人声喧闹,大声喊叫说:“起火!起火!”几个赶紧跑出上房门来,才把帘子一掀,只见那火恰是老残住的配房后身。老残赶紧身边摸出钥匙去开房门上的锁,黄人瑞大声喊道:“多来两小我,帮铁老爷搬东西!”
“这贾探春长到一十九岁,为何还没有婆家呢?只因为他才貌双全,乡庄户下,那有那么姣美女人来配他呢?只要邻村一个吴二荡子。人却生得惆傥不群,相貌也俊,言谈也巧,家道也丰富,好骑马射箭。同这贾家本是个老亲,一向来往,相互女眷都是不躲避的,只要这吴二荡子曾经托人来求亲。贾老儿暗想,这个婚事倒还做得;只是听得人说,这吴二荡子。乡间已经偷上了好几个女人,又好赌,又经常好跑到省会里去玩耍,动不动一两个月的不返来。内心算计,这家人家,虽算乡间的首富,终久家私要保不住,是以就没有应许。今后倒是再要找小我材家道相平的,总找不着,以是把这婚事就此搁下了。
翠环现在内心蜜蜜的欢畅,正不知如何是好,听人瑞要吃烟,从速拿过签子来,替人瑞烧了两口吃着。人瑞道:“这齐河县东北上,离城四十五里,有个大村镇,名叫齐东镇,就是周朝齐东野人的故乡。这庄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条大街,有十几条小街。路南第三条小街上,有个贾老翁。这老翁年纪不过五十望岁,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在时,有三十多岁了,二十岁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女人。魏、贾这两家都是靠庄田用饭,每人家有四五十顷地。魏家没有儿子,只要这个女儿,却秉承了一个远房侄儿在家,办理统统事件。只是这个秉承儿子不甚学好,以是魏老儿很不喜好他,却喜好这个半子如同珍宝普通,谁知这个半子客岁七月,感了时气,到了八月半边,就一命呜呼哀哉死了。过了百日,魏老头恐怕女儿悲伤,常常接回家来过个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闷。
“县里次日一清旱,携火伴作下乡——相验。没有一个受伤的人骨节不硬,皮肤不发青紫,既非杀伤,又非服毒,这没头案子就有些难办。一面贾家办理棺敛,一面县里具禀串报抚台。县里正在序稿,俄然贾家遣个抱告,言已查出被人暗害形迹。”
当时火已熄尽,只冒白气。人瑞看着黄升带领世人,又将物件搬入,还是摆设起来。人瑞道:“屋子里炊火气太重,烧盒万寿香来熏熏。”人瑞笑向老残道;“铁公,我看你还忙着回屋去不回呢?”老残道:“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倘若我在屋里,不至于被他烧得这么洁净。”人瑞道,“咦!不言臊!如果让你归去,只怕连你还烧死在里头呢!你不好好的谢我,反来抱怨我,真是不识好歹。”老残道:“莫非我是死人吗?你不赔我,看我同你干休吗!”
“本年八月十三是贾老迈的周年。家里请和尚拜了三天忏。是十2、十3、十四三天。经忏拜完,魏老儿就接了女人回家过节。谁想当天下午,陡听人说,贾老儿家百口丧命。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话了!赶紧跑来看时。却好乡约、里正俱已到齐。百口人都死尽,止有贾探春和他姑妈来了,都哭的泪人似的。瞬息之间,魏家姑奶奶,就是贾家的大娘子也赶到了;进得门来,闻声一片哭声。也不晓得青红皂白,只好号陶大哭。
当下人瑞对王子谨道:“我想中间齐东村一案,只要请补翁写封信给宫保,须派白子寿来,方得昭雪;阿谁绝物也不敢过于倔强。我辈都是同官,不好获咎他的;补翁是方外人,不必忌讳。尊意觉得何如?”子谨听了。欢乐非常,说:“贾魏氏该死有救星了!好极,好极!”老残听得没头没脑,承诺又不是,不承诺又不是,只好含混唯诺。
老残大呼道:“好。好,骂的好苦!翠环,你还不去拧他的嘴!”翠环道:“阿弥陀佛!老是两位的慈悲!”翠花点点头道:“环妹由此从良,铁老由此仕进,这把火倒也实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我也得替二位道贺。”老残道:“依你说来,他却从良,我却从贱了?”黄人瑞道:“闲话少讲,我且问你:是说话是睡?如睡,就清算行李;如说话,我就把那奇案再奉告你。”随即大呼了一声:“来啊!”
