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九 赠芝麻识破假形 撷草药巧谐真偶
只见蒋生垂垂支撑不过,一日倦怠似一日,自家也有些感觉了。火伴中有一个姓夏的,名良策,与蒋生最是相爱。见蒋生如此,内心替他担忧,特来对他说道:“我与你出外的人,但得安然,便为大幸。今仁兄面黄肌瘦,精力恍忽,说话庞杂。及听兄晚间房中,常常与人切切私语,此必有捣蛋跷蹊的事。仁兄不肯与我每明言,他日定要做出事来,性命干系,非同小可,可惜这般少年,断送在他乡外府,我辈何忍?况小弟蒙兄至爱,有甚么活动便对小弟说说,考虑而行也好,何必相瞒?小弟赌个咒,不与人说就是了!”蒋生见夏良策说得痛切,只得与他实说道:“兄意义真恳,小弟实有一件事不敢瞒兄。其间仆人马少卿的蜜斯,与小弟有些缘分,夜夜自来欢会。两下少年,未免情欲过分,小弟不能坚毅,乃至生出疾病来。然小弟性命还是小事,若此风声一露,那蜜斯性命也不成保了。再三叮咛小弟慎口,以是小弟只不敢露。今虽对仁兄说了,仁兄万勿漏泄,使小弟有负蜜斯。”夏良策大笑道:“仁兄差矣!马家是乡宦人家,重垣峻壁,高门邃宇,岂有女半夜夜出得来?何况旅店当中,世人杂沓,女子来来去去,虽是深夜,莫非不防备人撞见?此必非他家蜜斯可知了。”蒋生道:“马家蜜斯我曾认得的,今清楚是他,再有何疑?”夏良策道:“闻得此地惯有狐妖,善能窜改惑人,仁兄所遇必是此物。仁兄今当谨慎自爱。”蒋生那边肯信?夏良策见他迷而不悟,迟疑了一夜,心生一计道:“我直教他识出踪迹来,方才肯停止。”只是以一计。有分交:深妖怪,难藏丑秽之形;幽室香躯,陡变和顺之质。用着那神仙洞里千年草,成绩了卿相门中百岁缘。
蒋生自想真如遇仙,胸中无穷欢愉,只不好奉告得人。蜜斯夜来明去,蒋生守着分付,公然等闲不出外一步,唯恐暴露形迹,有负蜜斯之约。蒋生少年,当然精力健旺,极力纵欲,不觉得疲。当得那蜜斯深自知味,一似能征惯战的普通,一任颠鸾倒凤,再不推让,毫无厌足。蒋生倒不时有怯败之意,那蜜斯竟象不要睡的,一夜夜何曾休歇?蒋生敬爱得紧。见他如此欢畅,道是深闺少女,安知男人之味,又两情相得。以是毫不避讳。尽着性子喜好做事,可贵如许至心,一发欢愉。唯恐阿谀不周,把个身子不放在心上,拚着性命做。就一下走了阳,死了也罢了。弄了多时,也觉有些倦怠,面颜看看蕉萃起来。恰是:
次日起来,大师道:“我们到蒋附马房前守他,看甚么人出来。”走在房外,房门虚掩,推将出来。蒋生自睡在床上,并未曾有人。众火伴疑道:“那边去了?”蒋生用心道:“甚么那边去了?”火伴道:“昨夜与你弄那话儿的。”蒋生道:“何曾有人?”火伴道:“我们世人多听得的,如何混赖得?”蒋生道:“你们见鬼了。”火伴道:“我们不见鬼,只怕你着鬼了。”蒋生道:“我如何着鬼?”火伴道:“晚间与人干那话,声响外闻,早来不见有人,难道是鬼?”蒋生晓得他世人夜来窃听了,幸亏蜜斯起家得早,去得无迹,不被他们瞥见,实为万幸。一时把说话支吾道:“不瞒众兄,小生少年出外,鳏旷日久,晚来上床,忍制不过,学作交欢之声,以解欲火。实在只是自家喉急的风景,不是真有个在内里交合。说着甚是惶恐,众兄不必狐疑。”火伴道:“我们也多是喉急的人,若果是如此,有甚惶恐?只不要着了甚么邪妖,便不是耍事。”蒋生道:“并无此事,众兄放心。”火伴似信不信的,也不说了。
