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
今后大郎伉俪年年到普陀进香,都是乌将军差人从海道迎送,每番多则令媛,少则数百,必致重负而返。陈大郎也年年往他州外府,觅些奇珍奇物阿谀,乌将军又必更加相答,遂做了吴中巨富之家,乃一饭之报也。先人有诗赞曰:
且说迩来姑苏有个王生,是个百姓人家。父亲王三郎,商贾谋生,母亲李氏。又有个婶母杨氏,倒是孤孀无子的,几口儿一同居住。王生自幼聪明乖觉,婶母甚是珍惜他。不想年纪七八岁时,父母两口接踵而亡。多幸亏这杨氏殡葬完整,就把王生养为己子,垂垂长成起来。转眼间又是十八岁了。商贾事体,是件聪明。
身上紧穿戴一领青服,腰间暗悬着一把钢刀。形状带些威雄,面孔更无细肉。两颊不过“不亦悦”,遍身都是“德辅如”。
那陈大郎冒雪而行。正要寻一个旅店暖寒,忽见远远地一小我走将来,你道是怎生模样?但见: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如何?
陈大郎便问酒保打了几角酒,回了一腿羊肉,又摆上些鸡鱼肉菜之类。陈大郎正要看他动口,就举杯来相劝。只见那人接了酒盏放在桌上,向衣袖取出一对小小的银扎钩来,挂在两耳,将须毛分开扎起,拔刀切肉,恣其饮啖。又嫌杯小,问酒保讨个大碗,连吃了几壶,然后乞食。饭到,又吃了十来碗。陈大郎看得呆了。那人起家拱手道:“多谢兄长厚情,愿闻姓名乡贯。”陈大郎道:“鄙人姓陈名某,本府吴江县人。”那人一一记了。陈大郎也求他姓名,他不肯还个明白,只说:“我姓乌,浙江人。他日兄长有事到敝省,或者能够相会。承兄大德,必当奉报,不敢有忘。”陈大郎连称不敢。当下算还酒钱,那人千恩万谢,出门道别自去了。陈大郎也只道是偶尔的说话,那边当真?返来对家中人说了,也有信他的,也有疑他扯谎的,俱各笑了一场。不在话下。
绿林这天逢娇冶,红粉从今遇险危。
陈大郎是本性急的人,敲台拍凳的怒道:“我晓得,都是那褚敬桥寄甚么鸟信!是他趁伙打劫,用计拐去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忿气走到褚家。那褚敬桥还不知甚么启事,劈面撞着,正要问个来源,被他劈胸揪住,喊道:“还我人来!还我人来!”就要扯他到官。此时已闹动街访人,齐拥来看。那褚敬桥面如土色。嚷道:“有何获咎,也须说个明白!”大郎道:“你还要白赖!我好好的在家里,你寄甚么信,把我老婆、舅子拐在那边去了?”褚敬桥拍着胸膛道:“真是冤天屈地。要好成歉。吾美意为你寄信,你老婆自未曾到,本日这话,却不知祸从天上来!”大郎道:“我妻、舅已自来旬日了,怎不见到?”敬桥道:“可又来!我到你家寄信时,本日算来十二日了。次日傍晚到得这里今后。并未曾出门。此时你妻、舅还在家未解缆哩!我在何时诱骗?现在四邻八舍都是证见,如果我旬日内曾出门到那边,这便都算是我的原因。”世人都道:“那有这事!这不撞着拐子,就撞着强盗了。不成委曲了平人!”
