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触即发
霍仲亨久久不出声,云漪虽是安然,却还是有些忐忑。此时为薛晋铭说话,一半出自她至心,一半也出于利弊衡量……薛晋铭与日本人是否真有勾搭,她一向是思疑的。此时就算她不说出来,他也自有判定。
他减轻了遗憾二字,听在云漪耳中,似刀刃划过冰冷瓷面。
云漪奔出庵堂后门,拦下黄包车直奔念乔黉舍,看时候堪堪已过了八时。车夫被她催促着一起急奔,云漪捏了手绢不住拭汗,恨不得让车轮生出翅膀。这一起来回时候掐得刚好,只求统统顺利,务必在中午之前赶回庵堂,不能令许铮发明有异。
那中俄混血的精干妇人正在怒斥两名年青教员,云漪焦心之下顾不得礼节,不等通报便迈进门内。学监回身一看,方要生机,却见云漪掀起了面纱。那两名年青女教员未曾见过云漪,乍一见她仙颜,不由讶然歆羡。学监一脸盛气凌人的神采却在顷刻间凝固,瞪眼望住云漪,似被惊吓住了普通。云漪踏前一步,吃紧道:“夫人,我是宋念乔的姐姐,我……”话音未尽,却被学监厉声打断,“宋念乔退学了,早已不在黉舍,这里不欢迎外人,请您分开!”
霍仲亨负手而立,朗声笑道:“话不投机,二位请!”厅门回声而开,许铮大步走到两名日本人身后,彬彬然点头表示。云漪也随之起家,悄悄让到一侧。长谷川神采变幻不定,山田张口刚要说话却被他扬手制止。方才的谦逊之态已然无存,长谷川健二微微昂头,终究与霍仲亨正面对视,眼中锋芒尽显,“那么,敢问督军志在何方?”
霍仲亨看了她好久,朗声一笑,目中透露激赏之色,“云漪,我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一块珍宝。”云漪错愕,旋即红了脸颊,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顷刻间,云漪脸上赤色尽失,目光中有甚么东西盈盈欲碎。
珍宝献美人,瞧这手笔明显是有备而来。霍仲亨会心一笑,不由想起“张仪使楚”与“郑袖献谗”的典故来――看来日本人将他当作了好色怀王,将云漪当作了佞姬郑袖。想来倒也风趣,却不知献给他这怀王的又是甚么异宝。长谷川倒也利落,转向霍仲亨低低一笑,“督军方才所言,令鄙人深感敬佩,所谓一室不扫,何故扫天下,确是至理。只是,以督军之雄才,若只安于一间斗室,未免也太委曲了。”
次日凌晨,霍仲亨一早解缆去观察驻虎帐防,克日风波不竭,四周驻军不竭往城中增调,以备应急镇暴之需。云漪也跟着他早早解缆,由许铮伴跟着上了另一部车。霍仲亨亲身替她拉开车门,温谈笑道:“早去早回,不要贪玩乱跑,把稳许铮返来告状!”他言语宠溺,仿若将她当作小孩子,许铮也在一旁嘿嘿地笑。云漪仰脸望着他,心中绵软而微酸,不由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深深看她,“有话同我说?”
或者再赌一次仲亨的信赖?不,她不敢……相隔不过月余,督军府朝夕相对的恩爱已蚀去了她的狠劲。她再不能像当日普通,豁出统统去夺枪,拿性命赌他的信赖。当时她还不怕输,而现在怕了。万一他不信赖,不谅解,又该如何办?
突然听得这个名字,云漪一颗心几乎冲出喉咙,他竟在这个时候问起此人……顷刻间,云漪心中无数动机电闪而过,模糊有个声音焦切催促,说呀,奉告他,全都奉告他!眼下不是最好的机遇吗,你还要比及甚么时候,秦爷现在已顾不着你……顾不着,真的顾不着吗?
