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梁峰笑笑,拿起桌上茶盏:“体弱不能饮,以茶代酒。”
未曾想有人横插一杠,直斥的还是叔父之说。裴褚顿时也来了精力:“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敷以物众形!万物本乃自生,方有‘天然’之形。”
裴褚终究长叹一声,举杯道:“有此一言,当浮一明白。”
裴褚皱了皱眉:“子熙莫非从不作诗吗?”
“见过裴中散。”
悄悄放动手中象牙箸,裴褚笑道:“早就听闻子熙大名,晋阳疫病,幸亏有医寮才气避开祸事。此一法若能传遍天下,实乃万民之幸。”
果然,世人皆默。
而把佛该当作立脚之处,则能够奇妙的躲避这些东西。佛讲顿悟,讲众生语,不求晦涩,但求聪明。以慈悲为念,何必文辞浮名?归正魏晋不缺标新创新,只要有了高逸风骨,就是名流风采!
跟着裴褚的到来,其他客人也连续到达。中都孙氏、阳曲郭氏、外黄虞氏,皆是太原王谢,又与王汶友情甚笃,未几时,席间便高朋满座。
“这……”裴褚踌躇了一下,才道,“江中无月,只存月影。”
以茶代酒已算失礼,现在自称不善诗赋,的确有些败兴了。会在雅宴上如此,不是无才就是无趣。但是方才他那番谈吐,并不像无才之人啊。
跟着王汶的目光,世人齐齐望向亭外,只见一道身影穿过岸边竹林,款款而来。
裴褚冷眼旁观本日主宾,只见那梁子熙举止高雅,面无异色。梁府能吃到如许的好菜吗?恐怕一定。只看那人衣衫头冠,就知他家中绝无奢糜之风。但是如此面貌之人,本事得住天下繁华,声色甘旨?恐怕连同阿谁入梦之说,也只是惺惺作态罢了。
这说法触及神经学道理,延长则是后代的认识和*干系了。科幻小说里的机器人伦理悖论,在后代还是无解,梁峰不信当世之人能给出答案。
第二眼,则会发明那人极美。不施粉黛,还是面白赛雪,目似点漆。一双眸子璨璨若星,更让那昳丽姿容盛上三分。
“此次终究能见到茂深所说的那位梁郎君了,我怎能不来?”来人一哂,挥挥手中羽扇。此人名唤裴褚,出身河东裴氏,是毫不减色晋阳王氏的高门大姓。兼之两家又有通家之好,如此不请自来,也只能说是兴之所至,没法苛责。
这是甚么意义?不但是裴褚,统统人都打起了精力。毕竟《金刚经》相传乃是佛祖入梦而来,而梁丰,恰是它的独一记录人。那么他的解释,天然也就是解读《金刚经》的首要根据。
而第三眼,才会惊觉,那人有恙在身。固然身姿矗立,眸光亮锐,但是他的眼底始终氤氲一丝青气。在那风韵之下,倒是蕉萃病容,让人不由心生怜悯。而这怜悯,也是不能宣诸于口的,恐怕轻贱了那人的琼树丰采。
雅宴是开不下去了,但是大家心中皆有不虚此行之感。阿谁众口纷繁的梁郎君,比设想的还要出众,完美的逢迎了世家后辈的期许。加上裴褚这个完整不信佛之人的奖饰,梁峰身上更是蒙上了一层光环,让本就闪动的佛子名号,愈发刺眼。
“阿谁梁子熙,如何还不到?”见人到的七七八八,裴褚不由问道。
没想到长长一卷经文,竟会落得如此之解,但是大家都能看出,面前之人何其当真!他真的信崇佛教吗?恐怕也不尽然。若知名教之心,又如何能作此解?
梁峰轻叹一声:“是以经中揭句,不该贫乏最后五字:应作如是观。”
仗着后代的影象掉书袋,轻者有个江郎才尽的臭名;重者,恐怕就要思疑是不是有人代笔,或者有没有抄袭之嫌了。往这上面撞,的确分分钟身败名裂,梁峰才不会干如许的蠢事呢。
不到辰时,便有人乘着牛车,怡但是来。
王汶笑着解释道:“子熙体弱,怕是不能走的太快……咦,这不是到了。”
非论是崇有还是崇无,它们都遵守道体和心体的同一,是辩证的一元两面,不分唯心唯物。但是梁峰如此解释,就是把《金刚经》的底子放在了本身灵性之上。即万事万物都是瞬息窜改的,唯有本真如一。这就把道体之争变作了行动原则,而当一人遵循本真行事,是崇有的“尊名教”,还是崇无的“法天然”,又有何干系呢?
见孙泰一时语塞,他施施然扭过甚,对梁峰笑道:“子熙,《金刚经》之论,当作何解呢?”