却说陈大郎自从妻、舅去后旬日不足,欧公已自返来,只见崇明又央人寄信来,说道:“前日褚敬桥答复道叫外甥们就来,如何至今不见?”那欧公伉俪和陈大郎,都吃了一大惊。便道:“去已旬日了,怎说不见?”寄信的道:“何曾见半个影来?你令岳母到也好了,只是令爱、公子是甚原因?”陈大郎忙去寻那载去的船家问他,船家道:“到了海滩边。船出来不得,你家小官人与小娘子说道:‘登陆去,路未几远,我们认得的。你自去罢。’此时天气将晚,两个吃紧走了去,我自摇船回了,如何不见?”那欧公急得无计可施,便对妈妈道:“我在此看家。你可同半子看望丈母,就访访动静返来。”他每两个心中仓猝无措,听得说了,便一刻也迟不得,仓猝备了行李,雇了船只。第二日早早到了崇明,相见了陆氏妈妈,问起启事,方知病体已渐痊可,只是外甥后代毫不知些踪迹。那曾氏便是“心肝肉”的放声大哭起来。陆氏及邻舍妇女们惊来问信的。也不知陪了多少眼泪。
说时侠气凌霄汉,听罢奇文冠古今。
这都是叹笑世人的话。世上如此之人,就是嫡亲热友,尚且背面无情,何况一饭之恩,一面之识?倒不如《水浒传》上说的人,常常自称豪杰豪杰,偏要在绿林中挣气,做出世人难到的事出来。盖为这绿林中也有一贫无法,借此居住的。也有为义气上杀了人,借此躲难的。也有朝廷不消,沦落江湖,因此结聚的。固然只是歹人多,其间仗义疏财的,到也尽有。当年赵谦逊肥,反得栗米之赠:张齐贤遇盗,更多金帛之遗:都是前人实事。
相逢何用藏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
箧底东西命里财,皆由鬼使共神差。
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强徒不是无因至,巧弄他们送福来。
不则一日。早到京口,趁着东风过江。到了黄天荡内,俄然起一阵怪风,满江白浪掀天,不知把船打到一个甚么去处。天已昏黑了,船上人昂首一望,只见四下里多是芦苇,前后并无第二只客船。王生和那同船一班的人正在镇静,俄然芦苇里一声锣响,划出三四只划子来。每船上各有七八小我一拥的跳过船来。王生等喘做一块。叩首告饶。那伙人也不来和你说话,也不来害你性命,只把船中统统金银货色,尽数卷掳过船。叫声“聒噪”,双桨齐发,飞也似划将去了。满船人惊得魂飞魄散,目睁口呆。王生不觉的大哭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薄!”就与同业的筹议道:“现在川资行李俱无,到南京何干?不如各自回家。再作计算。”卿卿哝哝了一会,天气垂垂了然。当时已自风平浪静,拨转船头望镇江进发。到了镇江,王生登陆,往一个亲眷人家借得几钱银子做盘费,到了家中。
姑苏一饭酬须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到了常州,只见前边来的船,只只气叹口渴道:“挤坏了!挤坏了!”忙问原因,说道:“无数粮船,梗阻住丹阳路。自青年铺直到灵口,水泄不通。买卖船莫想得进。”王生道:“如何好!”船家道:“莫非我们上前去看他挤不成?打从孟河走他娘罢。”王生道:“孟河路怕恍忽。”船家道:“拼得只是日里行,何碍?不然守得路通,知在何日?”因遂依了船家,走孟河路。公然是天青日白时节,出了孟河。方欢乐道:“好了,好了。若在内河里,几时能挣得出来?”正在欢愉间,只见船背面水响,一只三橹八桨船,飞也似赶来。看看至近,一挠钩搭住,十来个能人手执快刀、铁尺、金刚圈,跳将过来。元来盂河过东去,就是大海,日里也有强盗的,唯有空船走得。今见是买卖船,又悔气刚好撞着了,怎肯饶过?纵情搬了去。怪船家手里还捏着橹,一铁尺打去,船家抛橹不及。王生仓猝当中把眼瞅去,认得就是前日黄天荡里一班人。王生一里喊道:“大王!