那扳指如何会落在日本人手里?秦爷和长谷川莫非真的搅在一起,还是说,长谷川已经节制了秦爷?可秦爷背后另有更短长的主子,那位神通泛博的二贝勒莫非也与日本人通同了?如此一来,念乔岂不是也落入日本人手中?长谷川清楚是在警告她,她的主子已落在他手里,她亦得服从他的调派。如果昨日行刺仲亨的杀手,果然是秦爷的人,那便是出于日本人的授意!日本人……一手安排暗害,一手以厚利相诱,仲亨公然已成他们眼中之钉。
“被你一说,好似到处都是诡计,越想越怕人了!我不要管,总之有你在,甚么薛晋铭、长谷川……都与我不相干了!”这一招四两拨千斤,不着陈迹带过了他的话头。而她的话,如同她的笑容,都恰到好处地叩击在贰内心。霍仲亨深深动容,将她紧揽在怀中。
此时现在,这目光才是最令她惊骇的存在,乃至超越那枚龙纹扳指带给她的惊骇――那是秦爷从不离身的御赐之物,是隆裕皇太后劈面赏下的恩情,是他平生中最引觉得傲的荣光。
风波里,唯有这一个宁定结壮的度量,仿佛能够包容你我平生。
霍仲亨转头,再不看她一眼,拂袖将那茶水画出的陈迹抹去。这一拂袖,令长谷川与山田神采大变,却见霍仲亨站起家来,眉心微蹙,唇角有冷嘲笑意,“二位既知斗室难容丈夫之志,却拿这巴掌大块处所做情面,也不嫌吝啬。”山田骇然倒抽一口寒气,长谷川亦惊奇不定地望住霍仲亨,听他这口气竟有蚕食之狂意,远远超出他们对此人的估计。
“告别。”长谷川低头一鞠躬,不顾山田欲言又止之色,猝然回身而去。云漪蓦地开口,“长谷川先生,您忘了首要的东西。”长谷川回身一僵,目光如锥普通落在云漪脸上。云漪傲然回视,浅笑道,“宝贝已观赏过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您请收回。”长谷川的目光在她和霍仲亨之间游移半晌,脸上缓缓暴露笑容,“这可真是太遗憾了。”
云漪缓缓回身,一双眸子定定望住身后的霍仲亨。他负手背窗而立,面庞逆了光芒有些看不逼真,但是她感遭到他的目光,感遭到那不动声色之间洞烛民气的力量。
翻开锦盒的一顷刻,云漪已晓得,秦爷出事了。
“仲亨……”云漪抬头攀住他脖颈,在他颈上浅吻轻啄,喃喃道,“外头如许乱,你千万不能再出事,我再不要看到你受伤流血……承诺我!”
“这……”云漪抬眸迎上他目光,无瑕可击的笑容及时闪现,娇嗔道,
霍仲亨一言不发走到云漪跟前,捉起她的手,发觉她指尖冰冷,掌心俱是汗水。云漪偎进他度量,紧紧攥住他的手,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他发觉到她身子紧绷,似死力压抑着甚么。霍仲亨轻抬起她下巴,柔声一笑,“如许就吓着了,真没用。”云漪缓慢抬眸,脸上戚色一掠而逝,转眼换上轻俏笑容,“有你在,我甚么都不怕。”
她这里惊涛骇浪满心挣扎,而霍仲亨也在凝神核阅她神采窜改,静待了半晌,看她仍恍忽怔神,终究忍不住唤她,“云漪,我在同你说话。”
“志在家国。”霍仲亨长衫飘飘,丰神磊落,万般沧桑,半世倥偬,尽付朗朗一笑间。在他目光之下,长谷川神采阵阵青白,之前咄咄傲色再也无存。
嘴上说着不怕,那攥在他掌心的指尖倒是冷得沁人。霍仲亨紧了紧她的手,脸上不动声色,扶了她在沙发坐下。这是一个敢在他面前夺枪的女人,若说戋戋两个日本人的一席话便能将她吓成如许,霍仲亨是毫不会信赖的。他凝神核阅她惨白面庞,俄然出其不料地问:“你对薛晋铭体味多少?”
