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乱世飘萍
学监亲身将云漪送出来,一扫昔日傲岸之色。看她黑发碧眼,不过四十来岁模样,传闻是有华俄混血背景,陈太心下非常不屑。车子开出黉舍,陈太这才将贿赂学监,说动校长的经详确细说来,一面奉迎地同云漪笑道:“那等混种女人一看就不入流,端庄女子哪个肯同洋人厮混,生个混种出来真真丢脸!”云漪笑一笑,神采愈冷,陈太也不知说错了甚么,只得嗫嗫闭口。
“你是说,外头那些人只是恐吓我们,不会真的冲出去?”陈太脑筋矫捷,很有些历练,立时便想到,“这是摆明嫁祸给那帮子门生,好叫督军跟他们过不去!谁这么大胆量?”
经她这么一说,陈太也回过味儿来,却被她最后一句挖苦得神采青白。云漪冷眼觑着陈太神采,内心倒更加笃稳,信赖这一幕起码不是秦爷的筹划——本来云漪心头第一个狐疑的就是秦爷。除了他,旁人不会等闲晓得霍仲亨金屋藏娇的处所;而秦爷一向处心积虑想要混淆这潭水,若能借此激愤霍仲亨,逼他向门生发难,减轻公众对军阀内阁的恶感,天然会令秦爷对劲。但是细细想来又不对,外界虽不晓得霍仲亨与内阁正在对峙中,秦爷倒是最清楚不过,此时若逼霍仲亨与内阁站到同一战线,长远看来,对秦爷的大计有害无益。
半晌以后,两辆军车吼怒而来,围堵门口的悍贼闻风而逃,荷枪实弹的兵士跳下车去追击,另一辆车径直驶到门前。来的不但是许副官,另有霍仲亨。
“你瞧那些人真像门生吗?”云漪眼底有光芒闪过,“穿了门生装还是重新到脚的痞气,技艺这般利落,哪是毛孩子可比?先前只砸车不伤人,眼下硬闯出去也不难,反倒客客气气堵在门口扔石头放火,这么点手腕,在你看来不嫌嫩了些吗?”
霍仲亨抱紧了云漪,俯身在她耳边缓缓说道:“那就让他们都瞥见,我们再不必闪躲!”
女仆们惶恐尖叫,陈太已是面无人色,云漪甩下毛巾,快步走到窗后,一眼便瞥见院子里的火光浓烟。那些人已追到这里来,将门口团团围住,不竭投掷石块和扑灭的铁罐出去。仆人们仓猝扑火,一面鞭挞火苗,一面躲闪四下横飞的石块,已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
司机觑准人群空地,踩足油门冲出重围,夺路飞驶……不止那一处,沿路又赶上几处小范围的请愿,门路交通近乎瘫痪,商店纷繁关门停业,满城都似一只被捅坏的蜂窝。
我是疯了,必定是疯了……云漪绝望地笑出来,统统都是徒劳,即便冲出去也不会有人重视到她的声音,不会有人信赖她的话。就像车子淹没在浩大人流中,就像她的声音被震耳欲聋的标语盖过,就像手握重兵的霍仲亨面对人言曲解也只能沉默……乱世惊涛里,统统都微不敷道。
“严惩肇事凶手!查办卖国官僚!援助公理报人!”但见街头转角处转出浩浩大荡的游行步队,黑底白字大横幅高擎过街,抢先几名男门生举了扩音话筒一起高喊游行标语,跟在背面的女门生们挥动手中小旗,将传单披发给道旁路人,鼓励更多行人插手到游行步队中去……眼看那百余人的门生步队越来越强大,将整条马路堵得水泄不通,传单漫天飞舞,呼喊声一遍高过一遍,震得人耳中发蒙,心尖子都揪紧。陈太错愕失措,忙催司机快走快走。可车子那里还动得了半分,眼看游行步队越来越近,那横幅旗号上的字已清楚可见,乃至能看清领头门生激愤的面庞……陈太眼尖地瞥见步队里有人高举几块牌子,上面画着扭曲夸大的人头像,寥寥几笔竟也画得逼真,抢先一幅画的是“公子打手”,接着是“祸国官商”“汉奸长官”“财色军阀”,别离暗射了薛晋铭、李孟元、方继侥与霍仲亨四人。
云漪却泰然坐下,拿起剪纱布的剪子把玩,脸上浮起古怪笑容,“有人经心安排这出戏给督军看,那里用得着我们去告诉。”陈太瞠目,“甚么意义?”
