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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元机旅店传龙语 素壁丹青绘马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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迸了城,先到岳庙里烧香。庙里正殿九间,相传明朝盖的阶侯,同北京皇宫是一样的。德夫人带着环翠正殿上烧过了香,走着看看正殿四周墙上画的古画。因为殿深了,以是殿里的光。总不大非常够,墙上的画年代也很多,以是看不清楚。不过是些花里胡绍的人物便了。

走进堂门,见是个两明一暗的屋子,东边两间敞着,正中设了一个小圆桌,退光漆漆得的亮。围着圆桌六把海梅八行书小椅子,正中靠墙设了一个窄窄的佛柜,佛柜上正中供了一尊观音像。走近佛柜细看,本来是尊康熙五彩御窑鱼篮观音,非常精美。观音的面孔,又斑斓,又寂静,约有一尺五六寸高。龛子前面放了一个宣德年制的香炉,光彩夺目,从金子里透出殊砂斑来。龛子上面墙上挂了六幅小屏,是陈章侯画的马鸣、龙树等六尊佛像。佛柜两端放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经卷,再望东看,正东是一个月洞大玻璃窗,正中一块玻璃,足足有四尺见方,四周也是冰片梅格子眼儿,糊着高丽白纸。月洞窗下放了一张古红木小方桌,桌子摆布两张小椅子,椅子两旁倒是一对多宝橱,陈列百般古玩。圆洞窗两旁挂了一副春联,写的是:

这时已到真山脚,路渐湾曲,两边都是山了。走有点把钟的时候,到了一座古刹,肩舆在门口歇下。轿夫说:“此地是斗姥宫。里边满是姑子,太太们在这里用饭很便当的。凡是上等客长,上山都是在这庙里用饭。”德夫人说:“既是姑子庙,我们就在这里歇歇罢。”又问轿夫:“前面没有卖饭的店吗?”轿夫说:“老爷太太们都是在这里吃,前面有饭篷子,只卖大饼咸菜,没有别的,也没处所坐,都是蹲着吃,那是俺们用饭的处所。”慧生说:“也好。我们且出来再说。”

说着就随了小羽士走到西院,老羽士驱逐出来,深深施了一礼,备人回了一礼。走进堂屋,瞥见清算得甚为洁净。羽士端出茶盒,不过是桂圆、栗子、玉带糕之类。大师吃了茶,要看温凉王。羽士引到里间,一个半桌上放着,另有个锦幅子盖着,羽士将锦幅揭开,本来是一块青玉,有三尺多长,六七寸宽,一寸多厚,上半截深青,下半截淡青。羽士说:“您用手摸摸看,上半多冻扎手,下半截一点不凉,仿佛有点温温的似的,上古传下来是我们小庙里镇山之宝。”德夫人同环翠都摸了,惊奇的很。老残笑道:“这个温凉玉,我也会做。”大师都怪问道:“如何、这是做出来假的吗?”老残道:“假却不假,只是块带半埃的玉,上半截是玉,以是甚凉;下半截是璞,以是不凉。”德慧生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

却说德慧生名修福,原是个汉军旗人,祖上姓乐,就是那燕国大将乐毅的先人。在明朝万历未年,看着朝政日衰,晓得难期抖擞,就搬到山海关外锦州府去住家。崇帧年间,侍从太祖入关,大有功绩,就赏了他个汉军旗籍。今后一代一代的便把原姓收到荷包里去,单拿那名字上的第一字做了姓了。这德慧生的父亲,因做扬州府知府,在任上病故的,以是家眷就在扬州买了花圃,盖一所中等房屋住了家。德慧生二十多岁上中进土,点了翰林院庶吉人,因书法不甚精,朝考散馆散了一个吏部主事,在京供职。当日在扬州与老残会过几面,相互甚为投机;本日偶然碰到,同住在一个店里,你想他们这朋友之乐,尽有不言而喻了。

老残忽昂首,瞥见西廊有块破石片嵌在壁上,心知必是一个古碣,问那羽士说:“西廊下那块破石片是甚么古碑?”羽士回说:“就是秦碣,俗名唤做‘泰山十字’。此地有拓片卖,老爷们要不要?”慧生道:“早已有过的了。”老残笑道:“我另有廿九字呢!”羽士说:“那可就贵重的了不得了。”