“如何?”霍仲亨目光通俗,模糊含笑。云漪暗自考虑了下,提示本身不成说错说漏,此时在他眼里,她还是薛晋铭的棋子,受着那人的操纵。她欣然一笑,“即便是你问我,自始至终,我也并不以为他是恶人。”这话确是云漪肺腑之言,对霍仲亨也不必讳饰。
“你和我想的不差,看来真有灵犀一说。”霍仲亨望住她,如有所思道,“我固然不喜好薛晋铭这公子哥,却也不信这通盘乱子都是他弄出来的。如你所言,他还未折堕至此,也不敷厚颜毒手。我想他是受人操纵,被人推到前头当枪杆子使了。若真是如此,必有人躲在暗中两端教唆,趁乱渔利!”
统统都如她的打算,乃至超乎预感的顺利。踏入城郊静云庵,云漪心跳垂垂加快,到这一步已是箭在弦上了。敬香礼佛结束,云漪捐了一大笔香火,请师太伶仃辟出一间禅室,让她在佛前静诵经文,祈求安然。许铮因是男客,只得在庵堂前等待。念诵一遍完整的经文差未几要费上四个小时,半途不得间断打搅。许铮前脚退了出去,云漪当即打通师太从庵堂后门溜走。师太这类事情见很多了,收了香火钱也未几问――大族蜜斯太太私会情郎,敬香礼拜是最稳妥不过的借口。
盗汗悚但是出,已分不清是惊是怒是惧。云漪强敛心境,目光移回那锦盒,复又移向霍仲亨。长谷川与山田一郎满面笑容,也在翘首等待他的反应。座中六道目光齐齐投在霍仲亨脸上,严峻、奉承、等候皆有。但是很久沉寂,霍仲亨目光半垂,凝睇那茶水画出的版图表面,脸上没有半分神采。偌大的会客堂里只要窗纱在微微拂动,阵阵冷风从未关好的窗缝吹出去,十仲春的南边到底还是冷了。云漪望着霍仲亨喜怒莫测的侧脸,俄然有些透不过气来,身上一阵阵发冷,从脚底蹿起的寒意再也压抑不住……仿佛感到到她的心机,霍仲亨浓眉微抬,两道清寒目光俄然落在她身上。
比起被仲亨思疑和厌憎,她甘愿单独面对十个百个长谷川的威胁。
没知己的东西,云漪一怔,恍忽记得阿谁俶傥和顺的人也曾在她耳畔如许说过。这话若换作旁人说来,必少不了拈酸之意,唯独从霍仲亨口中轻描淡写说出,倒是一派自如。以他的磊落脾气,自不屑计算这些,也从不介怀她的过往。云漪明白他,便也安然一笑:“是,薛公子待我是不错的。”霍仲亨点头表示她说下去,云漪沉吟半晌,由衷说道:“你问我对他体味多少,这很难答复。如果单以一个女子目光来看,他边幅风采无可抉剔,为人知情见机,非常令民气仪;如果以我的态度看来……”
那东南五省地区博识,物质敷裕,一向是军阀派系争夺之地,边境犬牙交叉,与霍仲亨权势范围多有交界。其他诸系军阀在霍仲亨的管束下,未敢大肆扩大,而霍仲亨也从未主动挑起纷争,使得东南五省相对承平。如本日本人奥妙支撑北方军阀,借派系混战之机,已暗中将手脚伸向东北。现在看来,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已盯上了东南本地,而霍仲亨则是他们意欲拔擢的又一个傀儡。
黉舍门口公然已被封闭,门生概不答应擅自收支,家人探视也必须获得学监答应。所幸是洋人创办的贵族黉舍,其间门生多出身大族高门,收支监督也不若其他黉舍严格。云漪服饰华贵,风韵绰约,见者不敢怠慢,直接引了她去见学监。