俏朋友蓦地来,怀中搂抱。罗帐里,交着股,要下千遭。裙带头滋味非常妙,你贪我又爱,临住再加饶。吓!梦儿里相逢,梦儿里就去了。
大凡是不易得动情的人。一动了情,再采取不住的。蒋生自此行着思,坐着想,不放下怀。他原卖的是丝绸绫绢女人糊口之类。他央店家一个小的拿了箱笼,引到马家宅里去卖。希冀撞着蜜斯,得以饱看一回。公然卖了两次,马家家眷们你要买长,我要买短,多讨箱笼里东西自家翻看。觑面讲价。那蜜斯虽不非常出头露面,也在人丛当中,遮讳饰掩的看物事。偶然也眼膘着蒋生,四目相视。蒋生回到下处,越加禁架不定,长叹短气,恨不身生双翅,飞到他闺阁中做一处。晚间的春梦也不知做了多少:
此时正作阳台梦,还是为云为雨时。
马少卿大喜,去问蒋生下处,元来就住在本家店中。即着人请得蒋生过家中来,打扫书房与他安下,只要拣个好日,就将蜜斯赘他。蒋生不堪之喜,已在店中把行李搬将过来,住在书房,等待佳期。马家蜜斯心中感激蒋生救好他病,见说就要嫁他,固然甘心,未知生得人物如何,叫婢女密查。元来便是曾到家里卖过绫绢的客人,多曾认得他面庞斑斓的。内心就放得下。谷旦已到,马少卿不负媒介,主张结婚。两下少年,多是美美人物,你贪我爱,自不必说。但蒋生未结婚之先,先有狐女假扮,相处过量时,偏是他熟认得的了。
马家蜜斯忽患癞疮,皮痒脓腥。痛不成忍。一个艳色女子弄成人间厌物,父母无计可施,蜜斯求死不得。请个外科先生来医,说得甚不值事,敷上药去就好。依言敷治,过了一会,浑身针刺却象剥他皮下来普通疼痛,瞬息也熬不得,只得仍旧洗掉了。又有外科医家前来处方,说是内里服药。调得血脉伏贴,民风开散,天然痊可。只是外用敷药,这叫得治本。决不能除根的。听了他把煎药日服两三剂,落得把脾胃烫坏了,全无服从。外科又争说是他专门,必竟要用擦洗之药。外科又说是肺接受风,必竟要吃消风散毒之剂。落得做病人不着,挨着疼痛。熬着苦水,本日换方,明日改药。大夫相骂了几番,你说我无功,我说你没用,总归没帐。马少卿大张布告在外:“有人能医得病愈者,赠银百两。”这些大夫看了布告,只好咽唾。真是孝敬郎中,也算做竭尽平生之力,查尽秘藏之书,再未曾见有些小效处。蜜斯已是十死九生,只多得一口气了。
“前日假托马蜜斯的,是大别山狐精。后被夏兄精布芝麻之计,追随踪迹,认出真形。他赠此药草,教小弟去医好马蜜斯,就有姻缘之分。小弟本日之事,皆狐精之力也。”世人见说,多称奇道:“一贯称兄为蒋驸马,今仁兄在马口处所作客,住在马月溪店,竟为马少卿家之婿,不脱一个“马”字,可知也是天意,生出这狐精来,成绩此一段姻缘。驸马之称,便是前讖了。”人家相传觉得嘉话。有等痴心的,就恨怎生我偏不撞着狐精,得有此奇遇,妄图得一个不耐烦。有诗为证:
别史氏曰:生始窥女而极慕思,女不知也。狐实阴见,故假女来。生以色自惑,而狐惑之也。思虑不起,天君泰然,即狐何为?然以祸始而以福终,亦生厚幸。固然,狐媒犹狐媚也,终死色刃矣!(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灵药可通灵,方信岐黄理。
