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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绝色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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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杜莎俱乐部向来只欢迎熟谙常客,普通人纵是腰缠万贯,若没有常客举荐也一样被拒之门外。程家家声笃严,也并非数一数二的大富之家,倒是与运营纸业的白家有姑表之亲。白家几近把持城中纸业,比之程氏家业又豪阔很多。酒保认得白慕华,恭然欠身领了四人入内。

竟是个日本人,全场静了半晌,随即相顾哗然。

“天人,天人啊。”白慕华倒抽一口气,似觉从云层里走了一遭,这才回返尘凡。

阿谁身影缓缓转出屏风,长裙曳地,乌黑丝缎披肩缀了极长的流苏,随步态款款而动。云鬓堆髻下,一只银色胡蝶面具遮去面庞,只暴露小巧红唇和纤柔下颌,雪肤红唇相映,艳色烈烈,夺人遐思无穷。

此时座中名流富豪已将花车上四色玫瑰争购一空,四名女子接踵步下旋梯,穿行于座中,带起香风拂面,各自遴选出了舞伴,被挑中之人尽是高官大富。此时一名大红旗袍的白俄女郎自舞台上走出,度量满捧玄色玫瑰,风情万种地环顾台下世人。

白慕华回过神来,一拍桌子,“如何搞的,薛公子的人怎能被倭人抢去?”

说话间,佳宾高朋鱼贯而至,各自落座。大厅里水晶吊灯垂垂暗下去,乐池里音乐变更,起先的舒缓婉转换作靡靡的瑰丽之音。两名女伴都是新派女子,谈笑间并不扭捏,倒是程以哲心不在焉,令他身边短发凤眼的娇小女子非常不悦。

连白慕华也觉出他的举止变态,碍于女伴在侧,只得暗递眼色,程以哲却兀自发楞。

两女相顾失容,短发女子更加猎奇道:“那这一枝黑玫瑰要价多少?”

本来还不是她,一口香槟哽在喉间,化作苦涩,程以哲苦笑着放下酒杯,再也偶然声色。一名女伴讶然道:“这般仙颜,还不如那云漪?”

程以哲表情大悦,端了酒杯笑道:“云漪蜜斯公然斑斓。”

“五十?”女伴啧啧有声。

白慕华兴味盎然地笑道:“如何,梅杜莎名不虚传吧?”

“传闻薛四公子曾包下全场的玄色玫瑰送给云漪。”短发凤眼女子睁大眼睛。

时候已至八点半,程以哲啜了口酒,不耐烦地望向舞台,内心愈觉忐忑烦躁。忽听白慕华抬高声音笑道:“瞧,来了。”程以哲手上一颤,惊转头,几乎泼溅了杯中香槟。但见舞台上毫无动静,白慕华的目光倒是递向门口。程以哲心头一宽,复又揪得更紧,也不知本身在恐忧甚么。

“这太风趣了!”两名女伴连连娇笑,一人猎奇道,“买很多少没有干系吗?”

一人,一袭玄色夜号衣,衬了俶傥身材,举止间贵气实足,容色风采令程以哲自愧弗如。

程以哲一呆,正欲开口,面前蓦地黑了,厅中灯光俱暗。

薛晋铭端了香槟在手,文雅地向身边男人举杯一笑。那肥胖中年男人微微欠身请安,穿一身灰色号衣,唇上蓄了小撮仁丹胡,彬彬有礼的笑容下透出日本人特有的呆板。

早晨八时未到,门前已是香车如织、来宾络绎――传闻中蚀魂销金的梅杜莎俱乐部,竟阔别浮华尘嚣,藏匿在一片傍山临海的绿荫当中。肤棕眼碧的印度酒保拉开车门,程以哲随了表兄白慕华下车,挽了各自的女伴步上门前织金点翠的地毯。

一时候艳惊四座,竟有人忘情般站起,欲掠取那面纱。

舞台上金色幕布缓缓升起,厅中灯光俱暗,乐池中响起西塔琴和塔布纳鼓的声音,台上金红粲然的穹门敞开,铃声如雨,纱丽飘荡,十二名印度舞娘踩了跃动节拍,跳起脚铃舞。当中一名领舞者,穿火红纱丽,面纱缀满金珠,腰身曼妙如灵蛇,露在内里的一双眼睛傲视生辉,带出异域风情无穷。程以哲目不转睛地盯了那舞娘,心口怦怦急跳,恨不得立时摘了她面纱,一窥究竟。

白慕华低头正要喝酒,闻言哈哈大笑,“好没见地的书白痴,云漪岂是这么轻易让你见着的,早着呢,不到最后可不会出来。”

白慕华笑而不答。歌舞连续退场,一场比一场热烈,出场的女子一个胜一个妖艳,各逞风骚妍态,看得台下世人忘乎以是,神魂倒置……却没有一个似她,程以哲心中一点点结壮下去,却有一处越悬越高,叫人透不过气。他昏昏然起家,对女伴歉然一笑,“我出去透透气,一会儿返来。”白慕华拽住他,“早不去晚不去,等一早晨就看这会儿了!”