当这说话之时,那四十多岁的姑子,早已走开,现在才回,向那老姑子耳边咭咕了一阵,老姑子又向四十多岁姑子耳边咭咕了几句,老姑子转头便向德夫人道:“请南院里坐罢。”便叫四十多岁的姑子前边引道,大师让德夫人同环翠先行,德慧生随后,老残打末。

老残问德慧生道:“你昨日说来岁东北恐有兵事,是从那边看出来的?”慧生道:“我在一个朋友座中,见张东三省舆舆图,非常邃密,连村落地名俱有。至于山川险隘,尤其详确。图未有‘陆军文库’四字。你想日本人练陆军,把东三省舆图当作功课,其用心可想而知了!我把这话奉告朝贵,谁想朝贵不但毫不惶恐,还要说:‘日本一个小国,他能如何?’大敌当前,全无筹办,取败之道。不待智者而决矣。况闻有人善望气者云:‘东北杀气甚重,恐非小小兵戈蠢动呢!’”老残点头会心。

云幕香生贝叶经。

话说老残在齐河县店中,遇着德慧生携眷回扬州去,他便雇了长车,结伴一同起家。当日朝晨,过了黄河,眷口用小轿搭畴昔,车马经从冰上扯畴昔。过了河不向东南往济南府那条路走,一向向正南奔垫台而行。到了午牌时分,已到垫台。打过了尖,晚间遂到泰安府南门外下了店。因德慧生的夫人要上泰山烧香,申明泊车一日,故晚间各事自发格外消停了。

次日拂晓,女眷先起梳头洗脸。雇了五肩山轿。泰安的肩舆像个圈椅一样。就是没有四条腿。底下一块板子,用四根绳索吊着,当个脚踏子。短短的两根轿杠,杠头上拴一根挺厚挺宽的皮条。比那轿车上驾骡子的皮条稍为软和些。轿夫前后两名,背面的一名先趱到皮条底下,将肩舆抬起一头来,人好坐上去,然后前头的一个轿夫再趱进皮条去。这肩舆就抬起来了。当时两个女眷,一个老妈子,坐了三乘山轿前走,德慧生同老残坐了两乘山桥,前面跟着。

德夫人一面看,一面赞叹,转头笑向德慧生道:“我分歧你回扬州了,我就在这儿做姑子罢,好不好?”慧生道:“很好,但是此地的姑子是做不得的。”德夫人道:“为甚么呢?”慧生道:“稍停一会,你就晓得了。”老残说道:“您别贪看景色,您闻闻这屋里的香,恐怕你们旗门子里虽阔,这香倒一定有呢!”德夫人当真用鼻仔细细价嗅了会子,说:“真是奇特,又不是芸香、麝香,又不是檀香、降香、安眠香,如何这们好闻呢?”只见那两个老姑子上前,打了一个顿首说:“老爷太大们请坐,恕老衲不陪,叫他们孩子们过来服侍罢。”德夫人连称:“请便,请便。”

说着,大家上了轿,看看搭连里的表已经十点过了。肩舆抬着出了北门,斜插着向西北走;不到半里多路,道旁有大石碑一块立着,刻了六个大字:“孔子登泰山处。”慧生指与老残看,相互相视而笑。此地已是泰山跟脚,今后便一步一步的向上行了。

走进客堂,处所却极洁净。有两个老姑子接出来,一个约五六十岁,一个四十多岁。大师坐下谈了几句。老姑子问:“大太们还没有效过饭罢?”德夫人说:“是的。一朝晨出来的,还没用饭呢。”老姑子说:“我们小庙里粗饭是常预备的,但不知太太们上山烧香,是用荤菜是素莱?”德夫人道:“我们茹素吃荤,到也不拘,只是他们爷们家恐怕素吃不来。还是吃荤罢。可别多备,吃不完可惜了的。”老姑子说:“荒山小庙,要多也备不出来。”又问:“太太们同老爷们是一桌吃两桌吃呢?”德夫人道:“都是自家爷们,一桌吃罢,可得光驾快点。”老姑子问:“您今儿还下山吗?恐来不及哩!”德夫人说:“虽不下山,恐赶不上山可不好。”老姑子道:“不要紧的,一霎就到山顶了。”