那蒋生一班儿火伴,见说他赘在马少卿家了,多各不知其由。唯有夏良策见蒋生说着马蜜斯的话,厥后道是妖魅的假托,现在见端的做了半子,也不明白他备细。多来与蒋生庆喜,夏良策暗里细问根由。蒋生瞒起用草生癞一段话,只说:
诗曰:
蒋生一见大惊,不觉喊道:“来魅吾的,是这个妖物呵!”那狐性极灵,固然睡卧,甚是警省。一闻人声,侯把身子变过,仍然是小我形。蒋生道:“吾已看破,变来何干?”那狐走向前来,固执蒋内行道:“郎君勿怪!我为你看破了行藏,也是缘分尽了。”蒋生见他仍复古形,内心老迈不舍。那狐道:“好教郎君得知,我在此山中修道,将有千年。埋头与人共同雌雄,炼成内丹。向见郎君韶丽,正思借取元阳,无门可入。却得郎君钟情马家女子,思慕逼真,故尔效仿其形,特来共同。一来助君之欢,二来成我之事。今形迹已露,不成再来相陪,今后永诀了。但来往已久,与君不能无情。君身为我抱病,我当为君医治。那马家女子,君既敬爱,我又假托其貌,邀君恩宠多时,我也不能恝然。当为君谋取,使为君妻,以了心愿,是我以是报君也。”说罢,就在洞中手撷普通希罕的草来,束做三束,对蒋生道:“将这头一束,煎水自洗,当使你精完气足,矫健仍旧。这第二束,将去悄地撒在马家门口暗处,马家女子立即害起癞病来。然后将这第三束去煎水与他洗濯,这癞病自好,女子也归你了。新人相好时节,莫忘我做媒的旧情也。”遂把三束草一一托付蒋生,蒋生收好。那狐又分付道:“慎之!慎之!莫对人言,我亦今后逝矣。”言毕,仍然化为狐形,腾跃而去,不知所往。
几转雌雄坎与离,皮郛改换令人迷。
蒋生不说与人知。只自内心明白,慢慢悄悄看地上有芝麻处便走。目睹得不到马家门上,明知不是他家出来的人了。纤纤曲曲,穿林过野,芝麻不竭。一向跟寻到大别山下,见山中有个洞口,芝麻今后出来。蒋生晓得有些惊奇,担着一把汗,望洞口走进。果见一个牝狐,身边放着一个芝麻布袋儿,放倒头在那边鼾睡。
二八才子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那官人调得有处所了,考虑归去,因对女子道:“我现在同你悄地家去了,可不是悠长之计么?”女子见说要去。便流下泪来,道:“有句话对郎君说,郎君不要吃惊。”官人道:“是甚么话?”女子道:“奴自向时别了郎君,整天思念,恹恹成病,期年而亡。今之此身。实非人类。以夙世缘契,幽魂未散,故此特来相从这几时。欢期有限,真数已尽,要从郎君远去,这却不能勾了。恐郎君他日有疑,不敢避嫌,特与郎君申明。但阴气相侵已深,奴去以后,郎君腹中必当暴下,可快服平胃散,补安精力,即当病愈。”官人见说,不堪惶恐了好久,又闻得教服平胃散,问道:“我曾读《夷坚志》,见孙九鼎遇鬼,亦服此药。吾思此药皆平平,何故见效?”女子道:“此药中有苍术,能去邪气,你只依我言就是了。”说罢涕零不止,那官人也相对伤感。是夜同寝,极尽欢会之乐。将到天明,扬哭而别。出门数步,倏已不见。公然别后,那官人暴下不止,依言赎平胃散服过才好。那官人每对人说着此事,还凄然泪下。
