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永以为好
轮船破浪急驶,越行越远,将岸上景色垂垂抛在背面。面前视野渐宽、渐远、渐淡……终究恍惚了她的身影,恍惚了雾雨缠绵,恍惚了一天一地。
找得将近发疯的侍从终究远远瞧见她,忙不迭让司机按响喇叭,本身撑伞下车,疾步赶了上去。司机只怕沈蜜斯没看到,一个劲将喇叭按得惊天动地。
霍仲亨却没有耐烦管她笑甚么,“快起来,懒女人,另有好东西给你!”
和顺的小花猫,变成这活生生会吃人的黑豹,这便是他眼里的更好……念卿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看张牙舞爪的小豹子,又看看那趾高气扬的男人,呆了一刻,终究笑不成抑。
霍仲亨纵声大笑,对劲地赏识她惶恐神情,“我说过给你一只更好的。 ”
这不成思议的感受,或许便是他们所谓的爱了……霍仲亨一时喟然,只将念卿紧紧拥入怀中。她柔嫩长发在他掌下散开,凉凉滑滑似青色缎子,握在手里有一种安恬的感受。壁炉里偶有火星爆开的轻响,除此只要一室宁定和她细匀悠长的呼吸。她就这么蜷在他怀里,垂垂沉寂睡去,睫毛下还凝着一点泪珠。他将她抱到床上,行动极轻缓,似捧着一朵盛开在掌心的睡莲。
城中,督军府前,清癯的黑衣少年从车高低来,径直走到保卫森严的岗哨跟前。保镳毫不客气将他挡住,他扬眉一笑,眼里似洒进金色光芒,漂亮端倪因这一笑而带上男人少有的详确鲜朗。少年开了口,语声却傲慢,“我是霍子谦。”
身后有力的手臂将她悄悄环住,霍仲亨低头啄吻在她耳畔,“喜好这吗?”
一只红色沙鸥,掠翅划过海面,鸥鸣呖呖。
船身驶动的第一下颠簸,似剪刀咔嚓落下,终究剪断心底最后一丝幻念。
“念卿。”薛晋铭张口,终究唤出这个名字,却只喃喃在唇齿间,几近无声。
四少却只是渐渐地抽着烟,神采里略有倦意,也看不透他在想些甚么。老仆人猜想,大抵是在等甚么人,但是又不像……四少已在这背静的转角处站了好久,只是抽烟和瞧着远处海面入迷。如果等人,人家来了也找不着他。老仆人望着那落寞身影,见海风吹动他灰色大衣下摆,内心无端一阵难受,想来四少还是不舍得走罢。
霍仲亨深深看她,第一次默许他的女人在他面前为另一小我堕泪。
如许的四少,来时去时普通安闲,不需求任何人怜悯,怜悯反倒是对他的热诚。
一样的金色天空下,一样的落日如醉——
“有多奇特?”桂珍随口问道。
船舷边挤满了人,抢先恐后向岸边送别的亲朋挥手。薛晋铭穿过其间,头也不回,再未向船埠看上一眼。船离岸边,船埠上送行的人也垂垂散了,送别的场面本就是一时的情切,再难舍的拜别也一样会畴昔,回身又是新的笑容。
夺目标玄色轿车驶近她,有人撑伞上前,似在死力劝说甚么。
薛晋铭到舱里搁了行李,出来见船已掉头,一时却未驶远,只等遁藏另一艘入港轮船驶过。而方才挤在舷边恋恋不舍的人们已忙着对舱室陈列抉剔评点,岸边送别的人早已散去。薛晋铭闲闲将手插在大衣兜里,倚了雕栏看海面起伏,看船缓缓掉头驶向南面。
桂珍猎奇拿来一看,倒是张半皱的报纸,展开只瞄得一眼,顿时变了神采。那上面鲜明一张夺目照片,恰是戎装的督军和一身男装的念卿。底下粗黑大字的题目写着“气短但是真豪杰,情长毕竟小后代”——饶是读书未几,桂珍也读出这句话里浓烈的讽刺。
落日余晖照在他脸上,映出夺人光彩,令她错觉这一刻世上统统光辉都落入他眼底。
她回身走到车前,却又转头,定定望向这里。
远了,终究远了,想再瞧得清楚一些,却只是越来越远……念卿不肯眨眼,怕一眨眼就再看不见这身影。但是面前统统终究恍惚,一点泪,凝在睫间却不肯坠。
念卿瞠目,几乎失手将它掉在床下。