前日受过你一番了,本日加何又在此相遇?我宿世直如此少你的!”那能人内里一个长大的说道:“公然如此,还他些做川资。”就把一个小小包裹撩将过来,掉开了船,一道烟反望前边江里去了。王生只叫得苦,拾起包裹,翻开看时,另有十来两琐细银子在内。噙着眼泪嘲笑道:“且喜这番不要借川资,幸运!幸运!”就对船家说道:“谁叫你走此路,弄得我如此?归去了罢。”船家道:“世情变了,白日打劫,那个晓得?”只得转回旧路,到了家中。杨氏见来得快,又一心惊。天生泪汪汪地走到面前。哭诉其故。可贵杨氏是个大贤之人,又眼里识人,自道侄儿必有起家之日,并无半点抱怨。只是安抚他,教他守命,再做事理。
过得几时,杨氏又凑起银子,催他出去。道:“两番遇盗,多是命里所招。命该失财,便是坐在家里,也有上门打劫的。不成是以两番,堕了家传行业。”王生只是惊骇。杨氏道:“侄儿狐疑,寻一个起课的问个休咎,讨个前路便是。”公然寻了一个先生到家,接连占卜了几处做买卖,都是下卦,唯有南京是个上上卦。又道:“不消到得南京。但往南京一起上去,天然财爻旺相。”杨氏道:“我的儿,‘大胆天下去得,谨慎寸步难行。’姑苏到南京不上六七站路,很多客人往来往来,当初你父亲、你叔叔都是走熟的路,你也是悔气,偶尔撞这两遭盗。莫非他们专守着你一个,遭遭打劫不成?占卜既好,只索放心前去。”王生依言。仍旧办了解缆。也是他前数必定,合当如此。恰是:
话说世人最怕的是个“强盗”二字,做个骂人恶语。不知这也只见得一边。若论起来,天下那一处没有强盗?假定有一等仕进的,误国欺君,侵剥百姓,固然官高禄厚,莫非不是悍贼?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霏父兄权势,张牙舞爪,诈害乡民,受投献,窝赃私,无所不为,百姓不敢声冤,官司不敢查问,莫非不是悍贼?有一等做举人秀才的,呼朋引类,把持官府,起灭词讼,每有将良善人家拆得烟飞分离的,莫非不是悍贼?只论衣冠中,尚且如此,何况做经纪客商、做公门人役?三百六十行中人尽有狼心狗行,狠似强盗之人在内,自不必说。以是当时李涉博士遇着强盗,有诗云:
一日,杨氏对他说道:“你如本年纪长大,岂可坐吃箱空?我身边有的家资,并你父亲剩下的。尽勾营运。待我凑成千来两,你到江湖上做些买卖,也是端庄。”王生欣然道:“这个恰是我们本等。”杨氏就清算起令媛东西,付出与他。王生与一班为商的计议定了,说南京好做买卖,先将几百两银子置了些姑苏货色。拣了日子,雇下一只长路的航船,行李包裹多清算伏贴。别了杨氏起家,到船烧了神福亨通,就便开船。一起无话。
王生行了两日。又到扬子江中。这天一帆顺风,端的两岸万山如走马,直抵龙江关隘。然后天晚,登陆不及了,办理湾船。他每是惊弹的鸟,傍着一只巡哨号船边拴好了船。自道万分无事,放心歇宿。到得半夜,只听一声锣响,火把齐明,睡梦里惊醒。急睁眼时,又是一伙能人,跳将过来,照前搬个磬尽。看本身船时,不在原泊处所,已移在大江阔处来了。火中细心看他们抢掳,认得就是前两番之人。王生硬着胆,扯住前日还他包裹这个长大的强盗,跪下道:“大王!小人只求一死!”大霸道:“我等誓不伤人道命,你去罢了,如何反来歪缠?”王生哭道:“大王不知,小人幼无父母,全幸亏婶娘重托,出来为商。刚出来得三次,恰是宿世欠下大王的,三次都撞着大王夺了去,叫我何脸孔见婶娘?也那边得很多银子还他?就是大王不杀我时,也要跳在江中死了,决难归去再见恩婶之面了。”说得悲伤,大哭不住。那大王是个有义气的,感觉不幸。他便道:“我也不杀你,银子也还你不成,我有事理。我昨晚劫得一只客船,不想都是打捆的苎麻,且是很多,我要他没用,我取了你银子,把这些与你做本钱去,也勾相称了。”王生出于望外,称谢不尽。那伙人便把苎麻乱抛过船来,王生与船家仓猝并叠,不及细看,约莫有二三百捆之数。强盗抛完了苎麻,已自胡哨一声,转船去了。船家认着江中小港门,还是把船移进宿了。侯天大明。王生道:“这也是有民气的强盗,料道这些苎麻也有差未几令媛了。他也是劫了去不好发脱,故此与我。我现在就是如许发行去卖,有人认出,反为不美,不如且载回家,打过了捆,改了款式,再去别处货卖么!”仍旧把船开江,下水船快,未几时,到了京口闸,一起到家。