跟着他的掌声,侍女衣袂翩翩,玉盘珍羞摆上了席案。既然是亲朋之宴,天然没有太多讲究,几人纷繁动箸,咀嚼好菜。王府的饭菜虽比不上石崇府上的豪奢,却也精美适口,如果出身贫寒,定要把舌头都吞了下来。
如果佛法本在慈悲,那么挑选面前这个梁子熙,实在精确不过。天下大乱经年,多少儒者不得发挥胸中斑斓,或是郁郁而终,而是早夭而亡。在世人皆痴之时,碰上一个复苏之人,如何不让人醍醐灌顶,如梦方醒。而敢如许直抒胸径,又很有几分以身饲虎的豪壮,怎能不让人敬佩?
这但是思疑“天然”本身了。面对这类纯唯心主义的论调,孙泰也忍不住说道:“盲者不见雨,也能立于雨中。雨本天然,非虚妄。”
“镜中花,水中月,人皆能见。皆为虚妄。”梁峰答道,“这便是空。诸君只道月影为虚,又安知天上之月为实?莫非谁曾碰过天上之月?有从无中来,无是虚是实?若无是浑沌,有又如何分出真假?”
五字之差,天渊之别。
“仲埔……”
此时,佛法仍以小乘为主,大乘也向玄学挨近,旨在修心修己,无关世人。《金刚经》更是诸多万法皆佛门派的鼻祖。但是梁峰这一解,却把它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即慈悲心。后代大家都听过“天国不空誓不成佛”的故事,也是地藏王菩萨广受推许的底子。佛即慈悲,恰是解万民于倒悬的慈悲,让佛教和儒家有了相通之处,也让佛教真正在中国扎根。而这一解释,又正正照应了佛祖入梦,避除疫病的说法,首尾呼应。
王汶轻笑一声:“和子熙相处,便会健忘他的面貌,仅记其风神之姿。”
现在,裴褚哪另有当初思疑,兴趣勃勃道:“有佳酿,有妙人,亦有满池碧荷,不如以此为令!子熙可愿拨个头筹?”
既然旁人发问,梁子熙恰好也不消吃那些缺油少盐又没啥调料的山珍海味,放下筷子答道:“裴中散所言甚是。”
裴褚却还是没法认同:“若佛说非相,又何必救治疫病?岂不着相?”
裴褚不由一噎,没想到此人竟然完整不恼他略过佛祖入梦之事,不过他的话锋并未停顿,而是道:“只是这良法,与子熙所书的《金刚经》大有分歧。我看经上所云‘凡统统相,皆是虚妄’,又云‘统统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若如经上所言,岂不万法皆无?如果如此,名教何存?礼法何续?又何必施恩与人?”
或许是见梁峰实在体弱,又有裴褚的前车之鉴,王汶在随后的两日并未另行停止筵席,而是亲身作陪。或是会商一下《金刚经》中的佛理,或是操琴习字,消磨时候。
“无也,岂能生神哉?道故不能使有,而有者常天然也。物所由而行,故化名之曰道。”裴褚一挥羽扇,冷嘲笑道。
言语之间,梁峰已经踏上曲廊,徐行走进亭台当中,拱手作揖:“见过王中正。”
不过人来都来了,也好摈除,王汶只得笑笑,邀裴褚向亭内走去。
“子熙你且来。”王汶笑着招手,“这位是中散大夫裴仲埔。仲埔,这便是我说的梁子熙了。”
这是朴实的辩证法,裴褚沉吟半晌,摇了点头:“人生活着,能尝五味,识五色,辩五音。天然是实。”
“自沉痾复醒以后,便不再吟诗作赋。”梁峰淡淡答道,“诗乃心声,吾心现在只闻一声:能活人否?”
王汶也惊奇的望向梁峰。几月不见,阿谁飘飘欲仙的身影仿佛站稳了脚根,就像病笃之树,收回新枝。是佛法之故,还是世俗之择?王汶不得而知,但是面前青年,确切有了别样意气,让人愈发倾慕!
王汶心中倒是哭笑不得,他深知这位裴仲埔热中叔父的“崇有”之论,对他钟情的佛法相称不屑。此次晋阳之事,恐怕早就让此民气胸耿耿,而“崇有”之说,更是与《金刚经》真意格格不入。现在前来宴席,岂不是恶客一名?