霍仲亨系着睡袍坐在沙发里,低头看报,手里稳稳端了薄胎青瓷茶盏,连眉毛也未抬一下。念卿倚着门框悄悄看他,也不知该说甚么,鼻端倒是越来越酸。看四少走,泪水并未落下,返来这一起,与那拜别的人背道而驰,也未落泪。直待到了家,见了他,看他安稳地坐在壁炉边喝茶看报,仿佛一早在这里等她,永久会在这里等她……终究,泪意无可遏止。
火苗腾起,扑灭又一支烟,青色烟雾在面前氤氲出奇特幻景,袅袅似那个舞影。
“这是哪来的?”桂珍吃了一惊,摆布看看,仓猝将报纸揉了,“这类东西你如何敢带进府来!”念乔涨红脸,忍着气说:“这是北平的报纸,上面另有更刺耳的。”桂珍啐一口,两下撕了报纸,忿忿数落道:“臭穷酸尽会靠笔杆子毁人,这类东西还巴巴地拿来给她看,你也是个不费事的……哎,你如何会有北平的报纸,谁给你的?”见桂珍一脸猜疑,多数又狐疑到程以哲头上,念乔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刚去车站接了个同窗,人家从北平返来,捎张报纸路上看看有甚么奇特。”提及同窗,念乔俄然想起件蹊跷事,“今儿在车站还遇见个奇特的人。”
念卿不甘心肠被他拽起来,草草梳洗清算了,便随他急仓促出门。车子朝海边开得缓慢,一起上霍仲亨都卖着关子,念卿也由着他折腾。早上还是雾雨绵绵的天气,到傍晚总算有了几分晴意,淡淡阳光穿透云层,细缕一样洒在粼粼海面。海风的潮意带着雨后清爽,吹散了天涯阴云……念卿望着车窗外起伏的海面,手指扣在仲亨暖和掌心,表情亦如这海天广宽,纤尘不染。
“这里不算很远,不是偏僻山村,仍然有很多人认得我们。但我会为你建一座海边的屋子,俯瞰大海,瞻仰天空;春季你能够莳花,能够养你的小狗小猫,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你说过的心愿,只要一点我办不到,不能让你去任何想去的处所。今后我在那里,你便在那里,不能再去别处!”
人散了,船开了。
老仆怔住,撑了伞立在原地,看他孑然一身走进风雨里去,一步步过了闸口,登上舷梯……那一袭灰色大衣的修削身影,裹了蒙蒙雨雾,就此行得远了。
薛晋铭闻声岸上模糊的汽车喇叭声,不经意间转头看去——
“那人仿佛也是门生,挺漂亮的模样,跟我同窗坐一个包厢,开初还客客气气帮我们提了行李,厥后惠珍多话,恰好提起报纸上的督军夫人,她还不晓得我们是姐妹。”念乔皱着眉头,“我倒没说甚么,那人翻脸却比翻书还快,狠狠瞪着惠珍,像是谁欠了他钱,把我吓一跳!”
想见到又怕见到,明知那人不会呈现,仍不免痴妄一场。
“你要把它当猫咪养吗?”念卿几近笑出眼泪。
海上,轮船顶风破浪,驶向暖和的南边。船头雕栏后,修颀身形的男人悠然远眺,侧颜被落日镀上淡淡光晕。船面上漫步的仕女不时立足回顾,冒充张望他身后海鸥。在他身后,淼淼海天相接的处所,有一行海鸟结队返来,正投向斑斓云霞深处……
念卿闭上眼睛,怡然浅笑,“喜好。”
只因这是她的酸楚,她的无法,因此变得公道,变得能够包容。
“仲亨,我不明白。”她抬起泪眼望住他,“已经是最好的成果,为甚么还如许难过?”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半是无法半是了然,霍仲亨目光通俗,“好了,你已做得充足,不要哭了!”念卿沉默点头,忍回眼泪,朝他暴露一个微小笑容。霍仲亨眉头一皱,厨子刚冒上来,便被她盈盈目光燃烧——她竟用这类眼神看他,眼里满满都是依靠。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念卿醒来仍觉昏昏沉沉,早上在船埠着了凉,一整天都在头痛。
车子盘山而上,在空旷的山顶停下。
“看甚么,我又不会走。”霍仲亨没好气地笑起来,狠狠托起她下巴,手指揉进她发丝里,“算了,要哭就哭,别如许看着我!哭过这一次,今后再不准悲伤!”
