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俏逸云除欲除尽 德慧生救人救澈
妙喜如来福德相;
德夫人道:“请你把这一节一节如何变法,能够唆使我们罢?”逸云道:“两位太太不嫌啰嗦,我就说说何妨。我十二三岁时甚么都不懂,却也没有男女相。到了十四五岁,初开知识,就晓得贺欢男人了;倒是喜好的美女人。如何叫美女人呢?像那天津捏的泥人子,或者伶人唱小旦的,感觉他实在是好。到了十六七岁,就感觉这一种人真是泥捏的绢糊的。内里都雅,内里一点儿没有;必须有点斯文气,或者有点威武气,才算小我。这就是同任三爷要好的时候了。再到十六八岁,就变做专爱才子豪杰,看那报馆里做论的人,下笔千言,天下事没有一件不晓得的。真是才子!又看那出洋门生,或者看人两国兵戈要去观战,或者本身请赴前敌,或者借个题目本身投海而死,或者一洋枪把人打死,再一洋枪把本身打死,真是豪杰!厥后细细察看,晓得那发群情的,多数知一不知二,为私不为公。不能算个才子。那些借题目他杀的,一半是发了疯痰病,一半是受人家捉弄,更不能算个豪杰。只要像曾文正,用人也用得好,用兵也用得好,料事也料得好,做文章也做得好,方能算得才子;像曾忠襄自练一军,救兄于祁门。厥后所向无端,团守雨花台,毕竟光复南京而后己,是个真豪杰!再到十八九岁又变了。感觉曾氏弟兄的才子豪杰,另有不敷处,必须像诸葛武侯才算才子,关公、赵云才算得豪杰;再后感觉管仲、乐毅方是豪杰,庄周、列御寇方是才子;再推到极处,除非孔贤人、李老君、释迦牟尼才算得大才子、大豪杰呢!推到这里。人间就没有我中意的人了。既没有我中意的,反过来又变做没有我不中意的人,这就是屡变的景象。迩来我的主张把我本身分做两小我:,一个叫做住世的逸云,既做了斗姥宫的姑子,凡我应做的事都做。【ㄨ】不管甚么人,要我说话就说话,要我陪酒就陪酒,要搂就搂,要抱就抱,都无不成,只是陪他睡觉做不到;又一个我呢,叫做出世的逸云,整天里凡是闲暇的时候,就去同那儒释道三教的贤人玩耍,或者看看六合日月变的把戏,很够高兴的了。”
德夫人听得喜好非常,方要再往下问,那边慧生过来讲:“天不早了,睡罢!还要起五更等着看日出呢。”德夫人笑道:“不睡也行,不看日出也行,您没有闻声逸云师兄谈的话好极了,比一卷书还风趣呢!我真不想睡,只是情愿听。”慧生说:“这么好听,你为甚么不叫我来听听呢?”德夫人说:“我听入了迷,甚么都不晓得了,还顾得叫你呢!但是好多时没有喝茶了。王妈,王妈!咦!这王妈如何不承诺人呢?”
慧生、老残步行,不远便到了日观峰亭子等日出。看那东边天脚下已通红,一片朝霞,超出越明,见那地下冒出一个紫红色的太阳牙子出来。逸云指道:“您瞧那地边上有一条明的跟一条金丝一样的,相传那就是海水。”只说了两句话,那太阳已半轮出地了。只可爱地盘上面。有条黑云像带子一样横着。那太阳才出地,又钻进黑带子里去,再从黑带子里出来,轮脚已离了地。那一条金线也看不见了。德夫人说:“我们去罢。”转头向西,看了丈人峰、捐躯岩、玉皇顶,到了秦始皇没字碑上,摩挲了一会儿。本来这碑并不是个石电影,竟是叠角斩方的一枝石柱。上面竟半个字也没有。
德夫人走到他屋里看看,本来不过一张炕,一个书桌,一架书罢了,别无长物。却清算得非常洁净,炕上挂了个半旧湖绉幔子,叠着两床半旧的锦被。德夫人说:“我乏了,借你炕上歇歇,行不可?”逸云说:“不嫌肮脏,您请歇着。”当时环翠也走进房里来。德夫人说:“咱俩躺一躺罢。”慧生、老残进房看了一看,也就退到外间,随便坐下。慧生说:“刚才你们讲的《金刚经》,实在讲的好。”老残道:“空谷幽兰,真想不到这类处所,会有如许高人,并且又是年青的尼姑,外像仿佛跟妓女一样。前人说:‘莲花出于污泥。’真是不错的!”慧生说:“你昨儿心目中只要靓云,今儿见了靓云,何故很不着意似的?”老残道:“我在省会只听人奖饰靓云,从没有人提及逸云,可晓得曲高和寡呢!”慧生道:“就是靓云,也就难为他了,才十五六岁的孩子家呢……”