曲声结束,红衣舞娘飞扭回身,面纱抛起,飘过台下。

长谷川,不是薛晋铭。

幕布启处,一扇庞大的绢画屏风,粉红樱花铺满舞台。灯光淡淡覆盖下来,舞台上不见人影,只映出屏风后一个袅袅侧影。一缕缥缈歌声便在此时扬起,初时细若游丝,伴了低徊乐声垂垂抛入虚空,宛转起伏,无声无息潜入灵魂,叩动心扉。

大厅穹顶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垂垂亮起,洒下一片昏黄柔光。

才子懒回眸,全场俱寂。

只听咣当一声,程以哲碰翻酒瓶,连带打翻桌上酒杯。艳红香槟洒上乌黑桌布,几近泼上身侧女伴的粉色蕾丝长裙,惊得那女子娇嗔连连。白慕华忙打圆场笑道:“赤色罗裙翻酒污,固然是风骚事,以哲你也太不谨慎了!”

程以哲细心看去,模糊认出此中一人像是税务司长,其别人再不认得。

幕布缓缓降下,某个角落里忽听一声清脆裂响,似玻璃杯脱手坠地,却如一滴冷水渗入沸油,顷刻间全场掌声如雷。灯光再度亮起,座中男女纷繁收回神魂,还是唏嘘不已。

一扇扇雕花长门开启,水晶吊灯剔透摇摆,梵婀玲的幽渺调子似在半空流转,如丝缠绕;明滑如镜的空中不知嵌了甚么,明灭星星点点银芒,竟觉步步生辉……两名女伴低声赞叹,程以哲亦立足,微眯了眼,几疑踏入幻景。白慕华回顾一笑,早知他三人必是这般反应。

“以哲!”白慕华仓猝唤他,引得摆布一片惊诧,程以哲却头也不回。这边起了骚动,台前却也堕入僵局。

他语声颇响,引得座侧两名褐发洋人转头看来,身边女伴忙轻扯他衣袖。白慕华不耐烦,正欲开口,却见一向闷头喝酒的程以哲霍然站起,大步朝台前走去。

薛四公子微微侧身,向身后酒保叮咛了甚么,酒保浅笑点头,向台上白俄女子打出个特别的手势。那女子走到台前粲然一笑,将怀中满捧玄色玫瑰抛向薛四公子那桌,用流利的中文朗声宣布“今晚最斑斓的玫瑰全数由长谷川先生购得”。

一段《胡蝶夫人》的咏叹调,音韵顿挫的意大利语,从她口中唱来平增了月夜霜落的曲致,不必听懂那歌词含义,仍受其哀婉缠绵所感,闻者无不心醉,复又神伤。

座中世人皆翘首屏息,无人敢有半分鼓噪。

白慕华朝薛四公子地点方向望了一眼,含笑伸出一个手指,“这是其他四色的价,黑玫瑰么……”他挑眉一笑,伸出五根手指。

白慕华感喟,“不是曾经,是近半月来每天如此。”

椭圆的大厅里,中心留做舞池,前面是金碧光辉的舞台,漫衍四下的坐位未几,约莫能容百人。程以哲环顾四下,多见金发碧目,盛装而来的洋人,少数黑发黑眼的面孔亦是熟知的名流,舞台下最靠前的坐位却十足留空。红色制奉酒保领四人在靠前的侧首落座,立时有饱满浓艳的白俄女子穿了刺绣旗袍,上前斟上香槟。

时候仿佛在现在凝固,厅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白慕华感慨,“世上果然有人占尽诸般荣光,不由得人不妒忌。”

座中鸦雀无声。

“这是甚么意义?”短发凤眼的女子娇声惊问,程以哲却置若罔闻,白慕华忙笑道,“这是梅杜莎最有特性的节目了!”

四名白俄女郎各推一辆花车自舞台两侧出来,穿一色的高衩旗袍,苗条大腿乌黑晃眼。花车上别离是粉、白、黄、红四种色彩的玫瑰绢花,与旋梯上四名女子鬓角的玫瑰色彩相对应,至此,每晚最癫狂的飞腾时分到临。

程以哲重重靠上椅背,喘出一口气,千幸万幸,不是她!