霍仲亨叹了口气,搁下报纸,朝她伸脱手,“过来。”
高跟鞋的声音一起从楼梯上传来,直到书房门口停下。
“那就好,我走了。”薛晋铭一笑回身,说走便是走,没有半分疲塌沉沦。外头急雨劈面,飒飒湿了他一肩,老仆人追上去递伞给他,执意要看船开了才肯走。薛晋铭俄然就沉了神采,淡淡将伞挡开,“我不喜好有人看着走。”
桂珍哈哈笑起来,“可不就是北平那些激进门生么,再不然就真是跟督军有仇的,他们带兵兵戈的人谁身上没点血债,不奇特,不奇特!”念乔支颐想了想,“我瞧着不像,总之那人古怪得很。”二人又群情一番,闲闲扯了些家常话,念乔挂念着同程以哲的约会,也不待念卿睡起便走了。
念乔下午来时沉着脸,直上二楼找念卿,却被桂珍挡下,说夫人早上出门着了凉,这会儿还在歇息。见念乔面色不豫,桂珍便笑着打趣道:“这是如何了,又同程公子吵嘴吗?”念乔咬唇,从手袋里取出个叠得四四方方的东西掷在桌上,闷声仍不说话。
门外走廊上有军靴声橐橐走近,是仲亨提早返来了,即便只听得他脚步声也感觉一阵甜美。念卿懒懒地拥了被子,眯着眼睛看门口。
门是被踢开的,霍仲亨双手举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大步走到床边,将那东西往床上便是一扔。念卿一声惊叫,被那毛茸茸的小家伙劈面扑在身上。它小爪子抱住她再不肯放开,一头便往暖暖的被子里钻去。“是小狗?”念卿欣喜地拎起小家伙一看,这圆头圆脑的“小狗”,乌黑毛皮乌光水亮,长尾巴神情地甩在身后,眼角有标致的淡色纵纹,清楚,清楚就是一只幼小的黑豹!
念卿徐行走到外头来,沐在淋漓雨里,冷静看船驶远。
那远去背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矗立萧洒,不似走在凄风冷雨里,倒似走在衣香鬓影间。
念卿走畴昔,猫普通和顺地伏在他怀里,渐渐开端抽泣,终究泣不成声。
她的泪水坠落他掌心,又排泄指缝,温温热热,酥酥痒痒。
“等您到南边安设好了,就给个信,我还过来服侍您。”老仆人喃喃说得一句便哽咽了。薛晋铭回身看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了皮箱,拍了他肩头淡淡一笑,“好,你归去吧。”老仆人犹有不甘,又吃紧诚心道:“我好多年没归去,回故乡也住不惯,您如果不嫌弃,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跟您几年。”薛晋铭笑着侧过脸,不让老仆瞥见他牵强笑容,再转头已规复平日俶傥神采,骄易里带笑,“又来噜苏,此次回籍下好生纳福,你这把老骨头也该歇着了。”老仆黯然无言以对,听得薛晋铭又问他回籍的钱够不敷,忙不迭点头说够了够了。
“四少,船快开了。”老仆人一手提了皮箱,一手替薛晋铭撑着伞,忍不住低声催促。最后一批搭客也已登船,入闸口垂垂没有了人,海员都已回到船舷口,只品级三声汽笛响过,便可锁闸开船。大抵四少已是最后一名未登船的搭客,老仆人再是不舍也只得催促他解缆。
船埠空旷,雾雨迷离,一抹淡淡人影遗世独立。
第三声汽笛响起,轮船缓缓离岸。
他孩子气的愤怒终究引得念卿破涕为笑,笑里仍有眼泪扑簌簌落下,却已不是悲泪。
霍仲亨携她下车,海天相接的浩淼景色突然扑入视线,一轮落日正垂垂沉上天平线下,夕照熔金,余晖似火,将碧蓝海水也染成了刺眼金色。造化之光辉,令念卿欢然忘己,沉湎在无边美景里,久久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