天将欲明,逸云先醒,去叫人烧了茶水、洗脸水,号召大家起来,煮了几个鸡蛋,烫了一壶热酒,说:“外边冷的短长,吃点酒挡寒气。”大家吃了两杯,感觉腹中和暖,当时东方业已发白,德夫人、环翠坐了小轿,披了皮大氅,环翠本没有,是慧生不消借给他的。
两个老姑子迎在门口,打过了顿首,进得客堂,只见一个杏仁脸儿,面着桃花,眼如秋水。琼瑶鼻子,樱桃口儿,年纪十五六岁风景,穿一件出炉银色彩的库缎袍子,品蓝坎肩,库金镶边有一寸多宽,满脸笑容赶上来替大师存候,明知必然是靓云了。正要问话,只见中间走上一个戴熏貂皮帽沿溺毙子的人,走上来向德慧生请了一安,又向世人略为打了个千儿,还对慧内行落第着年愚弟宋琼的帖子,说:“敝上给德大人存候,说昨儿不晓得大人驾到,失礼的很。接大人的信,敝上很怒,叫了少爷去问,本来都是虚证,没有的事。已把少爷申斤了几句,说请大人万安,不要听旁人的闲话。今儿早晨请在衙门里便饭,这里遴选了几样菜来,先请大人胡乱吃点。”
却说德夫人喊了环翠同到逸云炕上,逸云说:“您躺下来,我替您盖点子被罢。”德夫人说:“你来坐下,我不睡,我要问你赤龙子是个多么样人?”逸云说:“我传闻他们弟兄三个,这赤龙子年纪最小,却也最放诞不羁的。青龙子、黄龙子两个呢,道貌严严,固然都是极和蔼的人,可教人一望而知他是有道之上。若赤龙子,教人看着说不出个以是然来,嫖赌吃着,无所不为;官商士庶,无所不交。同尘俗人处,他一样的尘俗;同高雅人处,他又一样的高雅,并无一点强勉处,以是人都测不透他。因为他同青龙、黄龙一个师父传授的,人也不敢不恭敬他些,究竟晓得他实在的人很少。客岁来到这里,同大师伙儿嘻嘻呵呵的胡说,也是上山返来在这里吃午餐,师父留他吃晚餐。晚餐后师父同他谈的话就很很多。师父说:‘你就住在这里罢。’他说:‘好,好!’师父说:‘您情愿一小我睡,情愿有人陪你睡?’他说:‘都能够。’师父说:‘两小我睡,你叫谁陪你?’他说:‘叫逸云陪我。’师父打了个楞,接着就说:‘好,好!’师父就对我说:‘你意下何如?’我内心想,师父今儿要考我们见地呢,我就也说:‘好,好!’从那一天起,就住了有一个多月。白日里他满山去乱跑,早晨围一圈子的人听他讲道,没有一个不是喜好的了不得,以是到底也没有一小我说一句闲话,井没有半点不觉得然的意义。到了极熟的时候,我问他道:‘传闻你白叟家窑子里很有相好的,想必也都是驰名无实罢?’他说:‘我精力上有戒律,形骸上无戒律,都是因人而施。比方你清我也清,你浊我也浊,或者波折人或者波亏本身,都做不得:这是精力上戒律。若两无毛病,就没甚么做不得,所谓形骸上无戒律。……’”
德夫人道:“你说了一段佛法,我还不能甚懂,莫非你现在不管见了多么样的男人,都无一点爱心吗?”逸云道:“不然。爱心怎能没有?只是不分男女,却分轻重。比方见了一个才子,美人,豪杰,高士,倒是从崇敬上生出来的爱心;见了平凡人却与我靠近的,便是从交感上生出来的爱心;见了些劣等笨拙的人,又从悲悯上生出爱心来。总之,无不爱之人,只是不管他是男是女。”德夫人连连点头说:“师兄不但是师兄,我真要认你做师父了。”又问道:“你是几时澈悟到这步地步的呢?”逸云道:“也不过这一二年。”德夫人道:“如何便会证明到这境地呢?”逸云道:“只是一个变字。《易经》说:‘穷则变,变则通。’天下没有个稳定会通的人。”
