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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秦淮月夜,曾国藩强作欢颜,为开缺回籍的弟弟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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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全剧,选了几段。"赵烈文不无得意地答复,"秦淮月夜,桃叶渡头,画舫之上,吹奏一曲《桃花扇》,不是最适宜了吗?""好是好。"曾国藩强打精力说,"只是哀怨了些。"实在,赵烈文不晓得,曾国藩此时并没有兴趣欣弄月夜歌舞,面前这藉男女情爱来记念南明政权的《桃花扇》,反而使贰心中更加伤感。的确,丝竹声变调了,一个老夫在哀哀唱道:

"大厦"两句诗衍自曾氏《失题四首》之三。原诗为:"金堤旧溃高家堰,复道本年盛昔年。自古尘沙同大难,斯民涂炭岂前缘。沉江欲祷王尊璧,击揖谁挥祖逖鞭。大厦正须梁栋拄,先生何事赋归田?"画舫无声地向桃叶渡划去,秦淮河水逐步由黑变青,由青变蓝,终究出现千万叠闪闪发亮的光波。它从昨夜奥秘的睡梦中复苏过来了,好像由瑶池重返人间,脱掉迷乱心性的五彩轻纱,规复其暖和可亲的本来脸孔。头顶上,朝阳高高地吊挂在金陵城的上空,将它的无穷光芒、无穷朝气送给宇宙。曾国藩走出舱房来到船头,立时被正在兴建中的江南贡院的弘大派头所吸引:数以千计的人在那边忙繁忙碌,壮阔不凡的贡院已初具范围了。望着朝阳下的答复场面,曾国藩的表情蓦地开畅起来。他不由自我责备道:为甚么总要从险恶方面去想呢?眼下本身明摆着是大清朝的第一号功臣,谤■再多,能抹掉霸占金陵的铁的究竟吗?太后再有狐疑,不是已上奏湘军要大范围裁撤吗?汗青上如许决然自剪羽翼的功臣有几个?长毛毁灭了,两江乃至全部东南半壁国土亟待重修,江南贡院能够在本身的手中获得规复,金陵城、两江三省也一样能够在本身的手中获得规复。如果说疆场厮杀、夺隘攻城要靠九弟、雪琴等人的话,那么安邦定国、经世济民则是本身的好处,不必假手别人。而这,又恰是大乱安定后的第一要务!广漠富庶的两江大地,为本身才具的充分发挥供应了杰出的根本。"大厦正欲梁栋拄,悲观何事赋归田"?手无寸权的翰林院学士期间都能有如此胸怀,大功初建、权绾三省的协揆总督反而畏缩了吗?

"你们看,金陵八艳真的来了!"汪增甫指着远处欣喜地叫了起来。

只怕花底难敲深夜门,月落烟浓路不真,小楼红处是东邻。秦淮一里盈盈水,半夜东风吹美人。

想到这里,曾国藩豪情顿生。当画舫悄悄靠近桃叶渡岸边时,他安抚萧孚泗几句后,又对着满船湘军将领大声笑道:"诸位辛苦了,登陆好好歇息吧。来岁灯节,我再请各位来一次秦淮夜游!"

杨岳斌见状,忙举杯道:"祝九帅早日病愈!"大师都站起来,一齐举杯喊:"祝九帅早日病愈!"曾国荃两眼潮湿地起家举杯:"感谢各位!""九弟,过几天是你的四十一岁生日,大哥我无金银可送,无田宅可赠,只写了几首小歌子,现叫歌女唱来,算作送给你的寿礼!"歌女清清喉嗓,琴师拨弄丝弦,委委宛婉地弹唱起来:

"惠甫,你这个点子想绝了!"彭毓橘对着赵烈文竖起拇指奖饰。

歌声宛转温丽,在柔嫩的水面上飘曳。歌声中,李香君、顾横波、董小宛等人翩翩起舞,河上画舫、两岸酒楼以及站在岸边张望的人们一齐喝起彩来。过会儿,喝采声停,歌声又起:

"好诱人的婊子们!"不知哪个粗暴地迸出一句话,逗得满船大笑。

"何况本日国秀又如此!看来她活着之日也未几了,我也不忍心再让她一人带着弱子在家享福。涤丈,你老说得好: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返来再读书。十余年战事,湘军从将领到勇丁,死去的人总在三五万,留下我们这批人能亲眼看到攻陷金陵,已是大幸了。玉麟资质鲁钝,于世事所知甚少,这些年来跟着涤丈转战东西,广结各色人等,眼界大开,此时再来追思前哲遗训,仿佛贯穿更深。玉麟此生别无苛求,只愿回到渣江,粗茶淡饭,读书课子,对比前贤所言,细嚼十余年旧事,倘能于人生有一番深悟顿彻,则赛过蟒袍玉带多矣!"彭玉麟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像一道流泉、一阵雨丝无声地注入、细细地津润着曾国藩的内心。他很觉忸捏。本身每天讲黄老之术,却比从不谈黄老二字的彭玉麟相差十万八千里。他望着悄悄流淌的秦淮河水,由衷地说:"雪琴,你的这番志向,恰是先贤遗风。我也不时想学着做,但能够做不到。金陵虽下,长毛另有二十余万,皖北河南一带捻军阵容浩大,他们很有能够合为一股,战事即将由江南转向江北。君父尚在忧危当中,臣子岂能解甲归田,消受清福?雪琴,归去好好疗养一段期间,照顾国秀。一旦国秀病情好转,还请台端早返金陵。"

歌女嗓音清澈动听,酒菜上的送行者和被送行者几次点头。

盘桓久,问桃李昔游,这江山,本年不似旧和顺。

曾国荃想起大哥一到金陵的当天夜晚,便叫他撩起衣服,悄悄摩挲他的背臂,含着眼泪,不厌其烦地扣问每一处伤口。此情此景,跟着歌声的腾起又上心头。其中甘苦,大哥知,太后、皇上却并不必然知,而那些无事生非的乌鸦们不但不知,还要诽谤谩骂,最后连太后、皇上也生了狐疑,真恰是"谗人高张,贤士知名"。曾国荃想着想着,满腹充满了委曲、痛苦。俄然,他放声大哭起来,越哭越凶,越哭越惨,弄得曾国藩和满船人手足失措,歌女和琴师吓得从速愣住。

佳节中秋平剧寇,墨客初试大功时。

"那还用问。"赵烈文欢畅起来,"金陵人都说,这秦淮歌舞是金陵城的意味,没有秦淮歌舞,金陵就不算金陵了。我的朋友也如许对我说。就冲他这句话,我犯了大人的忌讳,在秦淮河上听了半天曲子。""上秦淮河听曲子不算犯讳。"曾国藩捋着长须,如有所思,声音悄悄地,仿佛自言自语。

十五日下午,金陵城内吉字营全部湘勇如同过年似的,营营挂旗,队队摆酒,为他们的统帅太子少保一等伯爵原浙江巡抚曾国荃开缺回籍昌大饯行。吃过饭后,全部官兵换上新衣,一齐来到秦淮河边。河里已停靠上百条画舫,统统什长以上的将官都被聘请上船,船上摆满了酒肉生果。浅显勇丁则分离在桃叶渡数十家茶馆酒坊里。远远近近的百姓闻知湘军有此盛举,全都携幼扶老,纷至沓来,把桃叶渡一带的秦淮河两岸弄得万头攒动,热烈不凡。

曾国荃的面前又闪现出攻打金陵的日日夜夜,千辛万苦打下金陵,却不料未及一百天,便被开缺回籍,蓦地间心中涌出一股苦水。

"先莫喊叫,且听听她们唱的甚么曲子!"有人在提示大师重视。笑声静下来,夜风送来一阵歌声:

同治三年八月二十七日,曾氏上《曾国荃因病开缺回籍调度折》:"伏查臣弟曾国荃,春夏之交,饮食日减,睡不成寐,臣曾陈奏一次。然以一人而统九十里之围师,与群酋悍贼相持,自无安枕熟睡之理,亦系将帅应尝之苦,臣尚不甚介怀。迨克城以后臣至金陵,见其遍体湿疮,仍复彻夜不眠,心窃虑之。近十数日不得家书,询之来皖差弁。知其肝火上炎,病势日增,竟不能握管作字。幸值撤勇伏贴,军务业经大定,处所又无专责。合无仰恳圣恩,俯如所请,准曾国荃开缺,回籍调度。"同年玄月初四日,曾国荃接奉开缺回籍的上谕:"浙江巡抚曾国荃自伴同曾国藩剿贼以来,连克名城,功勋卓著。本年亲督将士,苦战数月,攻拔江宁省会,歼除巨逆,厥功尤伟。乃以比年办理军务,心力交瘁,遂成忧劳成病,告假开缺回籍调度。情辞极其恳挚,若不俯如所请,唯恐为职守所羁,不能安闲静摄,转非体恤功臣之道。曾国荃着准其开缺,回籍调度,并赐给人参六两,该抚祗领,用资保卫。该抚系有功国度之臣,朝廷正资倚畀,尚其加意调节,一俟病体病愈,即行来京陛见。"