陈大郎飒然惊觉,一字不忘。他虽不甚精通文理,这几句却也解得。叹口气道:“菩萨公然灵感!依他说话,相逢似有可望。但只看如此风景,那得能勾?”心下但快,那一饭的事,早已不记得了。
见过婶婶,又把上项事一一说了。杨氏道:“虽没了银子,换了诺多苎麻来,也不为大亏。”便翻开一捆来看,只见一层一层。解到里边,捆心中一块硬的,缠束甚紧。细细解开,乃是几层绵纸,包着成锭的白金。随开第二捆,捆捆皆同。一船苎麻,共有五千两不足。乃是久惯大客商,江行防盗,冒充货苎麻,埋没在捆内,瞒人眼目标。谁知被强盗不问好歹劫来,本日却富了王生。当时杨氏与王生叫声:“忸捏!”固然受两三番惊骇,却平白地得此横财,比本钱更加了,不堪之喜。自此今后,出去营运,遭遭顺利。不上数年,遂成大富之家。这个虽是王生之福,倒是可贵这大王一点慈心。可见强盗中何尝没有好人。
现在再说一个,也是姑苏人,只因偶然当中,结得一个豪杰,厥后以此起家,又得伉俪重会。有诗为证:
若得世人皆仗义,贪泉自可表清心。
朝晨起来,开船归家。行不得数里,海面忽地起一阵飓风,吹得天昏地暗,连东西南北都不见了。舟人牢把船舵,任风飘去。斯须之间,飘到一个岛边,早已风恬日朗。那岛上有小喽啰数量,正在那边使枪弄棒,比箭抡拳,一见有海船飘到,恰是老鼠在猫口边过,如何不吃?便一伙的都抢下船来,将一船人身边银两行李尽数搜出。那多是烧香客人,统统未几,不满众意。提起刀来吓他要杀。庞大郎情急了,大呼:“豪杰饶命!”那些喽啰听是东路声音,便问道:“你是那边人?”陈大郎战兢兢道:“小人是姑苏人。”喽啰们便说道:“既如此,且绑到大王面前发落。不成便杀。”是以连世人都饶了,齐齐绑到聚义厅来。陈大郎此时也不知是何主张,总之,这条性命,一大半是阎家的了。闭着泪眼。口里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只见那厅上一个大王,渐渐地踱下厅来,将大郎细看了一看。大惊道:“元来是吾故交到此,快放了绑!”陈大郎听得此话,才敢偷眼看那大王时节,恰是那两年前遇着多须多毛。酒楼上请他用饭这小我。喽啰赶紧摆脱绳索,大王便扯一把交椅过来,推他坐了,纳头便拜道:“小孩儿每不知进退,误犯仁兄。望乞恕罪!”陈大郎行礼不迭,说道:“小人触冒盗窟,理合就戮,敢有他言!”大霸道:“仁兄怎如此说?小可感仁兄雪中一饭之恩,于心不忘。多主要来看望仁兄,只因盗窟中多事不便。日前曾分付孩儿们,凡遇姑苏客商,不成轻杀,本日得遇仁兄,天假之缘也。”陈大郎道:“既蒙壮土不弃小人时。乞将同业世人包裹行李见还,早回故乡,誓当衔环结草。”大霸道:“未曾尽得薄情,仁兄如何就去?何况有一事要与仁兄慢讲。”转头分忖小喽啰:宽了世人的绑。还了行李货色,先放回籍。世人欢天喜地,清楚是鬼门关上放将转来,把头似捣蒜的普通,拜谢了大王,又谢了陈大郎。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如飞的开船去了。
诗曰:
他三人竟走至外婆家来,见了外婆,说了原因,白叟家肉天肉地的叫,欢乐无极。陈大郎又叫了一只船,三人一同到家,欧公欧妈,见后代、半子都来,还道是睡里梦里!大郎便将前情奉告了一遍,各各悲欢了一场。欧公道:“此果是乌将军义气,然若不遇飓风,何缘获得岛中?普陀大士真是感到!”大郎又说着大士梦中四句诗,举家叹异。
