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归位
风月笔打了个转,收了金字,灵巧飞回仆人掌中,任由仆人握着它批阅姻缘簿。跟着风月笔的行动,姻缘簿上出现道道金光。
“主子,忘了奉告你,那小仙名唤逾明,已侯在殿外,等候传唤。”风月笔欢乐的跳舞,打断了月华的思路。
“传。”见见也好,将话说个清楚明白,也好回了天帝,将他退货。
烟波浩渺,木筏轻巧,她负手立于木筏一端,目视远方,仿佛看得很远,又仿佛甚么也没看。河风起时,衣袂飘飘,清冷中自有一派风骚。
世人皆有情根,仙妖也有。一旦情根尽碎,不但性子变得冷酷,统统关乎情的前尘旧事,尽皆淡去。昔日深切地影象,也都垂垂恍惚,被埋葬在光阴深处,如同落满灰尘的水墨画。最为首要的一点,不会再对任何生物生出半点情思。
河上有位撑篙的小仙,听闻钟响,便以百浮木筏接送来往仙客,日夜不息,已有八百载。
“主子主子,天宫出大事了!”风月笔欢乐雀跃,笔杆在空中翻滚腾跃,龙飞凤舞,划出一堆金字。
甫一抬眸,月华便被这刺眼的色彩晃花了眼。她下认识地抬手挡了挡眼睛,还未看清来人的面庞,遮挡双目标手已被一只暖和的大手抓住,继而紧紧握住。大手的掌心,炽热得几近能够焚尽统统。
白净苗条的手指撩开马车一侧纱帘,一名白面男人微微探出头,谨慎地向火线瞅去。只一眼,他神采大变,双目圆瞪,唇角微颤,眉峰紧蹙。
殿内的红灯笼燃了一夜,六七尺高的火苗还是非常精力。
不待语毕,他目光一沉,一脚踹开车门,抱起榻上熟睡的孩童向车门外一扔,女子一声惊呼扑向车门,男人顺势抬腿踢向她的膝盖窝。女子双腿一软跪倒,未及呼喊,背心又挨一脚,瞬时如同滚地葫芦摔上马车。
风月笔最是闲不住,闲暇时不住地往外跑,藏匿于天宫的各个角落,将窃听八卦闲言当功课余爱好。月华听之任之,并未拘了它的心性。
放下车帘,他愤然甩袖,“小谨,追兵将至。你我伉俪六载,本日恐不得善终。何如天不佑朕,逆贼猖獗!”
他一袭深蓝色暗纹锦衣,二十岁许,如同女子般精美的小脸尽显惨红色彩,小巧的五官皱成一团,清秀温和的面庞此时多了几分戾气。
此病,无药可医。药神捋了捋寸许的仙须,一声感喟。
车夫耳廓微动,倏的扭头看向火线,神采一凛,“君上,追兵将至。马车负重跑不快,不若弃了马车,纵马疾行?”
凡界飞升或神仙下凡历劫,必经之路便是银河。
月华放下木梳,顺手取了木簪挽起梳理安妥的墨发,淡然道:“并不熟悉,理他们何为。”隔空取了姻缘簿来看,再不昂首。
风中飘散了一句,“他日有幸重聚,你仍为我妻,你子仍为储君!”
“哦。”
“嗯?为何分到月老殿?”月华眉心一蹙,月老殿已有两位卖力扫洒做饭的仙娥,非常够用。若再添一名,又是位招蜂引蝶的男仙君,怕是再难平静。不铛铛,委实不铛铛。
银河连着两界,一边是仙界,一边是尘寰。河上长年云遮雾绕,一眼望不到边。
她轻巧跃上长约三丈的木筏,筏子有些受不住,往下沉了两分。她低头打量一眼,淡然一句:“木头该换了。”
二人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苗条高大的身影逆光而入,绯衣绣了金线,刺眼得很,也张扬得很。
路程过半,归虚钟仍长鸣不止,撑篙小仙猎奇心起,摸索道:“不知仙君……仙乡那边?坐镇何方?”猜想,引得归虚钟异动连连的必定是坐镇一方的尊神,本日有幸结个善缘也好。
不过三四息,马车内唯余一人。
追兵赶来时,女子身姿笔挺坐于草地上,度量死去的孩儿,双目圆睁尽是愤懑,面向男人拜别的方向,断气身亡。
广宽的草原,一碧千里,风吹层层浪。异化着露水的草木暗香扑鼻而来,令人迷醉不已。
偌大的天宫,不消一日八卦已传遍了。
“多谢上仙奉告。还请上仙解惑,那边取木?”撑篙小仙躬身赔笑。木头早该换了,只是寻不着第二根百浮木。
榻上三四岁孩童翻了个身,含混喊了两句“娘亲”,她柔声应了。缓缓为孩童拍背,待哄睡了,她微微俯身,将滑落一侧的薄被悄悄覆上。
回归仙位后,月华深居浅出。别的邀约皆可推避,唯有天帝那边,少不得要去一回。刚巧那日药王也在,一眼便瞧出不对来。
“月老殿。”
她与男人相对而坐,一袭广大的素白锦袍,木簪将长发利落挽起。
“君上尽可宽解。”女子将手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刚巧腹中骨肉小小伸了个懒腰,她温婉一笑,笑容敞亮,音色也多了几分温和。
“再行五十里?五十里便好。”男人喃喃自语,眼神骤亮。
撑篙小仙一愣,撑篙的手一顿,木筏于河中心接连打了三个转儿,被女仙君一顿脚镇住。
“弃车,换马!”男人钻出马车,抢先跃上一匹马,厉声道。
“君上受命于天,自有天佑!乱党逞一时意气,终不成气候。再行五十里,边关便至,将军亲率雄师策应。平叛还朝,指日可待!”女子声音清脆,眼神果断,不笑时唇角亦微微勾起,仿若浅笑。
车夫听得动静,甩了马鞭去捞,马车驶的太快一时抢救不及,又一个女子被抛上马车,他的马鞭顷刻顿在半空。因为他已看清,丢二人上马车的,恰是他的君上。被丢下车的,恰是君上的结发之妻与四岁的储君。
自奔驰的马车摔下,女人与孩童一起疾滚,直至孩童的脑袋磕上一颗巨石,女子的腰腹撞上一株大树,方才止歇。
悬浮身侧的风月笔一阵腾跃,她全然不睬。那白玉笔杆倏的飘至她身前,铁画银钩,腾空写出四个大字――“有客来访”。刺眼的大金字浮于她面前,由不得她不见。
月老殿大门紧闭。
女仙君宽袍大袖,木簪束发,端倪清冷如山颠冰雪,但是天生上扬的唇角,却将冰雪溶解了几分。
车夫狠心别过脸去,轻巧跃上另一匹马,利落地扬起宝剑,斩断马儿与马车之间的联络。
“天帝做主,将那小仙分到月老殿当差,任你调派。主子可有眼福啦!”