忸捏庭阶春意薄,无风送汝上彼苍。

"涤丈,玉麟出身贫寒,兼本性廉洁,当此乱世,本不宜出外做事。咸丰三年,一则激于义愤,二来感涤丈知遇,遂离家别母,随马后奔走,幸托皇上洪福、涤丈大才,成此功绩。玉麟分开渣江时,曾对着小姑的坟头起过誓:功成以后,布衣回籍,长伴孤魂,永不分离。"彭玉麟说到此,已语声沙哑,曾国藩也被这个奇男人的至情深义所打动。

刮骨箭瘢天鉴否?不幸叔子独贤劳。

"涤丈!"彭玉麟走到曾国藩身边,悄悄地叫了一声,"过几天,我也要告假回衡阳了。""为何事?"曾国藩转过脸来,瞥见彭玉麟神采阴沉,不像是为了衣锦回籍,而是另有别故。

"是卑职一时髦起,胡乱写的。"赵烈文利落地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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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他又带着一班幕僚检察市道规复景象,见四周都在兴建补葺房屋,街道已清理好,商贾也开端停业,城外的人都纷繁进城做买卖,心中略感安抚。傍晚时回到书房,想起汪增甫白天所送的《不动心赋》还没看,便信手拿着读起来:"使置吾于妙曼蛾眉之侧,问吾动好色之心否乎,曰不动。又使置于红蓝大顶之旁,问吾动厚禄之心否乎,曰不动。"曾国藩嘴角边出现一丝浅笑,正要持续读下去,蓦地见中间有人批了几行字:"妙曼蛾眉侧,红蓝大顶旁,尔心都不动,只想见中堂。"这清楚是赵烈文的笔迹。曾国藩活力了,叮咛亲兵敏捷将赵烈文叫来。四周找不到人,一向到深夜,赵烈文出去了。

陆云入洛正华年,访道寻师志颇坚。

"惠甫呀!"曾国藩的神采稍霁,但神情仍然是严厉的,"此辈皆虚声纯盗之流,言行不能坦白,我亦知之,还要你来提示吗?汪先生几十年来周旋于官绅之间,靠的就是这类浮名假学。你如此不规矩地戳穿他,坏了他的名声,损了他的形象,他不恨死了你?他有很多朋友、弟子,这些人都会成为你的仇家。说不定今后的杀身之祸,就埋在本日这几句打油诗里。"赵烈文听了悚然变色,知曾国藩这番教诲用心深长,便诚心肠说:"是卑职不对,卑职阅世太浅,几乎惹了祸,此后再不敢了。""明天他必然会做出一副请教的模样,来接管我对他的奖饰,然后再把我的话拿出去四周吹嘘。我早知他的企图,心中虽极不甘心,但又不能获咎他,我要靠这班人来争夺江南士子呀!可惜,我明天不能在这页纸上批字了,只得另写。""都怪卑职见地浅薄。"赵烈文心中忸捏。

这时其他七艳都歇下来,只要李香君对月独舞。舞了一阵,又从舱中走出一名姣美后生来,抱着李香君,做出各种依依情深的模样。千万双眼睛都转向这只画舫上来,仿佛在旁观月里嫦娥与吴刚的相恋。

提挈湖湘良后辈,随风直薄雨花台。

上午,汪增甫、钱密之等三圣七贤结伴来到总督衙门,对本年江南乡试事又提了很多建议:一是为昌大起见,本年甲子科乡试请总督大人亲身入闱监临;二是内帘十八房,请于科第出身实缺州县中考充,照实缺人数不敷,即于安徽江苏两省候补之即用大遴选发各班中遴选;三是咸丰九年借杭州乡试时,因实到考生少,曾留下四成三十六名,请奏准列入本年中试名额;四是重修被长毛粉碎后又遭兵火焚毁的夫子庙。这些建议,除第一点曾国藩表示要按旧章办事,两省巡抚轮番监临,本年由江苏巡抚李鸿章充当外,其他的都欣然采取。三圣七贤对劲告别。临出门时,汪增甫将克日所作《不动心赋》交给曾国藩,说"请中堂见教",曾国藩连说两声"拜读拜读",将它放在桌上。

濡须已过历阳来,无数金汤一剪开。

这时,赵烈文也正在对劲地对曾国藩和曾国荃先容:"中堂、九帅,卑职将前朝金陵八艳请来了。"曾国藩等人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果见一队红烛燃烧、彩灯高悬的画舫缓缓地向这边划过来,并传来一阵阵柔曼的江南丝竹。顿时,船上的湘军将领们如上露台,如登瑶池,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直欲饱餐吴越娇娃的秀色,咽下绕梁不断的仙曲。第一只船头高挑一盏南瓜形红灯,上书"李香君"三字。第二只船头挂一盏方糕形黄灯,上书"顾横波"三字。第三只是一盏玉兔形白灯,上书"马婉容"三字。顺次是柳如是、董小宛、郑妥娘、卞玉京、寇白门,公然八艳都到齐了。