那小我生得身长七尺,膀阔三停。大大一个面庞,大半被长须遮了。可煞捣蛋,没有须的地点,又多有毛。长寸许,剩却眼睛外,把一个嘴脸遮得缝地也无了。正合着前人笑话:“髭髯不仁,扰乱乎其旁而不已。因而面之所余无几。”陈大郎见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此人好生古怪!只不知用饭时如何措置这些髯毛,露得个口出来?”又想道:“我有事理,拼得费钱把银子,请他到旅店中一坐。便看出他的行动来了。”他也只是见他非常,耍作个耍,赶紧躬身向前唱诺,那人行礼不迭。陈大郎道:“小可欲邀老丈酒楼小叙一杯。”那人是个远来的,况兼落雪气候,又饥又寒,闻声说了,喜逐颜开。赶紧道:“素昧平生,何劳厚意!”陈大郎捣个鬼道:“小可见老丈骨格不凡,心是豪杰,敢扳一话。”那人道:“倒是不当。”口里如此说,却不推让。两人一同上酒楼来。
酒罢起家,陈大郎道:“妻父母望眼将穿。既蒙懦夫厚恩完聚,得早还家为幸。”大霸道:“既如此,明日送行。”当夜送大郎佳耦在一个地点,送小舅在一个地点,各歇宿了。次日,又治酒相饯,三口拜谢了要行。大王又教喽啰托出黄金三百两,白银一千两,彩缎货色在外,不计其数。陈大郎推让了几番道:“重承厚赐,单身难以持归。”大霸道:“自当相送。”大郎只得拜受了。大霸道:“自此每年当一至。”大郎应允。大王相送出岛边,喽啰们己自驾船相称。他三人欢欢乐喜,别了登舟。那海中是能人出没的地点,怕甚风涛险阻!只两日,竟由海道中送到崇明登陆,海船自去了。
胯下曾酬一饭金,谁知大贼有情深人间每说奇男女,何必儒林胜绿林!(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每讶衣冠多资贼,谁知资贼有英豪?
杨氏见他不久就回,又且衣衫庞杂,面孔忧愁,已自猜个八九分。只见他走到面前,唱得个诺,便哭倒在地。杨氏问他细心,他把上项事说了一遍。杨氏安抚他道:“儿罗,这也是你的命。又不是你不老成破钞了,何必如此烦恼?且放心在家两日,再凑些本钱出去,务要趁出前番的来便是。”王生道:“已后只在近处做些买卖罢,不担如许干系远处去了。”杨氏道:“男人汉千里经商,怎说这话!”住在家一月不足,又与人筹议道:“扬州布好卖。松江置买了布到扬州就带些银子氽了米豆返来,甚是无益。”杨氏又凑了几百两银子与他。到松江买了百来筒布,单独买了一只满风梢的船,身边又带了几百两氽米豆的银子,合了一个伴计,择日起行。
试观当日及时雨,千古传播义气高。
却说景泰年间,姑苏府吴江县有个商民,复姓欧阳。妈妈是本府崇明县曾氏,生下一女一儿。儿年十六岁,未婚。那女儿二十岁了,虽是小户人家。到也生得有些姿色,就赘本村陈大郎为婿,家道不富不贫,在门前开小小的一爿杂货店铺,来往买卖。陈大郎和小勇两人办理。他们翁婿伉俪郎勇之间,你敬我爱,做买卖过日。忽遇寒夏季道,陈大郎往姑苏置些货色,在街上行走,只见纷繁洋洋,下着国度吉祥。前人有诗说得好,道是: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合浦珠还自偶然,惊危目下且安之。
一个正月,又仓促的过了,不觉又是仲春初头,依先没有一些影响。陈大郎蓦地想着道:“客岁要到普陀进香,只为要求后代,现在不想连后代的母亲都不见了,我直如此命蹇!今月十九日呈观音菩萨生日,何不到彼进香还愿?一来祈求的观音报应;二来看些浙江景色,消遣闷怀,就便做些买卖。”算讨已定,对丈人说过,托店铺与他管了。清算行李,取路望杭州来。过了杭州钱塘江,下了海船,到普陀登陆。三步一拜,拜到大士殿前。焚香顶礼已过,就将分离之事通诚了一番,反复叩首道:“弟子虔诚拜祷,伏望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泛博灵感,使伉俪再得相见!”拜罢下船,就泊在岩边宿歇。睡梦中见观音菩萨口传四句诗道:
