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尊与卑
她像一个孩童般唤了一声又一声,孤单彷徨了多少日夜,这一次终究有人一声声应。
苏璇跃下鞍,将缰绳交给来牵马的兵士,“左公子在武卫伯府等侯爷,我去时刚好碰上。武卫伯态度跋扈,不但回绝受令,还谴兵缉捕我们,就一起闯了出来。”
苏璇一向担忧她心肠纯善,尝尽冷眼,略得温情就沦陷下去,一定能辨对方至心。此时一问她又急又慌,明显与对方纠葛已深,说多又怕伤了她,不由迟疑。
苏璇在渐渐的打量,他的小门徒已经长大,成了亭亭玉立的女郎,仍然与当年一样灵巧。他从没想到,这个一向让他疼怜的孩子会有如此惊人的意志,拼尽统统将他从鬼域拖回人间,也不知历过多少磨难磨折,受过多少凌辱摔打。
劈面的人沉默了半晌,道出了一句话,“阿落确切做了很多错事。”
苏云落羞惭交集,心乱成一团,很久才道,“我没想过太多,只要他喜好,我就跟着他;如果他的心变了――我自会分开――我一人也能过下去,师父和师娘不必担忧。”
这恰是苏璇最担忧的一点,顿时蹙起了眉,“左公子到底视你为妻还是妾?”
苏璇一行返来之时,一些无事的军卒正在摔角嬉闹,校官也不拘管,营地内氛围涣散,各处都极随便。
左卿辞烦乱之际,苏云落一样不安。
左卿辞干脆说得更直接,“六王莫非只要这点手腕?他以不死泉为饵,加上武卫伯的助力,被引到西南的青壮一个都走不掉,楼船沿水路直逼金陵,朝廷唯有仓促出兵,等军队启行,金陵空虚,六王顺势发作,届时旧帝暴毙,新帝即位,雄师掉头也救之不及。”
左侯也不争驳,只道,“一个武卫伯还何如不了我。”
左侯问的毫不相干,“你是为此而赶来益州?”
亲卫通报过后,左卿辞筹办入帐去见靖安侯,他方看向苏云落,正在叙话的苏璇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左公子无妨自去,我另有很多事要扣问阿落。”
左卿辞毫不粉饰挖苦,“那是应德帝的天下,你披肝沥血打出边疆安宁,他转手去了你的兵权,毁了你的妻儿,到现在你还要护他的子民,江山万里,与你何干?”
左卿辞简短的述完武卫伯府所见,道,“时奕倡狂无状,必是晓得你在路上就会遭到袭杀,底子到不了益州。就算目前逃过一劫,待不死泉这个钓饵搅乱西南,时奕就会拥兵而反,杀尽益州的朝廷大员,你羁留在此处就是自寻死路。”
左卿辞默了一瞬,侧过了头。
营帐外有都尉来报,打断了父子的对谈。
曾经把孩子举起的昂藏将军早已淡去,只余一个沉默寡言的贵爵,与金陵时相较,左侯眼角的细纹更深了,他正在誊写信笺,看到儿子出去就搁了笔。
案上的铜虎镇纸泛着寒光,左侯悠长的寂静。
左卿辞笑了笑,“久别相逢,自当如此,我在此暂候便是。”
他一眼瞥见苏璇身后的几人,大感不测,“师妹和左公子?你们如何也到了益州?师叔去见武卫伯可还顺利?”
左侯一喟,“祸乱一起,殃及的是百姓百姓。”
几句话说得帐内的都有了泪,帐外的殷长歌也听得眼眶发潮,忽见左卿辞向营帐而来,他立时收住心神迎上去道,“左兄包涵,内里师叔正与云落叙话,还请稍待半晌。”
苏云落局促道,“不管是何种身份,世人始终瞧不起胡姬,我已经风俗了,只要他不看低我,其他的都不算甚么。”
苏云落偷瞧了左卿辞一下,一个字也不敢说。
苏云落情感冲动,说话都有些乱了。“师父没有误我,旁人都嫌弃我,只要师父一向对我好,肯养我教我,向来不嫌弃我笨傻。”
一旁的阮静妍早已热泪盈盈,上前拥住了她。“阿落,你师父很高傲,有你如许好的门徒,是他平生之幸。他很悔怨当年没有多陪你,还缠累你很多,满是因你的冒死尽力,你师父才得以重生,你是世上最值得疼惜的孩子,让我代他好好抱一抱你。”
营帐外的左卿辞心不在焉的听着殷长歌的闲叙,长眸幽沉,暗淡得看不出情感。
苏云落听出师父有所不满,惶然道,“他没有视我为妾,阿卿帮了我很多,为我冒险入血翼神教,即便我身中蛇毒,遍体腐败时也未曾扔下我。他不会武功,却倾尽尽力的助我护我,除了师父师娘,再没有人对我更好了。”
阮静妍听得不当,执住她的手正色道,“阿落,世人有所歧见,莫非你也如此看本身?即便左公子萧洒不拘,并非世俗之人,也该清楚名份对你意味着甚么。我与你师父一样未经媒人之言,我尊他为夫,他敬我为妻,开阔可告六合;你与左公子难舍难分,外人看来却一尊一卑,敬他而轻你,如何能算安妥,左公子既然有情,也该为你想一想。”
苏云落吃紧打断,不让她说下去,“那是恶人做的,不怪师娘,现在师父好了,师娘也很好,只要师父师娘今后每一天都欢愉,我就很欢乐。”
苏璇闻声帐外的对答,想起久悬的忧愁,恰好二女的情感略为安静,遂问道,“阿落,你与左公子是相互钟情?”