连续几天,曾国藩偶然治事、读书,早迟早晚和赵烈文等人围棋。下棋的时候,偶然会偶尔想起康福来,内心无端冒出一种亏欠的疚意。京师再无首要动静传来,案桌堆积的事情又一桩桩压头,曾国藩自我嘲弄地作了一副春联:赡养一团春意义,撑起两根穷骨头。无可何如地打起精力来办事。

生得名王归半夜,秦淮月畔有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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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就走。"停了半晌,曾国荃又反复一句。

歌声变得激越高亢,唱出曾国荃组建吉字营的抱负。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消楫,但渡无所苦,我自驱逐汝。"在世人的笑声中,杨国栋悄悄地哼着。

歌声把曾国藩和曾国荃带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光阴,当时兄弟同寓都城,如陆机陆云一样,无法为兄的力量有限,使得作弟弟的不能快意入仕。

"沅甫,你的辛苦,皇太后、皇上都晓得,六合神灵也都晓得,不要哭,不要哭了。"曾国藩说着说着,本身的眼睛也变得恍惚起来。

"惠甫,你大抵说说,秦淮河两岸现在景象如何。""是。"赵烈文乐到手舞足蹈,兴趣勃勃地说了起来,"秦淮歌舞这十多年来,因长毛的制止而绝迹了。又因此次攻城,烽火狠恶,秦淮河两岸楼房也焚毁多数。刚进金陵的那半个月,秦淮河还是是条死河,两岸黑灯瞎火,没有一点活力。渐渐地,畴昔操此业的人又返来了,在两岸修楼建房,造船漆桨,传闻做的多是吉字营弟兄的买卖。"赵烈文偷眼看了看曾国藩,只见他脸上并无恶感之色,便又乘着兴趣持续说下去,"这一个多月来,秦淮河两岸与河面上的买卖是越做越红火了。从聚宝门到通济门一带,旅客每天增加,房屋也三成规复两成,特别是桃叶渡更是热烈,酒楼妓馆一座接一座,卖小吃小玩意儿的叫声喧天。入夜则各色花灯、琉璃灯、纸灯、绢灯又都挑出门外,这一带的画舫,少说也有百把只,都雇了绝色女子、上等琴师,只只船上都坐满了听曲子的旅客,一个个都听得如醉如痴,不知今夕何夕。"秦淮河自通济门进城,西行五六里后,折转而南向聚宝门方向流去,转弯处有一个渡口。相传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常在这里接爱妾桃叶,今后这个渡口便叫桃叶渡。如果说秦淮河是和顺繁华之乡、诗酒繁华之窟的金陵城的代表,那么桃叶渡便是胭脂花粉秦淮河的代表,怪不得赵烈文说到桃叶渡时,更是眉飞色舞,不感觉本身也迷含混糊了。

赵烈文走到画舫舷边,对着停靠在中间的一条小乌篷船招招手。乌篷船开过来了,一个十七八岁面庞姣好的女人上来,前面还跟了两个男琴师。赵烈文传命那队金陵八艳划到下流去,让其别人去赏识。

"甚么?大人说不犯讳!"赵烈文的确思疑耳朵听错了。

下楼台,游人尽,小舟逗留一家春。

"这都是托中堂大人、九帅和各位师爷将士们的福哇!"汪增甫望着彭寿颐、杨国栋奉迎地说,并起家往彭寿颐杯里斟酒。彭寿颐忙起家说:"不敢不敢!"坐下后,向四周环顾一眼,无穷沉醉地说:"这秦淮夜月真妙不成言。""是呀,不然何故说秦淮夜月是金陵第一景哩!"钱密之以一个老金陵的身份加以必定,又指着渡口耸峙的一块约有丈把高的木牌说,"那上面'桃叶渡'三字是中堂亲笔题写的,既刚毅谨慎,又婀娜多姿,这三个字真要和这个渡口一起传播千古了!""恰是,恰是。"汪增甫接言,"字如其人。中堂大人本来既是号令全军、威猛森严的制军,又是文采藴藉、风骚多情的翰林嘛!"不愧是江南头号名流,这话说得好,满座都报以叹服的笑声。

楚尾吴头暗战尘,江干无土著生民。

几年橐笔逐酸楚,科第尼人寸寸难。

国土策命冠时髦,鲁卫同封异数叨。

"雪琴,这都怪我平素体贴不敷,依仗你为摆布手,不让你回家休假,国秀这病是耐久思念你的原因。现在金陵已复,大功胜利,你将军务安排一下,归去住三个月吧!要不要国栋和你一起去?"