蒋生又惊又喜,谨藏了三束草,走归店中来,叫店家烧了一锅水,悄地放下一束草,煎成药汤。是夜将来自洗一番,公然神情开爽,精力陡健,甜睡一宵。次日,将镜一照,那些萎黄之色,一毫也无了。方知仙草灵验,谨其言,不向人说。夏良策来问昨日踪迹,蒋生推道:“灵至水边已住,不成根究,想来是个怪物,我现在看破,不与他来往便了。”夏良策见他容颜复古,便道:“兄心一正,病色便退。可见是个妖魅。今不被他迷了,便是好了,连我们也得放心。”蒋生口里称谢,却不把至心说出来。只是一依狐精之言。密去干着本身的事。将着第二束草守到傍晚人静后,走去马少卿门前,向户槛底下墙角暗处,各各撒放伏贴。目回店中,等候动静。未几两日。纷繁传说马家云容蜜斯生起癞疮来。初起时不过二三处,固然嫌憎,还不非常在心上。垂垂浑身癞发,但见:腥臊遍体,臭味难当。玉树亭亭,改做鱼鳞皴皴;花枝袅袅,变成蠹蚀累堆。痒动处不住爬搔,满指甲霜飞雪落;痛来时岂胜啾唧,镇朝昏抹泪揉眵。谁家女子恁般撑?闻道先儒觉得癞。
这一回书,乃京师老郎传留,原名为《灵狐三束草》。六合间之物,惟狐最灵,善能变幻,故名狐魅。北方最多,宋时有“无狐魅不成村”之说。又性极奸骗,其涎染着人,无不利诱,故别名“狐媚”,以比人间淫女。唐时有“狐媚偏能惑主”之檄。然虽是个妖物,其间原有好歹。如任氏以身殉郑蓥,连贞节之事也是有的。至于成绩人功名,度脱人灾厄,拉拢人佳耦,如许的事常常有之。莫谓妖类便无美意,只要有缘遇得着。
万物皆有情,非论妖与鬼。
隔了五年,又赴京听调,刚到都下,寻个旅店歇了行李,即去湖边寻访旧游。只见此居已换了别家在内。问着五年前这家,茫然不知。邻近人也多换过了,没有认得的。心中欣然不快,回步半途,俄然与那女子相遇。看他年貌比昔年已长大,更加斑斓了好些。那官人仓猝见礼相揖。女子万福不迭。口里道:“郎君隔阔好久,还记得奴否?”那官人道:“为因到旧处寻访不见,正在烦恼。幸喜在此相遇,不知宅上为何搬过了。今在那边?”女子道:“奴已嫁过人了,在城中冷巷内。吾夫坐库务,监在狱中,故奴出来求救于人,不匡撞着五年前旧识。郎君肯到我家啜茶否?”那官人欣然道:“正要相访。”两小我一头说。一头走,先在那官人的下处前颠末。官人道:“此即小生馆舍,可且出来谈一谈。”那官人正要营勾着他,了还心愿。考虑下处尽好就做事,那边还等获得他家里去?一邀就邀了出去,关好了门,两个抱了一抱,就推倒床上,行其云雨。那馆舍是个独院,甚是僻静。馆舍中又无别客。止是那江西官人一个住着。女子见了风景,便道:“此处无人知觉,尽可偷住与郎君欢乐,不必到吾家去了。吾家里有人,反更不便。”官人道:“若就肯住此,更便得紧了。”一留半年,女子偶然出外,去去立即就来,再不想着家中事,也不见他想着家里。那官人相处得浓了。也健忘他是有夫家的普通。
且说蒋生心神惑乱。那听好言?夏良策劝他不转,来对他道:“小弟有一句话,不碍兄事的,兄是必依小弟而行。”蒋生道:“有何事教小弟做?”夏良策道:“小弟有件物事,甚能别离邪正。仁兄等那人彻夜来时。把来赠他拿去。若真是马家蜜斯,也自无妨;若不是时,须有认得他处,这却不碍仁兄事的。仁兄当以性命为重,自家留意便了。”蒋生道:“这个却使得。”夏良策就把一个粗麻布袋袋着一包东西,递与蒋生,蒋生收在袖中。夏良策再三叮咛道:“切不成忘了!”蒋生不知何意,但自家内心也有些狐疑,便办理依他所言,试一试看。