靓妆艳比莲花色;

老姑子出去后,德夫人道:“这类好处所给这姑子住,实在可惜!”老残道:“老姑子去了,小姑子就来了,但不知但是靓云来?如果他来,可妙极了!此人名声很大,我也没见过,很想见见。倘若沾大嫂的光,今儿得见靓云,我也算得有福了。”未知来者,但是靓云,且听下回分化。(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老残在肩舆上,看泰安城西南上有一座圆陀陀的山,山上有个大庙。四画树木甚多,晓得必是个驰名的地点。便问轿夫道:“你瞧城西南阿谁有庙的山,你总晓得叫甚么名字罢?”轿夫回道:“那叫蒿里山,山上是阎罗王庙。山下有金桥、银桥、奈河桥,人死了都要走这里过的。以是人活着的时候多烧几次香,身后占大便宜呢!”老残滑稽道:“多烧几次香,比方多请几次客,阎王爷也是人做的,莫非不讲友情吗?”轿夫道:“你老真明白,说的一点不错。”

老残说:“依我看来。泰山是五岳之一,既然来到此地,索兴痛痛快快的逛一下子。本日上山,传闻南天门里有个天街。两边都是香铺,总能够住人的。”小羽士说:“香铺是有的,他们都预备洁净被褥,上山的客人在那儿住的多着呢,老爷太太们今儿尽能够不下山,明天返来。消停很多,还能够到日观峰去看出太阳。”德慧生道:“这也不错。我们本日竟拿定主张,不下山罢。”德夫人道:“使也使得。只是香铺子里被褥,甚么人都盖,肮脏得了不得,如何盖呢?若不下山,除非取本身行李去,我们又没有带家人来,叫谁去取呢?”老残道:“能够写个纸条儿,叫羽士着小我送到店里,叫你的管家雇人奉上山去,有何不成?”慧生道:“能够不必。反正我们都有皮大氅在小轿上,到了夜里披着皮大氅,歪一歪就算了。谁合法真睡吗?”德夫人道:“这也使得。只是我瞧铁二叔他们二位,都没有皮大氅,便如何好?”老残笑道:“这可多虑了!我们走江湖的人,比不得你们仕进的,我们那儿都能够混。不要说他山上有被褥,就是没被褥,我们也混得畴昔。”慧生说:“好,好!我们就去看温凉玉去罢。”

小羽士走过来,向德夫人:“请到西院里用茶;另有块温凉玉,是这庙里的镇山之宝,请畴昔看看。”德夫人说:“好。只是担搁时候大多了,恐怕赶不返来。”环翠道:“传闻上山四十五里地哩!来回九十里,现在天光又短,一霎就黑天,还是早点走罢!”

老残道:“你说得甚是,我也是这么想。当初曾经问过黄龙子。他说道:‘你说我名字俗,我也晓得俗,但是我不晓得为甚么要雅,雅有如何好处?卢杞、秦桧名字并不俗;张献忠、李自成名字不但不俗,“献忠”二字可称纯臣,“自成”二字可配圣贤。但是能够因他名字好就算他是好人呢?老子《品德经》说:“世人皆有有,我独愚且鄙。”鄙还不俗吗?以是我辈大半愚鄙,不像你们名流,把个“俗”字当作毒药,把个“雅”字当作珍宝。推到极处。不过想借此讨人家的尊敬。要知这个动机,倒比我们的名字,实在俗很多呢。我们当日,原不是拿这个当名字用。因为我是己巳年生的。看龙子是乙巳年生的,赤龙子是丁巳年生的,当年朋友随便呼喊着顽儿,不知不觉日子久了,人家也这么呼喊。莫非好不承诺人家么?比方你叫老残,有这么一个老年的残废人。有甚么宝贵?又有甚么高雅处?只不过也是被人叫开了,随便承诺罢了。怕不是呼牛应牛,呼马应马的事理吗?’”德慧生道:“这话也实在说得有理。佛经说人不成以着相,我们总算着了雅相,是要输他一筹哩?”