"惠甫,我请你办一件事。"曾国藩愣住了捋须的右手,一本端庄地对赵烈文说。

"惠甫,你彻夜排的是孔聘之的《桃花扇》。"曾国藩对赵烈文说。

"医师至今未诊断出病因,有半年了,整日茶饭不思,日渐肥胖。"彭玉麟说着说着,眼圈都要红了。

天气垂垂黑下来,河中画舫点起一色的大红蜡烛,船头船尾高悬各种形状的彩灯,有兔形灯、鱼形灯、鹿形灯、龟形灯等等,把一段连绵三五里长的秦淮河映得通亮。桃叶渡上的楼房更是争妍斗艳般点起千奇百怪的花灯来。秦淮花灯本是最驰名的传统,此次是间断十多年后的第一次答复,令人们欣喜万分。桃叶渡以及四周的店铺老板们,都要藉此机会一展才气,兜揽主顾,再加上赵烈文故意要在曾国藩面前闪现办事的才气,这两天大肆鼓励鼓吹,竟使得桃叶渡彻夜的花灯远胜咸丰二年元宵节的灯会,其花色之繁、种类之多、烛光之亮、出意之巧,真能够与史载六朝繁华期间媲美。河中岸上的灯火与天空中的一轮明月相互辉映,加上各处楼馆传出的袅袅丝弦声,竟然造出一个诗意盎然、神韵无穷的承平乱世的月夜来,仿佛光阴已发展到"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年代。

平吴捷奏入甘泉,正赋周宣六月篇。

目前一酌黄花酒,始与阿连庆重生。

多君龛定同安郡,上感三光下百神。

"汪增甫是江南头号名流,你怎能在他的手迹边批上如许不客气的话?"曾国藩明显不欢畅。

九载艰巨下百城,漫天箕口复纵横。

"前明旧院也要修复起来。"彭寿颐醉眼迷迷地持续说,"还要把媚香楼和金陵另七艳的楼院也按当时的模样修好。""好让本日的侯方域与李香君相会!"钱密之猛地插一句,引得大师一阵好笑。老头子本身更是笑得白胡子乱抖,缺了三颗门牙的嘴巴大开。

修城墙,造房屋,复满城,兴贡院,再加上重修夫子庙,规复秦淮河,曾国藩一天到晚忙在善后措置与百废俱兴当中,临时忘怀了锥心的忧愁和惊骇。这天上午,一道圣旨又将他的忧愁和惊骇唤回,这便是皇太后、皇上批准曾国荃开缺回籍养病。当然,上谕还是客气的。先必定他"迭克名城,勋德卓著,攻拔江宁,厥功尤伟",又说他因办理军务心力交瘁,若不准其开缺养病,非体恤功臣之道,最后赏别人参六两,说朝廷正资倚畀,望加意调节,一俟病体病愈,即行来京陛见。这些客气的大要话背后所包含的心机,曾国藩已洞若观火。"要哑忍挺住!"他不竭地自我警告。

彭寿颐、杨国栋、汪增甫、钱密之等人坐在船尾,边喝酒边赏识边畅谈。

"各位,惠甫给大师排的《桃花扇》折子的确出色。不过,我们彻夜是送沅甫回籍。还是要归到正题上来。"曾国藩越听越伤感。他不但愿《桃花扇》再演下去,转脸问赵烈文,"我要的歌女来了吗?""来了,在划子上等待。"赵烈文略觉绝望。

"你今下午就在桃叶渡?"曾国藩脸上浅笑着,心想:看不出来,这赵惠甫还是一个风月场中的人物哩!