慧生听了,大不悦意,说:“请你归去替你贵上存候,说送菜用饭,都不敢当,感谢罢。既说都是虚诳,不消说就是我造的谎言了,明天我们解缆后,怕不痛痛快快何如这斗姥宫姑子一顿吗?既不准我情,我自有事理就是了。你归去罢!”那家人也把脸沉下来讲:“大人不要多心,敝上不是这个意义。”回过脸对老姑子说:“你们说实话,有这事吗?”慧生说:“你这不是明显当我面逞威风吗?我这穷京宫,你们仆人瞧不起,你这狗才也敢如许猖獗!我摇你仆人不动,莫非办你这狗才也办不动吗?明天既是如此,我下午拜泰安府,请他先把你这狗才打了,递解回籍,再向你们仆人计帐!后辈鄙人,还要这么护短。”转头对老残说:“好好的一小我,如何做了知县就把天良丧到这步地步!”那家人看势头不好,赶快跪在地下叩首。德夫人说:“我们里边去罢。”慧生把袖子一拂,竟往里走,仍在靓云房里去坐。泰安县里家人晓得不当,忙向老姑子拜托了几句,飞也似的下山去了。临时不题。
姑射神仙冰雪姿。
说着大师都起家同去,就是这西边的两间北屋,进得堂门,正中是一面大镜子,上头一块横匾,写着“逸情云上”四个行书字,中间一副春联写道:
话说德夫人听逸云说:他现在且不晓得他是女人,如何嫁人呢?仓猝问道:“此话怎讲?”逸云道:“《金刚经》云:‘无人相,无我相。’人间万事皆坏在有人相我相。《维摩诘经》:维摩诸说法的时候,有天女散花,文殊菩萨以下诸大菩萨,花不着身,只要须菩提花招其身,是何故呢?因为世人皆不见天女是女人,以是花不着身;须菩提不能免人相我相,即不能免男相女相,以是见天女是女人,花立即便着其身。推到极处,不但天女不是女身,维摩诘空中,那得会有天女?因须菩提心中有男女相,故维摩诘化天女身而为说法。我辈各种烦恼,无穷痛苦,都从本身晓得本身是女人这一念上生出来的;若看明白了男女本无别离,这就入了西方净土极乐天下了。”
正谈得欢畅,听慧生与老残在外间说话,德夫人惦记庙里的事,赶快出来问:“如何了?”慧生道:“这个东西初起还力辩其无,我说后辈倚父兄势。凌逼布衣,需求闹出大案来。这件事以道实际,与强奸闺女无异,幸尚未成,你还要极力护短。鄙谚说得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中间必然要放纵世兄,我也不必饶舌,但看御史参起来,是坏你的官,是坏我的官?不瞒你说,我已经写信奉告庄宫保说:途入耳人传说有这一件事,不晓得确不确,请他派人刺探一查。你管束世兄也好,不管束也好,我反正明日解缆了。他听了这话,才有点惊骇,说:‘我回衙门,把这个小牲口锁起来。’我看锁虽是假的,今后再闹,恐怕不敢了。”德夫人说:“如许最好。”靓云木随慧生出去的,上前忙存候伸谢。究竟宋少爷来与不来,且听下回分化。(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靓云正待要问,只见逸云已经换了衣服,搽上粉。点上胭脂,走将出去;穿得一件粉红库缎袍子,却配了一件玄色缎子坎肩,光着个头,一条乌金丝的辫子。靓云说;“师兄偏劳了。”逸云说:“岂敢。岂敢!”靓云说:“师兄,这位铁老爷佛理高深,德太太叫我有不懂的问他白叟家呢。”逸云说:“好,你问,我也叨光听一两句。”靓云遂立向老残面前,恭恭敬敬问道:“《金刚经》云:‘若人满三千大千天下七宝以用布施,其福德多,不如以四句偈语为别人说,其福胜彼。’叨教那四句偈本经到底没有说破?有人猜是:‘统统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老残说:“问的短长!一千几百年注金刚经的都注不出来,你问我,我也是不晓得。”逸云笑道:“你要那四句,就是那四句,只怕你不要。”靓云说:“为么不要呢?”逸云一笑不语,老残寂然起敬的立起来,向逸云唱了一个大肥喏,说:“领教很多了!”靓云说:“你这话铁老爷倒懂了,我还是不懂。为么我不要呢?三十二分我都要,别说四句。”逸云说:“为的你三十二分都要,以是这四句偈语就不给你了。”靓云说:“我更不懂了。”老残说:“逸云师兄佛理真通达,你想六祖只要了‘因无所住。而生其心’两句,就得了五祖的衣钵,成了活佛:以是说‘只怕你不要’。真正生花妙舌。”老残因见逸云不凡,便问道:“逸云师兄,屋里有客么?”逸云说:“我屋里向来无客。”老残说:“我想去看看许不准?”逸云说:“你要来就来,只怕你不来。”老残说:“我历了无穷劫。才遇见这个机遇,怎肯不来?请你带路同业。”当真逸云先走,老残后跟。德夫人笑道:“别让他一小我进桃源洞,我们也得分点仙酒喝喝。”