料也无碍。是夜蜜斯到来,欢会了一夜,将到天明去时,蒋生记得夏良策所嘱,便将此袋出来赠他道:“我有些少物事送与蜜斯拿去,且到闺阁中渐渐自看。”那蜜斯也不问是甚么物件,见说送他的,欣然拿了就走,自出店门去了。蒋生睡到日高,披衣起来。只见床面前多是些碎芝麻粒儿。一起出去,洒到外边。蒋生恍然大悟道:“夏兄对我说,此囊中物,能别邪正。元来是一袋芝麻。芝麻那边是辩白得邪正的?他以粗麻布为袋,明是要他撒将出来,就此能够认他来踪去迹,这个就是教我辩白邪正了。我现在跟着这芝麻踪迹寻去,好歹有个住处,便见下落。”
堪奇绝,阴阳共同真丹结,真丹结。欢娱虽就,精力亦竭。殷勤赠物构造泄,姻缘尽处伤拜别,伤拜别。三番草药,百年欢腾。
一日置货到汉阳马口处所,下在一个店家,姓马,叫得马月溪店。阿谁马月溪是本处马少卿家里的人,领着仆人本钱开着这个歇客商的大店。店中尽有幽房邃阁,能够容置上等好客,以是远方来的斯文人多来投他。店前走去未几几家门面,就是马少卿的家里。马少卿有一名蜜斯,奶名叫得云容,取李青莲“云想衣裳花想容”之句。公然纤姣非常,世所罕见。他家内楼小窗看得店前人见,那蜜斯闲了,经常登楼看望作耍。一日正在临窗之际。恰被店里蒋生瞥见。蒋生了望去,极其斑斓,平生目中所未睹。一步步走近前去细玩,走得近了,看得叫真。觉他没一处生得不妙。蒋生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内心妄图道:“如此美人,得以相叙一宵,也不枉了我的面庞风骚!却怎生能勾?”尽管抬头痴看。那蜜斯在楼上瞧见有人看他,把半面遮藏,也窥着蒋生是个姣美后生,恰象不舍得就遁藏着普通。蒋生越道是楼上留盼,矫饰出很多超脱成分出来,要惹他动火。直等那蜜斯下楼去了,方才走回店中。关着房门。冷静暗说:“可惜未曾晓得丹青,若晓得时,描也描他一个出来。”次日问着店家,方晓得是仆人之女,还未曾许配人家。蒋生道:“他是个官吏人家,我是个商贾,又是本土,虽是未许下丈夫,料不是我想得着的。若只论起一双的面庞,却该做一对才不亏了人。怎生得氤氲大使做一个主便好?”
话说宋乾道年间,江西一个官人赴调临安都下,因到西湖上玩耍,单独一人各处行走。走得路多了,感觉倦怠。道边有一民家,门前有几株大树,树旁有石块可坐,那官人遂坐下少息。望去屋内有一双鬟女子,明艳动听。官人见了,不觉心神飘零,谛视而视。那女子也回眸流盼,似有寄情之意。官人眷恋不舍,自此不时到彼处少坐。那女子是店家卖酒的,就在里头做买卖,不避人的。见那官人走来,便含笑相迎,竟觉得常。来往既久,情义绸缪。官人将言语挑动他,女子微有羞怯之态,也不愤怒。只是店在路旁,人眼瞥见,内有父母,要求谐鱼水之欢,终不能勾,但只两心眷眷罢了。官人已得注选,归期有日,掉那女子不下,特到他家告别。刚好其父出外,女子独安闲店,见说要别,拭泪私语道:“自与郎君相见,相互倾慕,欲以身从郎君,父母必定不肯。若暗里跟着郎君去了,淫奔之名又耻辱难当。今就此别去,必致梦寐焦劳,相思无已。如何是好?”那官人深感其意,即央他邻近人将着厚礼求聘为婚,那父母见说是江西外郡,如何得肯?那官人只得快快而去,自到家清算到差,再不能与女子相闻音耗了。