陈大郎情知不关他事,只得放了手,忍气吞声跑回曾家。就在崇明县进了状词;又到姑苏府进了状词,批发本县捕衙缉访。又各处粉墙上贴了招子,许出赏银二十两。又寻着原载去的船家,也拉他到巡捕处,讨了个保,押出挨查。仍旧到崇明与曾氏共住二十余日,并无动静。不觉的残冬将尽,新岁又来,两人只得回到家中。欧公已知上项事了,三人哭做一堆,自不必说。别人家多欢欢乐喜过年,独占他家烦烦恼恼。
大王便叫摆酒与陈大郎压惊。斯须齐备,摆上厅来。那酒肴内,山珍海味也有,人肝人脑也有。大王定席以后,饮了数杯,陈大郎开口问道:“前日匆急有慢,未曾备细就教懦夫大名,伏祈详示。”大霸道:“小可生在海边,姓乌名友。少小就有些体力,世人推我为尊,权主此岛。因见我须毛太多,称我做乌将军。前日由海道到崇明县,得游贵府,与仁兄相会。小可不是铺啜之徒,感仁兄一饭,盖因我辈财帛轻义气重,仁兄若非灰尘当中,深知小可,一个素不了解之人,如何肯欣然款纳?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仁兄果为我知己耳!”大郎闻言,又惊又喜,内心想道:“好幸运也!若非前日一饭,本日连性命也难保。”又饮了数杯,大王开言道:“动问仁兄,宅上有多少人丁?”大郎道:“只要岳父母、老婆、小舅,并无别人。”大霸道:“现在各安然否?”大郎下泪道:“不敢相瞒,旧岁荆妻、妻弟一同往崇明探亲,途中有失,至今不知下落。”大霸道:“既是这等,尊嫂定是寻不出了。小可这里有个妇女也是贵村夫,年貌与兄合法,小可欲将他来奉仁兄箕帚,意下如何?”大郎恐怕触了大王之怒,不敢推让。大王便大喊道:“请将来!请将来!”只见一男一女,走到厅上。大郎定睛看时,元来不别人,恰是老婆与小舅,禁不住相持痛哭一场。大王便教增了筵席,三人坐了客位,大王坐了主位,说道:“仁兄晓得尊嫂在此之故否?旧岁冬间,孩儿每往崇明海岸无人处,做些细商门路,见一男一女傍晚同业,拿着前来。小可问出根由,知是仁兄宅眷,忙令各馆别室,不敢相轻。于今两月不足。仓猝里无个缘便,心中想道:“只要得邀仁兄一见,便可用小力归还。”本日不期而遇,天使然也!”三人感激不尽。那老婆与小舅私对陈大郎说道:“那日在海滩上望得见外婆家了,打发了来船。好弟正走间,遇见一伙人,捆缚将来,道是性命休矣!不想一见大王,查问来源,我等一一实对,便把我们另眼相看,我们也不知其故。本日见说,却记得你前年间曾言姑苏所遇,果非虚话了。”陈大郎又想道:“好幸运也!前日若非一饭,本日连老婆也难保。”
又过了两年不足。陈大郎只为做亲了数年,并未曾生得男女,伉俪两个发心,要往南海普陀洛伽山观音大士处烧香求子,尚在筹议未决。忽一日,欧私有事出去了,只见外边有一小我走出去叫道:“老欧在家么?”陈大郎仓猝出来承诺,倒是崇明县的褚敬桥。见礼罢,便问:“令岳在家否?”陈大郎道:“少出。”褚敬桥道:“令亲外太妈陆氏身材违和,特地叫我寄信,请你令岳母相伴几时。”大郎闻言,便出去讲与曾氏晓得。曾氏道:“我去便要去,只是你岳父不在,眼下不得脱身。”便叫过女儿、儿子来,分忖道:“外婆有病。你每好弟两人,可到崇明去伏侍几日。待你父亲归家,我就来换你们便了。”当下商讨己定,便留褚敬桥吃了午餐,央他先去答复。又过了两日,姊弟二人清算伏贴,叫下一只膛船起行。那曾氏又分忖道:“与我上复外婆,必要宽解调度。可说我也就要来的。虽则未几日路,你两人年小,各要谨慎。”二人领诺,自望崇明去了。只是以一去,有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