前首奖饰克吉安,后首歌颂下安庆。曾国荃倍感安抚,萧孚泗、彭毓橘、刘连捷、朱洪章等民气中也欢畅。

同治六年正月二十一日,曾氏上《兵部右侍郎彭玉麟恳辞奖叙片》:"再,兵部右侍郎彭玉麟报捐养廉银两,由臣具奏。钦奉谕旨:彭玉麟所捐养廉银两,着加恩查明该侍郎后辈,赐与奖叙。"折片中还援引彭玉麟对"奖叙"回绝的原话:"玉麟起家寒素,屡沐高厚之恩,未效涓溪之报。借此廉项以尽微忱,断不敢再邀议叙,有违初心。"彭玉麟笑了笑说:"数年来玉麟虽迭授要职,然在军中,不敢以实缺职员自居,历任应领养廉俸银从未具领涓滴,诚以恩虽实授,官犹虚寄。目前军中需银孔亟,玉麟所存粮台二万两养廉银,请涤丈充作公用。"曾国藩紧紧握住彭玉麟的手,冲动地说:"贤弟这番情意,诚可佩服鬼神,但军中岂缺这二万两银子!你不领,我也会给你保存的。我只但愿贤弟早点返来。"彭玉麟不再作声了。天气已明,画舫正要返棹,却不料岸上一骑飞来。瞬息之间,新封一等男爵萧孚泗已哭倒在地。本来,湘乡送来讣告,他的老父二十天前归天了。萧孚泗的哀思哭声,使画舫上的湘军将领们想起远在故乡的老父老母,不免心中凄然,曾国藩的心头也如同压上一团沉重的阴霾。祥云暴卒,霆军叛变,恭王被黜,九弟开缺,雪琴辞归,孚泗丧父,上谕严责,谤■四起,他千万没有推测,盼望了十多年,历尽千辛万苦所得来的大胜以后,竟是如此的苦楚萧瑟,令人悲伤得志……

庐陵城下总雄师,主将赤忱万马知。

河中一条特大号涂饰素净的画舫上,嘉会的配角曾国荃坐在这里,曾国藩带着吉字营和长江海军的初级将军们列举四周,一个个与曾国荃殷勤叙谈。夸耀他的军功,赞美他的军事才气,称道他敌部下的仁爱,论述他们之间鲜血凝成的交谊。总之,尽量把好听的话都搬出来,让凄然开缺的曾国荃高兴。曾国荃也极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同与他浴血奋战过来的袍泽们谈笑话别。

"国秀已病入膏肓了。"彭玉麟难过地说。

"叫她上来。"

"借大人一纸布告。"赵烈文说,"请大人出一张修复秦淮河的布告,鼓励酒坊茶社、北里瓦舍,各行各业在秦淮河两岸兴建,三年不征税,与历代鼓励开生荒的办法同。""亏你想得出,把修复秦淮河与开生荒相提并论。"曾国藩不无赞美地说,"好吧,就依了你。"曾国藩对规复秦淮旧迹如此感兴趣,使赵烈文大为惊奇,他终究忍不住发问:"大人,这秦淮河夙来被人贬为轻浮后辈的玩耍之所,卑职不明白,大报酬何对此事这般正视?""你要问这个么!"曾国藩微微一笑,"三十年前,我是心神驰游冶而不敢游冶;三十年后,我是心不想游冶而不由别人游冶。三十年前血气方刚,声色犬马,常令我心驰神驰,但我求功名,求奇迹,不能沉沦其间。我痛自苛责,常不吝骂本身为禽兽,为粪土,而使本身警戒。颠末十多年的静、敬、谨、恒的发愤与涵养,终究做到了心如古井,不为所动。三十年后的明天,我身为两江总督,措置事情则不能凭一己之好恶。我要为金陵百姓规复一个源远流长、大师爱好的游乐场合,要为皇上重修一小我文聚集、国土斑斓的江南名城。芸芸众生,碌碌黔黎,有几个能立廊庙,无能大奇迹?他们辛苦赢利,也要图个欢愉享用。酒楼妓馆,画舫歌乐,能为他们消忧愁,添愉悦,也就有创办的代价。我身为金陵之主,能不为这千千万万的凡夫俗子着想吗?且旅游秦淮河,如同读一部六朝至前明的旧史,几度荣枯,多少悲喜,亦足令读书君子观古鉴今,励志昂扬,居安思危,为国分忧。夫子庙楹柱上曾有一副联语,道是:'都是贤人,且明白六朝烟水;暂留过客,莫孤负九曲风景。'我看这副楹联就不错,君子小人都能够一游秦淮。夫子庙重新修好后,还得把这副楹联刻上去才是。范文正公奖饰滕子京治岳州时是'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这话说得好!有政通人和,才有百废俱兴,而百废俱兴了,又表现出政通人和。秦淮河初具范围后,还要修复鸡鸣寺、莫愁湖、台城、胜棋楼、扫叶楼,乃至城外雨花台、孝陵卫、燕子矶等等,将六朝旧迹、前明文物一一规复,使龙盘虎踞的石头城再放光彩。惠甫,你说对吗?"这番话,说得赵烈文从内内心佩服,并于此对曾国藩的熟谙更深切一层。他发自内心地叹道:"大人器宇之广,见地之高,真凡人万不及一。"  **********************