就这么等闲获得了机遇,云漪不敢信赖本身的运气,摸索地再问一遍,“明天我一早就去?”霍仲亨点头,“好,不过不能乱跑,许铮要一同去。”
云漪心念已定,再无挣扎犹疑,缓缓抬眸望定他,笑道:“我总得想一会儿啊,好久不提这小我,我都快忘了。”霍仲亨点头笑,“没知己的东西,总还是待你好过的。”
无数可怖动机纷涌而至,迫得云漪没法呼吸,胸口仿佛哽着一柄冰冷锋利的刀刃,稍有转动就会刺入心脏……她还不能动,情势未明之前,轻举妄动只会让伤害提早逼近。
许铮送他二人拜别,反手将厅门合上。
二人悄悄相依,耳鬓交代,于沉寂间聆听相互心跳。
耳边似一声轰隆乍起,云漪骇然失声道:“退学?你说她退学了?”学监神采涨红,用力挥了手臂嚷着:“请你出去!这里不欢迎外人!”两旁的女教员看得呆了,从未见过矜持傲慢的学监如此暴躁失态,对待面前女子仿若仇敌普通。那女子愣在原地,神采瞬时惨白,模样楚楚堪怜。学监转头朝身后教员尖叫道:“赶她出去,给我赶她出去!”
跟着话音落地,霍仲亨雪亮目光也落在云漪脸上,令她周身血液仿佛凝固于刹时。
“依博士所见,如何才不委曲?”霍仲亨笑容不减,眼中有锋锐一闪。长谷川却笑而不答,转头看向墙上舆图,手指沾了茶水在案几上勾画出淡淡几笔,鲜明竟是东南五省版图――饶是云漪也神采骤变,难掩震骇。虽早知列强虎视眈眈,却不料小小日本野心竟放肆至此。
很久,云漪微微垂眸,手指抚上他长衫的扣子,细细声唤他,“仲亨,这两天我老是心神不定……听萍姐说城南有个庙里菩萨很灵,明天我想去拜一拜,求个安然,好不好?”霍仲亨发笑,“你常日信洋派,这会儿又想求菩萨,清楚是病急乱投医!”云漪委曲嗔怨,“若不是你整天叫人提心吊胆,我好端端干甚么乱投医!”霍仲亨嘿嘿笑,“好好好,明天让许铮陪你去。”
两名女教员硬着头皮上去,刚一挨到那女子肥胖胳膊,便被她重重摔开。云漪一步逼近学监面前,攥住她手腕,厉声急问:“念乔去了那里,谁给她办的退学?甚么时候的事?”学监被她凌厉声色骇得神采青白,神采更加慌乱,半晌才吃吃道:“前,前天就退了……是她姑父差人来办的,当时就接……接走了!”
狼籍思路里跳出秦爷恍惚面庞,模糊与长谷川阴嘲笑容堆叠在一起,令她悚但是栗。
“我承诺。”霍仲亨闭了闭眼,将她抱得更紧。
霍仲亨悄悄凝睇她,目光更加通俗了几分,看不出是喜是恶。云漪娓娓说道:“薛晋铭暮年东渡肄业,天然与日本人亲厚。可他出身世家,自恃狷介,品德风骨虽不见得高超,但也不至于肮脏下贱。外间都说他奴颜卖国,我却总有些不信……偶然我在想,磊落如你,也受人言之累,那薛晋铭又会不会是被人曲解,会不会也有他的苦处?”
是,我有千言万语同你说……但不是现在。云漪悄悄地笑,放开了手,踮起足尖在他脸颊一吻,“我很快返来,早晨等你用饭。”霍仲亨笑着点头,目送她的车子策动,缓缓驶出督军府。南边夏季的凌晨格外阴冷,郁郁不见阳光,风中捎来潮湿的雨意,寒气丝丝沁人,铅灰色的浓云密密堆叠到天涯,恰如霍仲亨眼底一略而过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