两人谈得欢畅,不知不觉,已是半夜时分。同说道:“明日还要起早,我们睡罢。”德慧生同夫人住的西上房,老残住的是东上房,与齐河县一样的格局。各自回房安眠。

出了客堂的后门,向南拐湾,过了一个小穿堂,便到了南院,这院子朝南五间北屋甚大,朝北倒是六间小南屋,穿堂东边三间,西边两间。那姑子引着德夫人出了穿堂,下了台阶,望东走到三间北屋跟前,看那北屋中间是六扇窗格,安了一个风门,悬着大红呢的夹板棉门帘。两边两间,倒是砖砌的窗台,台上一块大玻璃,掩着素绢书画玻璃挡子,玻璃上面系两扇纸窗,冰片梅的格子眼儿。当中三层台阶,那姑子抢上那台阶,把板帘揭起,让德夫人及诸人进内。

慧生问道:“你昨日说的那青龙子,是个多么样人?”老残道:“传闻是周耳先生的门生。这周耳先生号柱史,原是个隐君子。住在华山华山里头人迹不到的处所。门生甚多。但是周耳先生不甚到人间来。凡学他的人,常常转相传授,此中曲解心旨的处所,不计其数。惟这青龙子等兄弟数人,是亲炙周耳先生的。以是与众分歧。我曾经与黄龙子盘桓多日,故能得其梗概。”慧生道:“我也久闻他们的大名。传闻决非平常炼气士的溪径,学问都极赅博的;也不拘拘专言玄门,于孔教、佛教,亦都精通。但有一事,我不甚懂,以他们这类高人,何故取名又同江湖木士一样呢?”既有了青龙子、黄龙子,必然又有白龙子、黑龙子、赤龙子了。这等道号实属讨厌。”

稍坐了一刻,给了道人的香钱,羽士道了谢,又引到东院去看汉柏。有几棵两人合抱的大柏树,状貌甚是奇古,中间有块小小石碣,上刻“汉柏”两个大字,诸人看过走回正殿,前面二门里边山轿俱已在此伺侯。

慧生道:“人说他们有前知,你曾问过他没有?”老残道:“我也问过他的。他说叫做有也可,叫做没有也可。你看孔教说‘至诚之道,可之前知’,是不错的。以是叫做有也可。若像起课先生,零碎小事,言之凿凿,应验的原也很多,也是那只叫做法术小道,君子不屑言。邵尧夫人颇聪明,学问也极好,只是好说法术小道,以是就让朱晦庵越畴昔的远了。这叫做谓之没有也可。”

下款题“靓云道友法鉴”,下款写“三山行脚僧醉笔”。屋中清算得非常洁净。再看那玻璃窗外,恰是一个山涧,涧里的水花喇花喇价流,带着些乱冰,玎玲珰琅价响,煞是好听。又见劈面那山坡上一片松树,碧绿碧绿,衬着树根下的积雪,比银子还要白些,真是都雅。

德慧生道:“你与黄龙子相处多日,曾问天国天国究竟有没有呢?还是佛经上造的谎言呢?”老残道:“我问过的。此事说来真恰好笑了。那日我问他的时候,他说:‘我先问你,有人说你有个眼睛能够辨五色,耳朵能够辨五声,鼻能审气味,舌能别滋味,又有前后二阴,前阴能够撤溺,后阴能够放粪。此话确不确呢?’我说:‘这是三岁小孩子都晓得的,何用问呢?’他说:‘但是你何故教瞎子能辨五色?你何故能教聋子能辨五声呢?’我说:‘那可没有体例。’他就说:‘天国天国的事理,同此一样。天国如耳目之效灵,天国如二阴之出秽,皆是天生整天然之理,万无一毫迷惑的。只是民气为物欲所蔽,失其灵明,如聋盲之不辨声色,非其赋性使然,如有谦虚静气的人,天然也会瞥见的。只是你目下要我给个根据与你。让你信赖,比方拿了一幅吴道子的画给瞎子看,要他坚信真是吴道子画的,虽贤人也没这个本领。你若要想瞥见,只要谦虚静气,日子久了,天然有瞥见的一天。’我又问:‘如何便能够瞥见?’他说:‘我已对你讲过,只要谦虚静气,总有瞥见的一天。你现在焦急,有甚么体例呢?渐渐的等着罢。’”德慧生笑道:“等你瞥见的时候,务必奉告我晓得。”老残也笑道:“恐怕一定有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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