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荣封伯爵的次日,曾国荃病了
赵烈文撰《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六月十五日日记:"师云:'……如沅甫之攻金陵,幸而有成,皆归功于己。余常言汝虽才气,亦须让一半与天。彼恒不谓然,今渐悟矣。"'"老九,"曾国藩严厉地说,"那天的席上我跟你们说过,古往今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霸占金陵如许一桩震烁古今的大奇迹,岂能全由人力?你即使本领大,也要让一半与天赋是。""官文坐在武昌安富尊荣,封伯爵,李鸿章只收复苏、常,也封伯爵,这个伯爵太不值钱了嘛!"曾国荃不睬会大哥的苦心,还是高喉大嗓地宣泄仇恨。
前几天,欧阳兆熊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顾以是善厥后者,于国何如?于民何如?于家何如?于身何如?必筹之已熟,图之已预矣。窃尝妄意:中间所觉得民者,欲以节约二字挽回民风;所觉得家为身者,欲以让步二字保全晚节。此诚忧盛危明之定识,持盈保泰之定议也。"这几句话曾国藩朗读再三,对老友的体贴感激不尽,也决定采取他的建议,以让步二字保全晚节。心高气傲、阅世不深的九弟却并没成心识到这一点,明天必须向他慎重指出。
"中堂大人,事情是如许的。"朱洪章抢着说,"龙脖子隧道是信字营挖的,李臣典虽未第一个进城,但倒是最早打到天王宫,说李臣典是第一号功臣,我并没有定见,但现在萧孚泗倒排在我的前面,抢得了男爵,这能使我佩服吗?娘的,攻城时他向后退,领赏时他往前冲,他聪明,老子是蠢崽。"朱洪章又喷出白沫来,他死命地吐了一口痰,忿忿不高山嚷道,"九帅,你如许压我,莫非因为我朱洪章是贵州人,不是湘村夫吗?""朱洪章,你在放狗屁!"曾国荃猛地从床上跳起,"哪个因你不是湘村夫压了你,我是把你列在萧孚泗前面的。""那又是谁把我的名字排到背面去了呢?这个狗日的,害得我得不到爵位。"朱洪章大呼起来,气势更足了。
"那又为何是李臣典呢?"曾国藩大惑不解。
"官中堂统辖两湖,为湘军筹饷补员,功绩甚伟。李少荃在苏南迭克名城,保全上海,使金陵贼匪进无援兵,退无窜路。两人封伯爵,亦无可厚非。"对弟弟的牢骚,曾国藩也有同感,但此时不能拥戴他,不然将火上加油。
第二天一早,便传出曾国荃抱病回绝会客的话,曾国藩闻之大惊,仓猝走进弟弟的卧房,公然见他睡在床上。本来,曾国荃听到上谕指名道姓地斥责他,心中窝了一肚子怨气,一夜未睡。到了后半夜,竟然浑身起了红色小斑点,左肩下还长了一个肉包,竟然有铜钱大。
"焕文!"曾国藩拉长着脸,非常不快地对朱洪章说,"你看你醉成甚么模样!""中堂大人。"朱洪章这时才发觉曾国藩也在,顿时复苏了点,"第一个冲进城的,不是李臣典,而是我朱或人!""这话怎讲?"曾国藩感到奇特,都说康福身后,李臣典是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为何又变成了朱洪章?
"我们学他。"曾国荃伸出左手掌,右手在掌心上划出一个字来。曾国藩顺着他的手势看着看着,不觉屏息静气,最后严峻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大哥。"曾国荃小声而奥秘地呼喊,曾国藩感觉有点非常,"依我看,新的大乱就要到来,我们得先动手为强。""你说甚么?"新侯爵已发觉到新伯爵的变态。
"大哥,我曾听你说过,文宗亲口承诺,最早攻陷金陵城的封王,皇太后、皇上该当遵守。"曾国藩心中一惊,这个不识时务的老九,竟然另有如此非分的设法!曾国荃见大哥愣住了,知话说得过急,忙弥补道:"大哥建立湘军,运筹帷幄,虽未带兵亲临金陵,论功绩还是大哥居第一。说封王,是说我和大哥都封王。"曾国荃这一弥补,反而使曾国藩内心凉了半截,为弟弟的傲慢无知而难受。他压住心头的不悦,仍以慈爱的口气说:"老九,你这个设法不该该。文宗那句话,是康福在北京听周荇农说的,是不是真的还很难说,即便是真的,那也是文宗的一时髦起,当不得真的,你为此难受太不该该了。""就如大哥所说,不封王,莫非不成以封公爵吗?就是不封公,我也该当封侯呀!大哥封侯理所当然,我不是要和大哥抢这个侯爵。皇太后为何这等吝啬,舍不得封两个侯呢?""小声点,说话要有分寸。"曾国藩见弟弟竟然指责起皇太厥后,未免太猖獗了,便正色道,"须知隔墙有耳。""攻打金陵是多么的艰苦,我敢说,随便换别的哪小我都不成能拿下!"曾国荃既感委曲又很自大。
"大哥,你看看,就是这班人进了城!"望着朱洪章的背影,曾国荃气仍未消,"若不是刚才这一手,他几近要坐到我和大哥的头上拉屎拉尿了。只要一个朱洪章还好对于,如果朝廷真的要清查金银,那就会有成千上万个朱洪章跳出来,你看如何办?"这个不测的插曲使得曾国藩又惊又恼。湘军已经败北了。他在内心得出告终论。