车子轰然冲向火线,眼看就要撞上路中心的人墙,却听有人大喊一声,人墙立时崩溃,世人四散奔逃,车子险险擦着一人衣角冲过,将那人掀翻在地,直滚了好几转。
“喂喂?”摔落的话筒里传来许副官焦灼的声音,陈太被云漪的目光差遣着,捡起话筒颤声答道:“云蜜斯受了伤……”
女仆们仓猝扶云漪和陈太进了客堂,一面找来药箱,一面打水帮她二人洗濯。陈太伤得不轻,满脸都是血痕,也幸亏有她替云漪挡过了碎玻璃,只要零散几点划到云漪脸颊手背。万幸脸颊的伤口浅细,倒是手背上一道深深血痕,也不知是玻璃划的,还是在那里剐蹭的。
说了这话,陈太便有些悔怨,料定云漪会反唇相讥。但出乎她料想的是,云漪只侧首看了她一眼,暴露一丝可贵的和顺笑意,模糊有感激之色,倒令陈太不安起来。正欲讷讷找话,车子已缓速驶入路口,陈太松口气,“阿弥陀佛,总算安然返来了!”
他竟从不晓得,有一种痛,清楚没有挨到皮肉,却也似剜心普通酷烈。
本来本身竟是这般刻毒光荣。
有女仆战战兢兢问要不要报警,陈太略缓过劲来,见着情状又惊又怕,抬手一耳光甩在那丫头脸上,气得说话结巴,“报报,报甚么警,当然是告诉督军!快去摇电话!不知死活的兔崽子,脱手动到秦……动到姑奶奶头上!”
车子俄然刹住,二人身子急倾,陈太正要破口骂那司机,却听一阵震耳呼号声,异化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胡乱响起,摆布车子纷繁往道旁遁藏,街头瞬时乱成一团。
话音未落,蓦地一声巨响,车窗玻璃伴跟着嚓啦脆声绽裂四散,无数碎玻璃渣如霰飞溅,劈脸盖脸打在三人身上。陈太尖叫,只觉脸上颈上火辣辣的痛,似被无数小刀划过!
“伤得如何样?”许副官诘问。
云漪弱声挣扎,昔日红润柔嫩的嘴唇因失血而惨白,“我不去……会被人瞥见……”
车子驶入僻静林荫道,终究自混乱抵触中逃离出来,才听不到那揪心瘆人的标语。陈太取脱手绢来擦汗,瞟一眼身边惨白的云漪,见她脸颊泪痕已干,淡然垂首坐着,眼眶还泛着微微的红。陈太虽不是甚么人物,这风月场上的油滑倒也见很多了,只瞧云漪方才那疯颠模样,已明白这女子到底是动了至心。陈太夙来不喜好云漪,甚而嫌憎她的张狂,此时却忍不住悄声唠叨,“做这行最忌一个情字儿,多少红倌都是毁在这上头!”
司机大骇,仓促间策动车子,却见来路已被那些学内行挽手结成人墙堵住,立时惊出浑身盗汗!却听云漪在身后决然道,“冲畴昔!不要停!”游移的顷刻,又一块石头砸上前挡风玻璃,大块玻璃咔嚓尽裂,司机一咬牙,猛踩油门——
云漪还未答复,只听电话铃声响起,陈太忙忍着伤口疼痛,盘跚去接起来,公然是从督军府打来的。那头是许副官,语气平静体贴,只说督军已经晓得第宅的事,问云蜜斯有无大碍。
“不消告诉督军。”云漪放下窗帘,回身对仆佣们挥了挥手,“都出去帮手,这里没有事了。”世人面面相觑,连陈太也愣住,直待云漪沉下神采,眼看要生机,这才忙不迭退出去。陈太尖声问:“你犯甚么胡涂,性命关天还不告诉督军!秦爷再有体例,这一时半会那里顾得来!”
陈太心惊肉跳,偷眼去看云漪,却见她目不转睛望着那游行步队,神采冷酷如常,全然无动于衷,只是神采愈发惨白了几分。倘使那些人认出这部车子,认出车里的女人……陈太悚然不敢设想,忙按住云漪,叫她伏低身子避一避。云漪一言不发,蓦地挣开她,排闼便要下车。陈太大惊,死命将她拖住,不知她几时生出这般蛮力,几乎拖她不住。云漪嘴唇颤栗,掌心汗湿,惨白脸颊浮起气愤的潮红,顷刻间脑中一片混乱,再想不起别的,只晓得他们弄错了,他们错怪了仲亨,他们怎能如许欺侮他!那财色二字刺痛她的眼,像钢针戳在脊背,提示她是祸水的究竟……哪怕世人都曲解他,只要她晓得,只要她看到了实在的他!她要说出来,将究竟说出来,仲亨不是甚么“财色军阀”,他是真正的男人汉,是她心中恭敬倾慕的人!