左卿辞恰是烦乱,闻言冷下脸道,“我自有分晓,不劳别人过问。”
八百人的营地处于两山之间的一块空位,军帐林立,鹿砦相连,拉拉杂杂占了一大块。
左侯的神情暖和下来,有些欣然,“你变了一些,是因为阿谁胡姬?”
不等扣问,左卿辞先开了口,“不要管甚么御令,尽快阔别西南。”
他语气不佳,左侯不甚在乎,又道,“此次赶上苏侠士与琅琊郡主,传闻了一些事,阿谁女人确是分歧平常,你筹算如何待她?”
左卿辞没好气道,“与她无关,毕竟父子一场,提示几句罢了。”
苏云落呆住了,无数的苦痛与心伤,一刹时化成了欣喜的满足,她的眼泪不成按捺的涌出来,啪然坠落在衣衿,情不自禁的牵住了苏璇的袖子,“师父――师父――”
左侯知他率性不羁,劝多了适得其反,没有再谈下去,“我派人送你回中原,如果将来时势大乱,你就在方外谷避一避。”
苏云落被问得无地自容,脑袋几近垂到地上,嗫嚅道,“――剑――不好埋没,我怕被人看出来源,我对不起师父,明日就改返来。”
这一问苏云落倒是答不出,踌躇半晌才道,“他待我很好,我也不在乎这些。”
苏云落腿一软,已经从椅子跪到了地上,见一双靴子走近,她几近颤栗起来,俄然头顶被轻抚了一下,耳畔响起世上最靠近的声音,“可师父犯了更多的错。”
左侯没有再说,道,“我让人清算一间军帐,你先歇息。”
左卿辞满腹说辞给问得一滞,顿生恼意,“我只是不想有人稀里胡涂做了枉死鬼。”
苏璇略略放下心,又问,“你与左公子同业,究竟是以何种身份在他身边?”
温软的度量有无尽的了解,殷殷的话语熔化了不安,苏云落眼泪长流,阮静妍亦是哽咽不已,“都是我不好,不然你师父也不至于中毒,是我害得――”
阮静妍柔声安抚,“你师父没有别的意义,左公子肯为你冒存亡之险,情意绝对不假,只是你们情投意合,你却身份不明,不免受旁人所轻,不是悠长之道,你师父不但愿你受委曲。”
左侯重新打量儿子,生出了几分感慨,“我觉得唯有我死了,你才更加称心。”
此次给师父撞了个正着,左卿辞又不在身侧,即使有师娘在营帐中伴随,她仍然惶恐,说完近些年的经历,甚么勇气都没了。
这话已近背叛,左侯拧眉不语。
苏璇望着她历尽艰苦仍然纯真的脸,微哑了声音,“不消剑也无妨,我教你的太少,你却比谁都学很多,是师父不好,误了你。”
左卿辞望了她一眼,单独迈入了主帐,贰苦衷重重,还挟着郁恼的意气,跟着帐帘一坠,光影转暗,纷杂的心机沉落下来,他抬起眼,悄悄的打量书案后的人。
左卿辞一起看过来,眼眸沉沉,到了主帐四周,一个熟人迎上来,恰是殷长歌。
她面色泛白,声音都涩了,阮静妍不好再多说,与苏璇对望一眼,俱是忧愁。
左卿辞嘲道,“在想化解之策?六王圣眷正隆,手腕又极周到,底子拿不到实据。刺客是来自威宁侯身边又如何,谁都晓得他已经瘫了,能运营甚么?略加分辩都不会有人信,反显得你别有用心,更别谈用此事牵出六王,应德帝只怕还要治你个诬告皇亲之罪。你甚么都不能说,只要推称伤病不能成行,袖手事外,让六王与天子去争,管他谁胜谁负,如果金陵遭遇兵灾,我自会设法将晴衣与姑母带出来。”
一股力量将她扶起来,抻平肩背,扶正头颈,苏云落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人,听着他一字字的话语。“你靠本身站得比任何人都直,对谁都不必哈腰,我此生做过最好的事,就是收你为徒。”
左卿辞嘲笑,“我就晓得让你到西南必然有诈,却没推测他们这般孔殷,要不是巧遇正阳宫的人,你现在还能有命在?时奕听闻你在城外拥兵而待,立即要将我扣为人质,如此蛀虫也能食禄享恩,窃踞高位,究竟是谁之过?”
左卿辞越加凝重,“别觉得这是危言耸听,六王要借西南做局,益州不过是个开端,中原必定另有策应。朝中能统兵兵戈的重臣有几人?此番钦点你巡查,必然是有人暗中鞭策,想在路大将你撤除,制止将来掣肘。”
苏云落方将师娘扶回椅上,她表情荡漾,并未留意外间动静,闻言脸颊一红,点了点头。
过了好一会,苏璇才道,“如何连剑也弃了,你改修了软兵?”
左侯的眉宇沉敛了一下。
左侯沉吟半晌,反是笑了。
左卿辞听了他的言语,心火顿起,“你还念着那些忠君的大话?当年无端断送了母亲的性命,仍不敷让你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