"明奉告你吧!那是中堂大人部下草拟折子的彭寿颐窜改的。"曾国荃说着,顺手将桌上一把腰刀甩到朱洪章的脚边。腰刀与砖相碰,收回刺耳的撞击声,"你用这把腰刀把他杀了吧!"朱洪章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行动弄得不知所措,一时呆住了。
"是的。"曾国荃点头。
"这些都不去谈它罢!"曾国荃霍地从床上坐起来,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金陵只逃出一千多号长毛,就要严加惩办。杭州城破时,伪听王陈炳文带着十多万长毛全数冲出,左宗棠为何不受指责?上谕说据浙江方面奏,明显是左宗棠在进谗言。这左三矮子不是个好东西!"曾国荃气得骂起来。
"李秀成的事还好说,题目是银子,皇上要清查金陵城里的银子呀!"曾国荃抬高了声音,"大哥,实话对你说吧,金陵城里的金银珠宝,再加上年青的女人,都变成了湘军将官的财产,现在正一船一船地往湖南运哩!连我也有几十万。倘若按皇上的谕旨,再将金银从他们的腰包里取出来,那金陵城就会闹翻天,我也弹压不了。"曾国藩面无神采地听着,这些事他早已看得很清楚,一点都不感到不测。但这的确是一件毒手的事。这些首功将官们自恃功大,要价很高,朝廷的封赏既不能全数满足他们的欲望,又只是空衔而无实惠,现在要把他们围攻两三年,自发得靠性命换来的财产再取出来,这无异于挖他们的心肝。真的闹起事来,结果不堪假想。"老九,你要压服他们保全大局,不管多少都要拿出一些,一则好向朝廷交代,二则也要堵塞天下悠悠之口。""杀人放火,我能够批示他们干,要他们拿出本身的性命钱,我做不到。何况我也不干,我的银子就已经运走了。""九帅,你一碗水没有端平!"曾国荃正要说下去,门口俄然传进一声雷似的呼啸,只见焕字营营官朱洪章喝得醉醺醺地满口吐着白沫,两眼红十足地睁得如铜铃般大,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前面跟着几个亲兵。
说洪福瑱积薪自焚,是曾国藩据曾国荃信上的话上奏朝廷的,左宗棠藉幼主出逃大做文章,明里进犯曾国荃,公开里攻讦曾国藩。这件事使曾国藩对左宗棠最为恼火。他对这个订交三十年的老朋友,在如许的大事上不包涵面甚是不解。是因为本身亦位居总督,眼里没有他曾国藩呢?还是对他兄弟成了霸占金陵首功职员妒忌呢?还是朝中有人授意左上如许的折子呢?不管如何,在这类时候左宗棠上此绝情绝义的折子,两人三十年的友情到此也就止步了。曾国藩微微点点头说:"老九,你也不必为此事难受了,左宗棠那人你也晓得。过几天大哥再给皇上上个折子,为你说话。""另有。"曾国荃说出心中的积愤后感觉舒畅了点,"皇上要槛送李秀成、洪仁达进京,两犯早已成鬼了,这事如何办?""这个也由我去处皇上说清楚。"曾国藩安抚弟弟,内心却想:那天拍胸脯的气势到那里去了!
"老九,你这是湿毒,不要紧的,"曾国藩安抚道,"前几个月辛苦过分,日夜守在疆场,毒气攻心,现在收回来最好。""大哥。"曾国荃抓住哥哥的手,手烫得短长,"带兵杀贼,攻城略地,死尚且不怕,还怕癣疥之病吗?我是内心难受呀!""老九,你内心哪些事感到难受?"曾国藩慈爱地凝睇着弟弟,实在他已知七八分。昨夜,曾国藩也一夜没睡好,对日里同时接到的两道上谕想得很多很深。这些年来,他服膺丑道人的高论,在孔孟程朱之学的根本上杂用老庄之道,以不求名利来保养澹泊之心,以柔退谦让来调和高低摆布的干系,对于本身封侯、弟弟封伯,他已很为满足,不敢期望更高的犒赏,倒是诸如"功高震主"、"大功不赏"、"兔死狗烹"等汗青经验经常缭绕脑际。迩来,他又把《史记·淮阴侯传记》、《唐书·李德裕传》、《明史·蓝玉传》等翻阅了一遍。汗青上那些惨痛的故事使贰心惊肉跳,他警告本身此时更应百倍谨慎谨慎,不能授人以柄,可惜九弟和他的部下们没有把本身昔日的规劝记在心中。金陵之捷并非十全十美,特别是放火烧天王宫,将金银财宝尽数掳掠,今后免不了要遭人间讥劾,难以向朝廷交代。但曾国藩没有推测,朝廷的指责竟会来得如许快,说话竟会如许峻厉,这道上谕的背后埋伏着甚么,已经是非常明白的了。
"中堂大人。"朱洪章用手抹去嘴边的白沫,两脚也站直了些,以略为恭敬的态度说,"六月十六日上午,龙脖子隧道第二次挖成,燃烧前,九帅调集各营营官,议决谁为攻城前锋,大师都畏葸不敢领命,是我出队领下了前锋之命,并立了军令状,这事九帅应当还记得。厥后我率焕字营一千五百兄弟从城墙缺口突入,第一个进了金陵,九帅还奖饰我有本事。""照如许说,该当是焕文第一个进城了。"曾国藩问弟弟。
"你去杀呀!"曾国荃冲到朱洪章面前,像一头狂怒的饿虎,要把朱洪章一口吞下,"还站在这里干甚么?不敢杀,你就给老子滚出去,狗杂种!"曾国荃的暴怒把朱洪章的气势压了下去。他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地出了门。