霍仲亨耳中只觉轰然一声,似有甚么狠狠撞上心口,从深内心传来重重捶击的反响。
正慌乱间,忽听内里一声巨震,铁门被砸得哐啷啷乱响,火光阵阵腾起,打砸叫骂之声不断。
“他妈的臭婊子!”叫骂声里,有人抛出扑灭的铁皮桶,轰然砸中车子尾部,撞出庞大凹痕,车内云漪和陈太也被撞向前座,只瞥见前面一片火光浓烟。陈太撕心裂肺地尖叫,满脸都是碎玻璃划出的血迹,惨状可怖。司机猛踩油门,一起飞奔,直突入第宅铁门,方才堪堪刹住。
脸颊贴在冷硬的椅背,脖颈卡在陈太有力的手掌中,云漪不再挣扎,顺服地闭上眼,保持着这屈辱狼狈的姿式,任由泪水纵肆。
陈太挂上电话,转头望着云漪一手鲜血,只觉手脚发软。那血还在不竭涌出,顺动手指滴在地板上,转眼已是触目惊心的一片猩红。云漪神采惨白,咬了嘴唇,却垂眸看着伤口微微地笑,仿佛那不是伤在本身身上,仿佛那不是本身的血。“叫他们不消扑火了,烧多少是多少,让它烧吧。”云漪一双幽幽的眸子盯了陈太,盯得她背脊发凉,心中生出不妙之感。
霍仲亨抱着云漪上车,号令副官立即去病院。
游行步队还未过完,警笛尖哨又已响成一片,闻讯赶来的差人开端堵截遣散游行步队。激愤的学内行无寸铁,很多人手挽手并肩前行,单凭血肉之躯向棍棒迎去。勇气毕竟难敌勇力,警哨声响起,全部武装的差人冲进游行步队,转眼间哭叫惨呼之声此起彼伏,不断于耳。
小丫头捂了脸立即飞奔去摇电话,却听云漪冷冷叫道:“返来。”
“流了很多血,伤势,伤势……”陈太一严峻,再度结巴起来,电话那头当即挂断,挂断前仓促留下一句,“我马上赶到!”
但是她挣不开陈太粗实有力的双手,虽用极力量也是徒劳。陈太那双骨节粗大的手像桎梏似的困住云漪,将她紧紧困在后座。陈太喘着粗气劈脸叫道:“你是疯了还是想送命!”
“你来了。”云漪茫然抬眸看他,身子伸直得更紧,却暴露一丝笑容。他定定看她,一个字也说不出,猛地将她拦腰横抱起来,回身大步冲出房门。
映入霍仲亨眼中的小第宅已经一片狼籍,天井里四下腾起火光浓烟,花木焚毁,门窗玻璃尽被打碎,满地都是玻璃碎片。当他冲进滚滚浓烟,踢开大门,只见云漪瑟缩在大厅沙发旁的角落里,似一只惊骇的猫,长发混乱披垂,惨白脸颊犹带血痕,环绕双肩的手上尽是鲜血,身上也是血污斑斑。
“伏下!”云漪开了口,声色仍然平静,一面拉起外套遮住头脸,一面将陈太按低。司机惶恐之下,车子已熄了火,只见路旁不知何时冲出十余名门生打扮的高壮男人,手持棍棒砖石向这里冲来,此中一人竟举起个铁皮桶,里头扑灭了火,似欲砸向车头!
陈太转头朝云漪看去,顿时手上一颤,惊得摔落了话筒——只见云漪拿了那剪刀,毫不踌躇就往本技艺背伤口划下去,已经止血的伤口顿时豁开,直扯破到腕处,鲜血汩汩涌出,伤口几近直通全部手背!
游行步队从车窗外浩浩大荡地走过,有传单被贴上车头车窗,奋发挥动的手臂隔着玻璃从云漪面前晃过……陈太不由分辩按下云漪的脖子,逼迫她低头伏在椅背上,唯恐被人认出是军阀霍仲亨的情妇!
霍仲亨低头看她,听她在如许的时候还挂念着本身不能见光的身份,更加心如刀割,惊觉本身对她的残暴。怀中人竟是如此薄弱纤细,他仿佛一伸手就能折断,一样也能伸脱手将她好好庇护起来。但是他甚么都没有做,只是丢弃她在凄风冷雨中,冷眼看她能结出如何瑰丽的花朵,给他斑斓的人生再添一抹艳色。
云漪扶着陈太跌跌撞撞下车,全未发觉本身也是鬓发狼藉,颊边滴下触目血痕。司机到底是跟从秦爷的人,敏捷规复平静,忙叫人锁上铁门,命统统男佣守在门口,不让悍贼突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