车窗外风景飞逝,一面是爬满藤萝青苔的山壁,一面是白浪拍岸的海滩。梧桐林荫道缓缓盘山而上,将人带入如画景色当中。天涯朝霞垂垂沉天玄色,林荫间路灯次第亮起。

白慕华点头笑,“梅杜莎崇尚浪漫的骑士精力,不以多少而论,全看你对才子的情意……除非,有薛四公子那样的手笔。”

但见云漪徐行走下旋梯,冷冷睨住薛晋铭。那长谷川先生本已站起家来,迟疑满志,只等才子上前。但是云漪全未将他看在眼里,只傲然扬脸,既不开口,也不近前,唇角挑出一抹孤诮笑意。

灯光流转,一束柔光所指之处,刹时聚焦了全场目光。旋梯顶端,一袭玄色绸缎长裙明灭阴暗光芒,托出个冰肌雪颜的女子,一步步走下旋梯,似自夜空降入尘凡,脚下纵有万紫千红,也被这一抹素到极致的艳色夺去光彩。

“薛四公子!”身侧女伴脱口惊呼,两女欣喜不已。

歌声渐入幽渺,那人仰首凝立,缓缓回身,胡蝶面具飘但是落。

“以哲,以哲,该回魂了!”白慕华连声唤他,笑着打趣,“这可如何了得,只一眼便丢了魂,转头我如何跟母舅交代去!”程以哲恍忽转头,见表兄连说带笑,两名女伴面色不豫,周遭光影陆离,酒色芳香还是芬芳。但是全部六合却已黯了,灰败的根柢上,统统都落空色彩,唯独那绝色容颜在面前无穷放大,似火焰舔噬,将心中另一个影子烧作灰烬。身侧女伴见他神采发青,额有微汗,觉出些许非常,却见他端起酒杯,一口口迟缓地饮尽。

近山腰处,道旁停满各式豪华轿车,几近将路口堵塞。高且纤细的铁花围栏后,大片常绿灌木修剪出小巧花式,乳白大理石砌出罗马式喷泉,婉转乐声自那水晶大门以内传出。

程以哲目光发直,茫然盯住人去台空的幕布,仿佛灵魂已不属己身。酒保悄悄上前,拾掇起地上玻璃碎片,替他换上新的酒杯,他亦浑然不觉。白慕华啼笑皆非,早知这书白痴风月世面见得少,可也未免过分失色。

却见一行人踏进门来,两名紫色礼服的酒保在前带路,引了背面五六人徐步而入,沿专门的高朋走廊直抵前排落座。走在前头的人俱是黑头发黄面孔,两名洋人反而随在前面。程以哲认出此中最刺眼的

“五百。”

程以哲毫无反应,不等酒保上前替代杯盏,端起未洒尽的半杯残酒就喝。

每晚歌舞结束以后,便是彻夜狂欢的舞会。当晚登台的五位美人,将遴选本身的舞伴领衔步入舞池。男士们若但愿被谁挑中,就买下代表她那一色的玫瑰放在桌上,美人便会到你跟前来,至于能不能被挑中,就看你的魅力了。

这幕凄婉歌剧中,爱上美国军官的日本女子,日夜等待恋人返来,却等来无情被弃的结局,终究引刀他杀。悲剧来临之前,她曾了望恋人拜别的港口,满怀等候与和顺,吟唱出 Un bel di vedremo(《最阴沉的一天 》)“Un bel di vedremo…I nomi che mi dava al suo venire. Tutto questo avverrà, te lo prometto. Tienti la tua paura. Io con sicura fede lo aspetto.”(他和顺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终究实现他曾经的信誉。是的,这一天必然会到来。)

以白家的阵容也只得坐在侧首,程以哲扫了面前面落座的数人,撤除几名洋人,却都是昔日可贵一见的官场中人。白慕华循了他目光看去,微微一笑,“那是荷兰跟丹麦使馆的参赞,同另两个洋行老板……这是平常的,真正大人物还未到呢。”

云漪垂眸环顾四下,目光扫过前排第一座上熟谙的身影。

此时乐声又起,场内灯色光影变幻,舞池中无数小灯闪动,似散落一地珍珠。舞台一侧的金色旋梯直抵二楼,鲜花锦簇,顶端撒下漫天彩带……靡靡舞曲,裙袂飘飘,四名美艳才子鱼贯步下旋梯,顷刻间艳光熠熠,叫人目不暇接。四名美人恰是今晚登台的四场歌舞配角,现在换了一式的晚装高髻,鬓簪玫瑰,或嫣然,或冷傲,或楚楚,或娇媚,个个似步下云端的公主,自旋梯居高临下俯视大厅,座中名流富豪尽皆仰首目炫,为之疯魔。

“坐下坐下,来了来了!”白慕华冲动得语声似变了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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