王汶脾气雅淡,停止的洗尘宴天然不会客气机器。选了临水亭台,焚香挂幔,此时池内莲花开的恰好,遥眺望去,楼台好像飘浮于花海之间,很有出尘之意。
这是梁峰比来才想出的答案。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在《金刚经》如许一部典范之作里,找出合适本身阐述的方向,并不算难。如果目前必须凭借佛教,那么他不介怀提早把这个大乘思惟公诸于众。只要于民为善,是佛是道是儒,又有何干系?乱世当中,任何庇护之所,都能挽救更多百姓。
裴褚非常吃了一惊,偏头道:“茂深,你从未说过,此子有如此姿容!”
名教出于天然,还是高于天然,是魏晋名流最常争辩的话题,也是儒和道之间的高低之争。非论是何王还是竹林七贤,都更侧重天然,崇无见真。罢了裴頠、郭象为首的崇有派,则更看重名教,以为这些放诞之徒摧垮了社会根底,如果没了理教束缚,天然也就没有社会本体。
是以在看到《金刚经》这部著作以后,两派天然也会生出截然分歧的反应。可惜孙泰清谈功力较着逊于裴褚,只是几句,就被抓住了关键。“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老子》第一章所书,如果以“化名之曰道”来解,岂不正中关键?裴褚这一击,狠准非常。
这话一出口,孙泰不由一愣,这跟“崇有论”的本意似有冲突,却又一脉相承,并不好辨。想了想,他才道:“水在地之谓川,蒸之谓雨,凝之谓冰。同一物性,却生窜改无常。知名,六合之始;驰名,万物之母。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无而后生,此乃道也。”
第一眼望去,会感觉那人极瘦。瘦而高挑,宽袍大袖未见涓滴赘沓,只衬得他身形纤长,超脱萧洒,仿佛卓卓孤鹤。
看到来人,王汶也有些吃惊,迎了上去:“仲埔如何来了?”
看到身边诸人的反应,梁峰也在心底松了口气。作为一个完整的当代人,利用些辩证法,会商会商唯物唯心他还能对付,但是诗赋是绝对不可的。这可不是晓得几句名诗就能处理的题目。且不说后代传播的多以绝句为主,光是文人的吟诗风俗,就不是没甚么文学涵养的人能够对付的。
“统统统统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如有色,若无色,如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梁峰诵出了一段经文,“佛愿度化众生。”
在王汶的举荐下,梁峰一一见过前来赴宴的来宾。固然身无官衔,但是他另有个亭侯名头,在这些人眼里也是标准的士族后辈。几人叙礼一番,才各自落座。
梁峰微微一笑:“经中所说‘虚妄’,乃是空,而非‘有’、‘无’。”
两日转眼即逝,七月十五,法会准期而至。
王汶悄悄抚掌:“此次宴席名为贺子熙远道而来,实为庆晋阳避疫之喜,名实同归,可堪一醉。”
当朝中散大夫敬酒,竟然也能说出以茶代酒,实足的失礼,却又飒飒如沐东风。裴褚哈哈一笑,满饮手中之酒:“茂深慧眼,也当满饮!”
裴褚长叹一声:“诸人皆言,卫家小儿犹若璧人。现在一见子熙,方知何为冰肌玉骨!也难怪佛祖会择人入梦。”
非论是出游还是行酒,任何文人作乐时的吟诗,都是“命题作文”,是不折不扣的笔墨游戏。他又不是文学系出身的,那些影象中的诗文,充足对付这一场场宴会的命题吗?而诗好的,文不成能不好。一篇文辞华丽的赋是随随便便就能写出来的吗?
“目盲不辨色,耳聋不辨声,亦有人尝不出五味。所见所知,唯在自心。”
王汶的琴技确切高深,梁峰也不由静下心来学了些真正的琴法。而他偶尔揭示的一些后代乐理,也让王汶大有知音之感。
“天上有月千江月,敢问江中有月,还是无月?”梁峰开口问道。
“我亦听闻有人双腿因战而失,每日皆腿痛而醒。腿已失,痛何来?”
这下王汶也不好开口了。孙泰极崇何王之说,向来看不惯裴頠的“崇有论”,对上动辄名教礼法的裴褚,天然要搏上一博。这是玄谈,不容旁人插手。
裴褚张了张嘴,最后又闭上了嘴巴。写出《崇有论》的裴頠,是西晋罕见的能臣,或者说,统统重名教的儒者,都以万民为心。既然热中“崇有”,裴褚也不会是只顾本身的放诞之人。而一句“能活人否?”,足胜万千诗文!
王汶此时心中荡漾,哪有不肯。在坐诸人皆饮,欢声又起。
这就是行酒令,作诗赋了。名流雅宴,哪能贫乏诗词为伴?
晓得裴褚开端找茬了,王汶不由大感头痛,开口想劝。谁料一旁坐着的孙泰却开口道:“天生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若无无,何来有?名教出于天然,发于本心,自当归无。”
梁峰却摇了点头:“不善诗赋,还望裴中散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