且说蒋生火伴的朋友,见蒋生经常日里闭门昏睡,少见出外。偶然略略走得出来,呵欠连天,象夜间未曾得睡普通。又未曾见他搭伴夜饮。或者中了宿醒,又未曾见他妓馆流连,或者害了色病,不知为何如此。及来牵他去那边吃酒宿娼,未到晚必然要回店中,并不肯少留在外边一更二更的。世人多各狐疑道:“这个行动,必放心下有事的风景,想是背着人做了些甚么不明的活动了。我们相约了,晚间侯他动静,是需求捉破他。”当夜天气刚晚。蜜斯已来。蒋生将他藏好,恐怕火伴狐疑,反走出来谈笑一会,同吃些酒。直等大师散了。然后关上房门,出去与蜜斯上床。上得床时,那交欢欢畅,弄得你死我活,哼哼卿卿的声响,也顾不得旁人闻声。又且无休无歇。外边火伴窃听的道:“蒋驸马不知那边私弄个妇女在房里受用。”这等久战,站得不耐烦,一个个那话儿直竖起来,多是出外久了的人,怎生禁得?各自归房,有的硬忍住了,有的放了手铳自去睡了。
“他是个仙女,恩与怨总不挂在心上。只是我和你合该做伉俪,遇得此等仙缘,称心对劲。但愧小生鄙人,有屈了蜜斯耳。”蜜斯道:“伉俪之间,不要如此说。况我是病笃之人,你起死复生的大恩,正该毕生奉侍君子,妾无所恨矣!”自此如鱼似水,蒋生也不考虑回籍,就住在马家毕生,伉俪谐老,这是后话。
蒋生眠思胡想,日夜不置。真所谓:思之思之,又从而思之;思之不得,鬼神将通之。一日晚间,关了房门,正待单独去睡,只听得房门外有行步之声,悄悄将房门弹响。蒋生幸未熄灯,仓猝掭了然灯,开门出看,只见一个女子闪将入来。定睛细心一认,恰是马家蜜斯。蒋生吃了一惊道:“莫非又做起梦来了?”正心一想,却不是梦。灯儿敞亮,仿佛与仙颜的蜜斯相对。蒋生疑假疑真,惶惑不定。蜜斯瞥见意义,先开一道:“郎君不必疑怪,妾乃马家云容也。承郎君久垂傲视,妾亦关情多时了。今偶乘家间空地,用计偷出重门,不自嫌其丑恶,愿伴郎君客中岁寂。郎君勿以自献为笑,妾之幸也。”蒋生听罢,端的如饥得食,如渴得浆,宛然刘、阮入露台,下界凡夫得遇仙子。欢愉届幸运,难以言喻。忙关好了门,挽手共入鸳帷,急讲于飞之乐。云雨既毕,蜜斯分付道:“妾见郎君韶秀,不能矜持,致于自荐床笫。然家严刚厉,一知风声,祸不成测。郎君而后切不成轻至妾家门首,也不成到外边漫步,被别人看破行动。尽管夜夜虚掩房门相待,人定以后,妾必自来。万勿等闲漏泄,始可欢好得悠长耳。”蒋生道:“远乡孤客,一见芳容,想慕欲死。固然梦寐相遇,还道仙凡隔远,岂知荷蒙不弃,垂盼及于鄙陋,得以共枕同衾,极尽人间之乐,小生本日就死也暝目了。何况金口分付,小生敢不记心?小生自此足不出户,口不轻言,只呆呆守在房中。比及夜间,侯蜜斯来临相聚便了。”天未明,蜜斯起家,再三计约了夜间,然后别去。
马少卿束手无策,对夫人道:“女儿害着不治之症,已成废人。今出了重赏,再无人能医得好。莫若舍了此女,待有善医此症者,即将女儿与他为妻,倒赔壮奁,招赘入室。我女儿很有隽誉,或者有人慕此,献出奇方来救他,也未可知。就一定门当户对,比方女儿害病死了。就是不死,如许一个癞人,也难嫁着人家。还是如此,庶几有望。”遂大书于门道:“小女云容染患癞疾,一应人等能以奇方见效者,非论高低流派,远近处所,即以此女嫁之,赘入为婿。立此为照!”