曾氏为其九弟的四十一岁生日共做诗十三首,除所录的八首外,别的五首为:"相逢三才发杀机,王寻百万合重围。昆阳一捷天人悦,谁识中军血染衣。""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到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o""已寿斯民复寿身,拂袖归钓五湖春。丹诚磨炼堪千劫,不借良金更铸人。""黄河余润沾三族,白下饥民活万家。千里亲疏齐颂祷,使君眉寿总无涯。""老练温温无险峨,酒人浩浩少猜忌。与君同讲长生诀,且学婴儿中酒时。""九弟。"曾国藩亲热密意地对曾国荃说:"你自从咸丰六年募勇组建吉字营,九年来霸占安福、吉安、景德镇、安庆、繁昌、南陵、巢县、含山、和州、芜湖,最后攻陷长毛老巢金陵,为国度建立不朽功绩,九弟勋业将永勒金石,垂之万世,千秋万代都是我三湘后辈师法的表率。今因积劳成疾,皇太后、皇上恩赏人参,赐回籍养疴,愿吾弟放心息养,为国保重,早日病愈,不负圣望,再担重担。"说到这里,曾国藩的喉嗓有点哽咽,满船为之一静。

一刻斯须龙窜改,谁能终陈腐泥蟠。

烽烟满郡州,南北参军走,叹朝秦暮楚,三载依刘。

"惠甫。"过一会,曾国藩又问,"今下午四周寻你不见,你到那里去了?""卑职访一个朋友去了。"赵烈文答,脸上不自发地出现一阵轻红。曾国藩盯着他的脸,看出了这一丝小小的窜改,浅笑道:"我看你不是去探友,而是寻欢去了吧!""中堂明察。"赵烈文揣测曾国藩已经晓得,便红着脸承认,"卑职今下午跟一个朋友到秦淮河上听曲子去了。卑职此后再不去了。"说完低下甲等着怒斥,他晓得曾国藩夙来恨听曲狎妓的文人。

赵烈文一听有事,脑筋立即沉着了:"叨教大人要叫卑职办件甚么事?""你就卖力秦淮河的修复事,抢在十一月乡试前,把聚宝门至通济门一带的秦淮河,规复成咸丰二年前的模样。"赵烈文又惊又喜,他做梦都没想到会有如许的美差落到本身的头上,乐不成支地说:"谢中堂大人喜爱,我明天就走顿时任!"略停半晌又说,"离十一月乡试只要一个多月了,要把秦淮河完整规复过来,时候太短了。""全数规复过来,怕也是不可。"曾国藩换了左手捋髯毛,思虑一下说,"如许好了,你只把桃叶渡高低一带规复过来就行了。前人说六朝金粉,十里秦淮,秦淮河最热烈之处也不过十里,我现在只要你建五里就行了。""卑职服从,卑职必然把桃叶渡修建得比十多年前还要好。"赵烈文大志勃勃,隔一会,他又说,"不过,卑职还要向大人借一件东西。"  "甚么东西?"

"秦淮河上又有人在唱曲子了?"谁知曾国藩不但没有怒斥,反而面有忧色。赵烈文很奇特,答话的兴趣进步了:"早就有了,近半个月来更热烈,老金陵人都说,只要再有半年安宁日子,秦淮歌舞便能够与咸丰二年之前比拟了。"  "金陵人对此观点如何?"

"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吗?"曾国藩温存地看着百军功高的弟弟,内心很难受,脸上却带着浅笑,做出一副怡然的神态。

"中堂,我看这个头号名流是个口是心非的假道学,成心刺他一下。"赵烈文仿佛不在乎。

"你这两天跟吉字营的弟兄们话话别,大后天是十五,早晨,我为你在秦淮河上置酒送行。"  ****************

赵烈文接到号令后不吝工本,日夜筹办。两天过后,桃叶渡一带果然装点一新。

"要求开缺的折子拜发今后,我就开端作筹办了。自恭王被罢今后,我知开缺只是迟早的事,该做的事都抓紧做好了。"恭王被罢去议政王一事,给曾国荃震惊极大,第一次真正明白到了君威凛冽,昔日的骄狂脾气有所收敛。