老残本与人瑞坐在一条凳上,因见县宫来,踱过人丛里,借看火为躲避。今闻号召,遂走过来,与县官作了个揖,相互道些景慕的话头。县官有马扎子。老残与人瑞仍坐长凳子上。本来这齐河县姓王,号子谨,也是江南人,与老残同亲。虽是个进士出身。倒不胡涂。
老残道:“你说,我很情愿听。”人瑞道:“不是方才说到贾家遣丁抱告,说查出被人暗害的景象吗?本来这贾老儿桌上有吃残了的半个月饼,一大半人房里都有吃月饼的陈迹。这月饼倒是前两天魏家送得来的。以是贾家新秉承来的个儿子名叫贾干,同了贾探春告说是他嫂子贾魏氏与人通奸,用毒药暗害一家十三口性命。
话说老残与黄人瑞方将如何拔救翠环主法商讨停妥,老残便向人瑞道:“你刚才说,有个惊天动地的案子,此中干系着无穷的性命,又有天矫古怪的情节,到底是真是假?我实实的不放心。”人瑞道:“别忙,别忙。方才为这一个毛丫头的事,商讨了半天,端庄活动,我的烟还没有吃好,让我吃两口烟,提提神,奉告你。”
“这贾家呢,第二个儿子本年二十四岁,在家读书。人也长的清清秀秀的,笔下也还文从字顺,贾老儿既把个大儿子死了,这二儿子便成了个宝贝,恐怕他费心,书也不教他念了。他那女儿本年十九岁,相貌长的如花似玉,又加上人又无能,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是以本村人替他起了个浑名,叫做‘贾探春’。老二娶的也是本材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脾气极其和顺,等闲不肯开口。以是人更加看他诚恳没用,起他个浑名叫‘二白痴’。
县官见黄人瑞立在东墙下,步上前来,请了一个安,说道:“老宪台吃惊不小!”人瑞道:“也还不如何,但是我们补翁烧得苦点。”因向县官道:“子翁,我先容你会小我。此人姓铁。号补残,与你很有干系,阿谁案子上要倚赖他才好办。”县官道:“嗳呀呀!铁补翁在此地吗?快请过来相会。”人瑞即招手大喊道:“老残,请这边来!”
“苦主家催求讯断得紧,就详了抚台,请派员会审。前数日,齐巧派了刚圣慕来。此人姓刚,名弼,是吕谏堂的弟子,专学他教员,廉洁得格登登的。一跑得来,就把那魏老儿上了一夹棍,贾魏氏上了一拶子。两小我都晕绝畴昔,却无供词。那知朋友路儿窄:魏老儿家里的管事的倒是愚虔诚恳人,瞥见主翁吃这冤枉官司,遂替他筹了些款,到城里来办理,一投投到一个乡绅胡举人家。”
当时火已全熄,县官要扯二人到衙门去住。人瑞道:“上房既未烧着,我仍能够搬入去住,只是铁公未免无家可归了。”老残道:“无妨,无妨!此时夜已深,不久便自天明。天明后,我自会上街购置行李,毫不碍事。”县官又苦苦的劝老残到衙门里去。老残说:“我打搅黄兄是无妨的,存候心罢。”县官又殷勤问:“烧些甚么东西?未免大破财了。但是敝县购办得出的,自当稍尽微薄。”老残笑道:“布衾一方,竹筒一只,布衫裤两件,破书数本,铁串铃一枚,如此罢了。”县官笑道:“不确罢。”也就笑着。
“齐河县王子谨就把这贾干传来,问他奸夫是谁,却又指不出来。食残的月饼,只要半个,已经擘碎了,馅子里倒是有点砒霜。王子谨把这贾魏氏传来,问这景象。贾魏氏供:‘月饼是十二日送来的。我还在贾家,况当时即有人吃过,并未曾死。’又把那魏老儿传来。魏老儿供称:‘月饼是大街上四美斋做的,有毒无毒,能够质证了。’及至把四美斋传来,又供月饼虽是他家做的,而馅子倒是魏家送得来的。就是这一节,却不得不把魏家父女临时收管。固然收管,却未上刑具,不过监里的一间空房,听他本身去安插罢了。子谨内心感觉仵作相验,实非中毒;本身又切身细验,实无中毒景象。即便月饼中有毒,一定大家都是同时吃的,也没有个毒轻毒重的别离吗?
说着,只见门帘揭起。黄升领了一个戴大帽子的出去,对着老残打了一个千儿,说:“敝上说给铁大老爷存候。送了一副铺盖来,是敝上本身用的。腌臢点,请大老爷不要嫌弃,明天叫裁缝从速做新的送过来,彻夜先姑息点儿罢。又狐皮袍子马褂一套,请大老爷随便用罢。”老残立起来道:“累你们贵上操心。行李临时留在这里。借用一两天,等我本身买了,就缴还。衣裳我都已经穿在身上,并没有烧掉,不劳贵上操心了。归去多多伸谢。”那家人还不肯把衣服带去。还是黄人瑞说:“衣服,铁老爷决不肯收的。你就说我说的,你带归去罢。”家人又打了个千儿去了。
老残道:“我的烧去也还罢了,老是你瞎倒乱,平白的把翠环的一卷行李也烧在里头,你说冤不冤呢?”黄人瑞道:“那才更不要紧呢!我说他那铺盖统共值不到十两银子。明日赏他十五两银子,他妈要喜好的受不得呢。”翠环道:“可不是呢,约莫就是我这个不利的人,一卷铺盖害了铁爷很多好东西都毁掉了。”老残道:“物件到没有值钱的,只可惜我两部宋板书,是有钱没处买的,未免可惜。然也是天数,只索听他罢了。”人瑞道:“我看宋板书到也不希奇,只是可惜你那摇的串铃子也毁掉,岂不是失了你的穿着饭碗了吗?”老残道:“可不是呢。这可应当你赔了罢。另有甚么说的?”人瑞道:“罢,罢,罢!烧了他的铺盖,烧了你的串铃。大吉大利。恭喜,恭喜!”对着翠环作了个揖,又对老残作了个揖,说道:“从今今后,他也不消做卖皮的婊子,你也不要做说嘴的郎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