人生自是有姻缘,得遇灵狐亦偶尔。
可见情之所钟,虽已为鬼,犹然眷恋如此。况别后之病,又能留方服药医好,真多情之鬼也!现在说一个妖物,也与人相好了,留着些草药,不但医好了病,又弄出很多姻缘事体,成绩他平生佳耦,更加奇特。有《忆秦娥》一词为证:
一日,马蜜斯说道:“你是别处人,甚力量到得我家里?天教我生出这个病来,成绩这段姻缘。阿谁仙方,是我与你的媒人,谁传与你的,不成忘了。”蒋生笑道:“是有一个媒人,现在也没谢他处了。”蜜斯道:“你且说是阿谁?今在那边?”蒋生不好说是狐精,捏个谎道:“只为小生曾瞥见蜜斯芳容,眠思胡想,寝食俱废。情意志诚了,打动一名仙女,假托蜜斯面貌,来与小生来往了多时。后被小生看破,他方才说,公然不是真蜜斯,蜜斯应当目下有灾,就把一束草教小生来救蜜斯,说当有姻缘之分。今果应其言,可不是个媒人?”蜜斯道“怪道你见我象旧识普通,元来曾有人假过我的名来。现在在那边去了?”蒋生道:“他是仙家,一被看破,就不再来了。知他在那边?”蜜斯道:“几近被他坏了我名声,却也亏他救我一命,成绩我两人姻缘,还算做个仇人了。”蒋生道:
固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国朝天顺甲申年间,浙江有一个客商姓蒋,埋头在湖广、江西处所做买卖。那蒋生年纪二十多岁,生得仪容俊美,端倪动听,火伴里头道是他模样能够选得过驸马,起他花名叫做蒋驸马。他自家也以风情自大,看人间女子等闲也不上眼。道是必遇绝色,方可与他一对。虽在江湖上走了几年,未曾撞见一其中间对劲女子。也曾同着朋友行院人家走动两番,不过是遣兴罢了。公道看起来,还则是他失便宜与妇人了。
妄意洞中三束草,岂知月下赤绳牵?
蒋生在店中,已知蜜斯病癞出榜招医之事,心下悄悄称快。然未见他说到婚姻上边,不敢等闲兜揽。只恐远地客商,他日便医好了,只要金帛酬谢,一定肯把女儿与他。故此藏着构造,静看他家事体。公然病不得痊,换过榜文,有医好招赘之说。蒋生抚掌道:“这番老婆到手了!”即去揭了门前榜文,自称能医。门公见说,不敢迟滞,立时奔进通报。马少卿出来相见,见了蒋生一表非俗,先自喜好。问道:“有何妙方,能够医治?”蒋生道:“小生原不业医,曾遇异人传有仙草,专治癞疾,手到能够病除。但小生不慕金帛,惟求不爽榜上之言,小生自当效力。”马少卿道:“下官止此爱女,德容俱备。不幸忽犯此疾,已成废人。若得君子发挥妙手,起死复生,榜上之言,岂可自食?自当以小女余生奉侍箕帚。”蒋生道:“小生原藉浙江,远隔异地,又是经商之人,不习儒业,只恐有玷家声。本日蜜斯病颜消减,以是舍得轻许。他日医好复古,万一悔却媒介,小生所望,岂不付之东流?先须说得明白。”马少卿道:“江浙名邦,原非异地。经商亦是善业,不是贼流。看足下器体,亦非以下之人。何况有言在先,远近高低,皆所非论。只要医得好,下官忝在缙绅,岂为一病女就做爽信之事?足下但请用药,万勿他疑!”蒋生见说得的确,就把那一束草叫煎起汤来,与蜜斯沐浴。蜜斯闻得药草之香,已自心中利落。到得倾下浴盒,通身操洗,可煞捣蛋,但是汤到之处,疼的不疼,痒的不痒,彻骨清冷,不成名状。蜜斯把脓污抹尽,出了浴盒,身子轻松了一半。眠在床中一夜,但觉疮痂渐落,粗皮层层脱下来。过了三日,完整好了。再复清汤浴过一番,身材莹然如玉,比前日更加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