统统的喧哗都被隔断在外。
孩童连声咳嗽,声音含糊地哭喊着“娘亲”,女子张口还未应对,血气上涌,接连呕出几口鲜血来。
八卦如同打着旋儿的风,瞬时囊括全部天宫。一众神仙尽皆感慨,下界历劫的月老终究返来了。
两匹骏马拉着低调的马车一起奔驰,车轱轳转得缓慢,车厢却并未显得颠簸。赶车人身着粗布白衣,一手扬鞭一手握剑,既是车夫,亦为保护。
“人间再无百浮木。换竹筏吧。”空心竹易得,百浮木难求。
月老殿的殿主月华上仙历劫返来,情根尽碎。
她紧紧搂住满头鲜血的孩儿,颤抖的泥手拂去孩儿面上血污,一探鼻息,一声凄厉的嚎叫划破长空……
青青草叶上,一条蜿蜒的血路,触目惊心。
风月笔却镇静得紧,因为它――即将多出一个玩伴。
几息后,孩童的哭喊声戛但是止。女子强忍住呕血的打动,顾不得疼痛的肚腹,拖着残破的身躯艰巨匍匐。她的下身早已一片濡湿,腹中胎儿亦不保。素白袍子早已残破不堪,被鲜血感化,那赤色比最最素净的口脂还要红,混着泥土,垂垂红得发黑。
翌日,上门求姻缘的,串门子闲谈的,拉干系走后门的,来访的仙客自银河排至月老殿。
红色的姻缘簿看似一张请柬,封面三个鎏金大字“姻缘簿”很有几分俗气,内里薄薄三页纸上却记录着仙、妖、人三界的统统姻缘。常常有功德的神仙偷偷翻阅,只窥见白纸数张。唯有天道选定的月老殿仆人,随心所欲,见得纸上真容,也能把持风月笔批阅点窜。
三百年未曾掌灯的月老殿灯火透明,亮了一夜。
一日,归虚钟长鸣,撑篙小仙不敢怠慢,驭驶木筏仓促赶去,归位的竟是一名仙姿缥缈的女仙君。
“克日有位凡界飞升的小仙,长得非常划一,女仙君们为他争风妒忌斗了好几场,天帝都被轰动了。”
“因为主子你情根尽碎……天帝也是被仙君们吵得头疼,思来想去,唯有将他分到月老殿当差,女仙君们方无贰言。”
车夫一瞥身后追兵,语气多了几分短促,“是否弃车换马,请君上早作决计!”
男人盯着女子隆起的腹部,眼中挣扎之色一闪而过,嘴唇微抖,“小谨,本日朕……对你不住。”最后几个字,倒是又快又急。
银河地区因天道制约,没法飞翔,唯有以舟渡之。凡界飞升或神仙归位,河边的归虚钟便以钟声相贺,少则三声,多则一刻。
风月笔顷刻顿住,不过几息,又一阵狂舞,金光顿显:“仆人返来,仙友们前来庆祝,怎好闭门不睬?”
月华披垂了发,端坐于打扮台前,以木梳梳理长长的墨发,一丝一缕,行动文雅而迟缓。镜中仙君端倪清冷,不笑时唇角亦微微勾起,仿若浅笑。一点朱唇,衬得面色愈发白净。
“与我何干。”月华淡淡一句,悄悄一挥袖袍,金字消逝。
“风谨。我终究,寻到你了。”降落磁性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的嘶哑,好似银河河边的归虚钟,一声巨响敲到她心上,震惊已止,余音袅袅。
一时,除了册页翻动声,再无其他声响。
“何事?”月华合上姻缘簿,端起茶盏落拓抿了一口。闲来听听八卦,换换脑筋也好,也算为编写故事汇集素材。
十里外,乌压压一片马队追击而来,扬起沙尘无数。
半晌,没有应对。撑篙小仙暗自吐了吐舌,不敢再问,撑篙愈发卖力。
晨光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