"大哥,我明天就分开金陵。"曾国荃说话之间,声音在微微颤抖。

返来谁念天孙瘦,重访秦淮帘下钩。

王闿运撰《湘军志》中《曾军后篇第五》:"江宁既复,群寇出掠者皆崩溃。国藩奏上诸将功,以所俘寇将李秀成言洪福已死,因而浙江、江西诸军方欲张寇势,洪福又实不死。李秀成者,寇所倚渠首。初议生致阙,及后见俘寇皆膜拜秀成,虑生变,辄斩之。群言益灌,争指目曾国荃。国荃自悲艰苦负时谤,诸老将如多隆阿、杨岳斌、彭玉麟、鲍超等欲告去,人辄疑与国荃反面,且言江宁锚货尽入军中。左宗棠、沈葆桢每上奏,多镌讥江南军。会病疥,因请疾归乡里,散遣所部军二万五千人。而克城功最受册封者,李臣典病卒,萧孚泗以丧归,大功虽成,然军愤恚郁惨沮矣。""国栋跟我一道去衡阳看望妹子那更好。"曾国藩的朴拙体贴使彭玉麟打动,踌躇半晌,他说,"不过,玉麟此番归去,就不再分开渣江了。""为甚么?"曾国藩大为吃惊,九弟回籍,已使他不堪悲惨,彭玉麟又说出如许的话,更增一分怆恻。

"卑职恰是在桃叶渡听了两个时候的曲子。卑职十多年没有听过这么美的吴曲了,端的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次闻'!"赵烈文还没有从桃叶渡画舫上摆脱出来。

"杨老爷好记性。"钱密之奖饰道,"前明陈芹有首诗写桃叶渡,向来被人誉为咏桃叶渡诗之首,不知杨老爷记得不?""我于秦淮河的知识就只要刚才那几句,其他一概不知,请老先生念念,也好长我见地。""历朝历代的才子们咏桃叶渡的诗何止千百,老朽独喜陈芹的这首。"钱密之点头晃脑地念了起来,"献之当年宠桃叶,桃叶渡江自驱逐。云容难比美人衣,花艳争如美人颊。王令风骚旧有声,千年古渡袭佳名。渡头春水年年绿,桃叶桃花伤客情。""公然作得好!"杨国栋奖饰,"流韵圆转,婉丽动听,深得南朝宫体诗之美。""此次秦淮旧貌的修复,是惠甫兄的宏构,平素看不出,他另有这份才情。"彭寿颐笑着说,"我明日要向他建议,两岸还要栽一万株杨柳。""对!秦淮杨柳,是当年金陵又一绝。"汪增甫插话。

"甚么病?"曾国藩这时才想起,近几天来彭玉麟一向苦衷重重,明天的饯行宴会上,他也一言未发,总觉得是因沅甫开缺的原因,却本来如此!

"九弟,你的大夫第建好后,将大哥替你写的这副楹联贴上去。"曾国荃将红纸展开,上面写着:"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返来再读书。"他明白大哥的企图,重重地点点头,回身向货船走去……船开出很远了,曾国藩仍凭窗远眺,他仿佛健忘了满画舫上的湘军将领们,也健忘了本身身在秦淮河上。

"又到升平乐世了!"钱密之感慨。

"也不要如许焦急。"固然"接旨启行"是他对弟弟说过的话,但真的如许,他又感觉太苦楚了。作为履行皇命的两江总督,他无疑要鼓励吉字营的统帅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但作为曾氏家属的兄长,他有任务要为给曾家立下光宗耀祖的庞大功绩的九弟昌大饯行。

"惠甫,这是你批的?"曾国藩扬起《不动心赋》,沉下脸问。

就在曾国藩收到上谕的同时,浙江巡抚曾国荃也收到了这份开缺圣旨。他虽早有筹办,但仍显得委曲痛苦,仓促看了一遍后,便吃紧坐轿来到督署。

四周画舫上的人全数遏制作乐,无声地望着他们的统帅,大家心中都卷起庞大的思潮,由曾国荃的开缺想到了本身,由湘军的本日处境想到今后的艰巨,大家心头上都罩上如同彻夜月色似的轻纱,预感到前程的迷茫、怅惘、窜改莫测、捉摸不定……过了好久,曾国荃停止了抽泣,曾国藩和画舫上统统人才放下心来。这时明月早已西坠,东方模糊现出鱼肚白来,两岸抚玩者们都已回家睡觉去了,一条装满货色的大船驶过来。曾国荃起家向世人拱手说:"国荃就要回故乡去了,望各位善自保重,异日再得相见。"说完后,又拉着曾国藩的手说,"眼下阴晴未测,大哥你要多减轻视。"众皆怃然。曾国藩紧紧地抱着弟弟的肩,很久,才凄怆地说:"大哥我早已置祸福毁誉于度外,安然做去,见可而留,知难而退,但不获咎店主,好来好去就行了。"兄弟二人相互紧紧地抱着,好半天,国荃先放手:"大哥,我走了!""等等。"曾国藩回身喊道,"荆七,把送给九爷的东西拿来。"  荆七捧着一卷红纸走来。

秦淮夜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夜夜春情散不收。江南花发水悠悠,人到秦淮解尽愁。不管烽烟家万里,五更怀里转歌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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