说到这里,逸云笑嘻嘻的提了一壶茶出去讲:“我真该死!饭后冲了一壶茶,搁在外间桌上,我竟忘了取出去,都凉透了!这新泡来的,您喝罢。”左手拿了几个茶碗,一一斟过。逸云既来,德夫人刚才要说的话,天然说不下去。略坐一刻,就各自睡了。
正在说话,那老姑子走来讲道:“泰安县宋大老爷来了,叨教大人在那边会?”慧生道:“到你客堂上去罢。”就同老姑子出去了,此地剩了老残一小我,看中间架上堆着无穷的书,就抽一本来看,本来是木《大般若经》,就随便看将下去。话分两端:慧生自去会宋琼,老残自是看《大般若经》。
再往西走,见一个山岳,仿佛劈开的半个馒头,正面磨出几丈长一块平面,刻了很多八分书。逸云指着道:“这就是唐太宗的《纪泰山铭》。”中间另有很多本朝人刻的斗大字,如栲栳普通,用红油把书画里填得光鲜照眼,书法多数学洪钩殿试策子的,虽远不及洪钩的饱满,也就肥大的敬爱了。又向西走。回到天街,重入元宝店里,吃了逸云预备下的汤面,打了行李,一同下山。出天街,望南一拐,就是南天门了;出得南天门,便是十八盘。谁知下山比上山更属可骇,轿夫走的比飞还快,一顷刻十八盘已走尽。不到九点钟。已到了斗姥宫门首。慧生昂首一看,公然挂了大红彩绸,一对宫灯。当时大师已都下了宠儿,老残把嘴对慧生向彩绸一努。慧生说:“早已领教了。”相互相视而笑。
逸云下了炕说:“我去倒茶去。”就往外跑。慧生说:“你真听迷了,那边有王妈呢?”德夫人说:“不是出店的时候,他跟着的吗?”慧生又大笑。环翠说:“德太太,您健忘了,不是我们出岳庙的时侯,他嚷头疼的了不得,以是打发他回店去,就趁便叫人送行李来的吗?不然这铺盖如何会晓得送来呢?”德夫人说:“可不是,我真听含混了。”慧生又问:“你们谈的如何这么有劲?”德夫人说:“我奉告你罢,我因为这逸云有文有武,又无能,又谦恭,真爱极了!我想把他……”
只要下款“赤龙”二字,并无下款。慧生道:“又是他们弟兄的笔墨。”老残说:“此人几时来的?是你的朋友吗?”逸云说:“内里是朋友,内里是师弟。他客岁来的,在我这里住了四十多天呢。”老残道:“他就住在你这庙里吗?”逸云道:“岂俱在这庙里,的确住在我炕上。”德夫人忙问:“你睡在那边呢?”逸云笑道:“太太有点狐疑山顶上说的话罢?我睡在他怀里呢!”德夫人道:“那么说,他竟是坐怀稳定的柳下惠吗?”逸云道:“柳下惠也不算得甲等人物,不过散圣罢咧,有甚么希奇!若把柳下惠去比赤龙子,他还要说是贬他呢!”大师都伸舌头。
却说德夫人看靓云长的实在是俊,把他扯在怀里,细心抚摩了一回说:“你也认得字吗?”靓云说:“未几几个。”问:“念佛不念佛?”答:“经老是要念的。”问:“念的甚么经?”答:“不过是眼面前几部:《金刚经》、《法华经》、《楞严经》等罢了。”问:“经上的字,都认得吗?”答:“那几个眼面前的字,另有不认的吗?”德夫人又一惊,内心想,觉得他年纪甚小,约莫认未几几个字,本来这些经都会念了,就不敢怠慢他。又问:“你念佛,懂不懂呢?”靓云答:“略懂一二分。”德夫人说:“你要有不懂的,问这位铁老爷,他都晓得。”老残正在中间不远坐,接上说:“大嫂不消冤人,我那边晓得甚么经呢?”又因久闻靓云的大名,要想试他一试,就兜过来讲了一句道:“我虽不懂甚么,靓云!你如要问也无妨问问看,碰得着。我就说;碰不着,我就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